弹弓不是基地本土发明的武器,属于舶来品,引进之日起孩子们就有约定,为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得互相射击。该武器的射击对象为:麻雀、知了、蜻蜓、长得难看的狗、所有猫、玻璃窗、路灯、警卫连带夜哨的干部、营房管理员、傲慢的女兵、文工团的男兵。
简小川拿一把弹弓在人群外转悠,挑选目标。他挑剔得很,好像很不满意那些目标似的,挑呀挑呀,嘴里还念念有词: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你们要各自为战,你们要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开火!
简小川开了火。乌力天扬脑门儿上啪地一响。乌力天扬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操你妈!”乌力天扬捂着额头冲简小川喊。
“你妈。”简小川笑嘻嘻的。
乌力天扬急赤白脸,攥了拳头往前冲。可惜他不是简小川的对手,连简小川的人都没够着,被简小川一个绊子给撂了个狗吃屎。
乌力天赫先一脸冷漠地坐在一旁,看脚下两队蚂蚁“各自为战”,看见乌力天扬被打倒,站起身来,朝简小川走去。简小川早想和乌力天赫单挑,站好步子,拳头端到鼻尖处,瞄准乌力天赫,像只吃饱了要运动一下的袋鼠,跳来跳去。乌力天赫突然抽出一把雪亮的侦察匕首,一句话没有,咬牙切齿往简小川肚子上捅。简小川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眼疾腿快地跳开,脸都变了形,拳头换成巴掌拦住乌力天赫。
“嘿,嘿嘿,来真的呀!”
“各庄有各庄的高着儿。”大家哄地一笑。
当天晚上,乌力天赫带着乌力天扬改造兵器。课本纸叠的弹弓射弹全部销毁,改用牛皮纸叠射弹,以解决射弹的质量问题。牛皮纸质硬,叠起来很困难,乌力天扬没叠几粒手上就打起了泡。原子弹难不难?可它能让小日本投降。乌力天赫一点儿也不怜悯地说。乌力天赫自己改造弹弓的有效射程和射击精度问题。这需要制造者有弹道、偏流、修正量、标准气象条件等相关知识。乌力天赫主要解决的是提高弹弓的射距难题。他找来一只破损的小车内胎,从内胎上剪下细细一条胎皮,把弹弓上原来使用的橡皮筋卸下来,绑上胎皮,制成一把新弹弓。
新式武器和射弹制作好,进入兵器试验阶段。乌力天赫在院子的花坛上摆好一只旧茶缸,让乌力天扬把射距定在十米。乌力天扬拉满弹弓,瞄准目标,叫声“着”。射弹击中茶缸,当的一响,茶缸绽落钱币大一块瓷,生铁缸体凹下去一块,滚落到台阶下。
乌力天赫领着乌力天扬和高东风,在修缮队门外拦住了简小川和简明了。简小川眼尖,一见乌力兄弟俩,情知不妙,脑袋往下一低,撒腿就跑。乌力天赫咬住简小川不放,追出几百米。简小川且战且退,身上留下几处伤痕,借着夜幕的掩护逃遁而去。简明了就惨了,被乌力天扬和高东风堵进修缮队,橡皮筋和课本纸射弹根本无法与乌力氏新式武器对抗,脑袋上留下几个青疙瘩,哭啼啼地抱头蹲在地上,缴械投降。
战争在基地打响,基地的孩子们以乌力和简家的孩子为核心组成了两个成员国。两个成员国成群结伙,执弓相向。硝烟乍起处,免不了有遭遇战、伏击战、局部战、全面战,自然也会有战区战略、军种战略、进攻战略、防御战略,战役不断展开——佯攻、封锁、偷袭、迂回、相持、包围、反攻、决战。随着战争的推进,武器的扩散程度令人咋舌,凡三岁以上男孩人手一把弹弓,战争参加不了,跟在大孩子身后扑扑跌跌地跑,昭示着全民皆兵的如火如荼。大一些的孩子,一人拥有好几把制式不同的弹弓,用在远距离射击、近距离进攻、白刃格斗等不同的战斗场合。乌力天扬和简明了这样的主力突击队员,武器损耗量大,每只口袋里都装着一把弹弓,以备不虞,子弹花花绿绿,掏出来足有半斤,几乎是全身披挂。这还不算,女孩子也开始对战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连简雨蝉都弄了一把弹弓,要和乌力天扬比赛射树上的苦楝子果,让人对战争的浸淫程度担忧。
战争要求武器日新月异,在这方面,乌力天赫是最有天赋的枪械和弹药专家。他成功地研制出近似于连弩的连发式弹弓——弹弓上装有瞄准具,提高了精确度;射弹先上好,提高了射速;可以单发,亦可连击,火力十分威猛,属于早期的半自动大功率冷兵器。至于射弹,在所有的孩子都从牛皮纸材料上得到启发的时候,乌力天赫已经带着乌力天扬改造了射弹材料,用《解放军画报》和《人民画报》制造射弹。画报比牛皮纸重,光滑度好,制造出来的射弹准确度更高。等所有的孩子发现了制造画报射弹的秘密后,穷兵黩武的乌力天赫走得更远,他就像传奇的卡拉什尼科夫即米哈伊尔·卡拉什尼科夫,苏联著名枪械设计师,设计了AK-47突击步枪,享有世界枪王美誉。一样,很快设计出了冬青树枝射弹。这种射弹发射的时候能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声,首先具有了威慑性,射在人身上,隔着衣裳也能留下一条血痕,是真正具有强大杀伤性的射弹。冬青树枝子弹的另一个好处,是它拥有广阔的替代品材料市场,可以用夹竹桃枝、樟树枝、柳树枝、橘树枝代替,它的诞生,把弹药库推广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整个自然界——如果制造者想那么做,他甚至可以爬到月亮上去,把那棵著名的桂花树砍伐下来做成他需要的弹药。
简氏集团军屡败屡战,勇气可嘉,但处境并没有丝毫好转。乌力氏集团军的战争态势大气磅礴,战略步骤周密精致,战役行动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
在新的一轮战役中,乌力氏集团军开始使用更新式的装备——他们改进了弹弓的推进器部分,用止血胶管代替汽车内胎,这样制造出来的弹弓,柔韧度达到了完美无瑕的程度;他们还用整块的胶皮贴在脸上、裸露的手臂上,这样就等于穿戴上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他们仗着优势装备,有恃无恐,一个个不要命地往前冲,攻势之猛烈,根本无法阻拦。
简小川精心组织了一次伏击战,生俘了满脸贴着伤湿止痛膏的高东风,缴获了一把乌力氏弹弓。简小川根本不在意眼里流露出异常恐惧直往地上跪的高东风,从简明了手里接过那把精致的弹弓,在月光下看了又看。
“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冷兵器!”简小川仰天叹息,“既生亮,何生瑜!”
在战争明显呈现出对简氏集团军不利的局势下,简小川走出了孤注一掷的一步——向乌力氏集团军的非战争人群发动攻击,迫使乌力天赫放弃总攻,与简氏集团军城下结盟。
“我们停战。”简小川鬼鬼祟祟地走进乌力家的院子,掀起雨衣帽,开门见山地对乌力天赫说。
“除非你投降。”乌力天赫攀在鸽舍的梯子上,看也不看简小川。
“再想一想。”简小川仰了头往上看,诚恳地建议。
“不。”乌力天赫向鸽舍里撒了一把绿豆。
简小川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他的手,他的手上握着那把从高东风手中缴获的乌力氏带瞄准具弹弓。乌力天赫笑了一下,但是他很快不笑了。简小川的另一只手用同样慢的速度从口袋里掏出来,他的手里捏着一把射弹——不是乌力氏弹药,而是铁丝制作的射弹。他慢腾腾地把铁丝射弹装在弹弓上,一共装了三发。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满意地吹了声口哨,把弹弓举起来,对准目标。
停在鸽舍上的一只红雨点惨叫一声,像一颗熟透的红枣从屋顶滑落下来。射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它的脑袋,它躺在地上,美丽的头颅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屋顶上的鸽子们惊慌地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阳光像雨水一样罩住了它们。
“我操!”乌力天赫咆哮。
“我们停战。”简小川抖动着两条腿,像得了手的苍蝇,摆弄着手中那把可怕的武器。
“去死吧!”乌力天赫咬牙切齿。
第二只雨点儿从天空中摔下来,滚落到乌力天赫的脚下。乌力天赫从梯子上扑下去,将简小川扑倒。两人揪作一团。一只猫惊慌地从他们身边蹿过。尘土飞了起来。落叶重新回到天空。花坛边上的白芨草和绶草覆倒。鸽子们回到屋顶,远远地探了脑袋往下看。它们看见自己的主人下颏儿上挨了一肘,血喷射出来。然后,主人身下那个穿着雨衣的偷袭者惨叫一声,像是在课堂上积极要求发言的学生似的,高高地、颤抖地、可笑地举起了一只变了形的手。
七
老四折断了简家老大的手指,老五去炸飞机,两件事都不仅限于上房揭瓦,属于造反性质。乌力图古拉当然不会由着他们胡来,不管萨努娅怎么反对,他都搬出了家法来严厉管教。
乌力天赫和乌力天扬吃了一个礼拜的忆苦思甜饭。饭分干稀两种,干的是米糠野芹菜的菜团,稀的是豆渣汤;干的硌牙,稀的涩口,别说好吃不好吃,能对付下去就不简单。就这样,乌力图古拉还不满意,尝了一口豆渣汤,生气地批评万东葵,为什么在汤里放盐?弄得跟鸡汤似的!让万东葵把汤端下去重做,不许放盐。
乌力天赫没有被那份牲口料吓住,上桌以后谁也不看,米糠菜团一掰四块,一口一块,三下五除二,把属于他的那份干粮填进了肚子里,再喝光碗里的豆渣汤,还倒了一口开水在碗里,把碗底剩下的汤渣涮了涮,仰脖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脸不在乎地起身离开饭桌。
乌力天扬就困难了。他嗓子眼儿小,眼馋桌上新旧两重天的饭菜——他的是猪食,别人的是金钩芸豆、红烧狮子头、香煎黄花鱼。最可气的是那盘油汪汪的烧白肉,肉皮红亮,芽菜清绿,上笼蒸得的,让人直流口水。坐在乌力天扬身边的童稚非不懂事,明知道乌力天扬不忍心看,偏把烧白肉端到自己面前,一筷子一筷子地向盘子里伸,吃出香甜的呜呜声,让乌力天扬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乌力天扬没有乌力天赫那么硬气,但他鬼机灵。他很认真地吃他那份米糠菜团,突然耸动鼻子,打一个喷嚏,糠菜喷得到处都是,然后一脸惊慌地看着萨努娅。蠓子飞进鼻子里了,他无辜地解释。他还在乌力图古拉对秘书严之然说话的时候,飞快地把剩下的糠菜团子塞进衣袖里,等乌力图古拉说完话,他已经喝光了碗里的豆渣汤,满意地打着饱嗝儿,离开饭桌。总之,这方面他很有办法。
“教育归教育,也得有个教育方法。你总不能把下一代教育出个牲口肠胃来吧?”吃过饭后,萨努娅给乌力图古拉换领章帽徽。三届人大九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取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衔制度的决定》,戴了十年的肩牌领花和帽徽得换下来,改戴红五星帽徽和红领章。萨努娅不能说红帽徽红领章有什么不好,对乌力图古拉教育子女的做法却心存块垒。
“修正主义苗子,亡党亡国都在他们身上,那才是牲口。我扒他两层皮下来,看他拿什么当牲口。”乌力图古拉的道理不容推翻。
乌力天扬晚上做噩梦,梦中又踢又咬,鬼捉似的。乌力天赫拍醒乌力天扬,问出了什么事。乌力天扬一身冷汗,说老头子要扒我们两层皮,我就找,找呀找呀,只找着一层皮,没有第二层。乌力天赫皱着眉头,说你白聪明了,他说两层,是说我俩,一人一层,加起来正好两层,现成的,怕他什么。
哥儿俩老挨打,挨出了经验。乌力天赫的经验是迂回战略,乌力图古拉的大巴掌过来,先缩脖子后转脸,拿后脑勺儿去接巴掌,眼睛闭着,以免巴掌打歪了把眼珠子刮出来。后脑勺儿也有讲究,分哪一部分后脑勺儿,最好是枕骨,其次是顶骨,顶不济了再用额骨,但千万得保护住颞骨和外耳门子,要不就给打成傻子或者聋子了。
乌力天扬也有经验。他的经验是虚张声势,乌力图古拉探照灯似的眼睛一罩住他,示意领刑,他就号。那号不是干号,要号得气都上不来,号得惨不忍睹,号出惊天动地的效果,同时配以协同动作,巴掌过来,人往地上赖,东倒西歪地让他打不准,有多少弹药都给他消耗了。
“你号什么?”乌力天赫最见不得乌力天扬这样,领过刑后瞧不起地说乌力天扬,“亏得没打仗,打仗准当叛徒。”
“不是没打仗吗?真打仗我和他同归于尽,宁死也不做俘虏,还叛什么徒?”乌力天扬不服气,向乌力天赫推销自己的办法,“号有好处,号能止疼,号得越响越止疼,不信你试试。”
兄弟俩领完刑去找毛主席,在毛主席像前跪下反省。
毛主席的像是刺绣,有个怪怪的名字,叫《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是说毛主席年轻的时候,去湖南农村发动农民造反的事儿。那个时候的毛主席很年轻,梳着分头,穿一件知识分子常穿的士林蓝土布短褂,脚上蹬一双能走千山万水的千层底布鞋,腋下夹一把无法无天的红油伞,这样的毛主席充满自信,一看就知道他非闹出大动静不可。
两兄弟跪在毛主席像前。乌力天赫跪得刚烈,腰杆儿笔直,是那种好汉做到底,在刑场上引颈就义的跪法。乌力天扬打过就百无禁忌,拿什么都无所谓,人往墙角一贴,身子顺着墙溜下去,有人进来就跪正,没人进来就倚着。
那么跪着倚着,等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乌力天扬也倚着墙睡过一觉,一撑膝盖起来,先去父母卧室外贴门侦察一番,再放心大胆地去厨房,过一会儿,得了手的老鼠似的,嘴里呜呜地嚼巴着,给乌力天赫端来一盘冷饼子和两块冻凝了油的烧白肉。
“就剩这些了。”乌力天扬打了个饱嗝儿,用手遮住嘴,“要不够,还有一个鱼头,我去给你拿来。”
乌力天赫对五弟贪图口腹之欲废弃骨气的做法充满蔑视。他热衷于对抗,比如黑暗对抗光明,冷漠对抗热烈,死对抗生,儿子对抗老子。他看也不看五弟手中的盘子。乌力天扬不劝四哥,盘腿坐下,盘子搁在腿窝里,先把两片冷烧白肉填进嘴里,再把冷饼子一块一块填进嘴里,都吃了。
夏天的夜晚十分美丽,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和黄桷兰的暗香,花香阵阵袭来,沁人肺腑。乌力天赫起身出了屋子,来到后院,攀着梯子上了鸽舍。
鸽子们都睡着,遭遇了一场屠杀,睡得不安宁,在梦中挤作一堆,咕咕地说着梦话。乌力天赫趴在那里,着迷地看着它们。他猜它们梦里有着什么,是不是有高贵的飞翔。他趴在梯子上,人悬着空,在黑暗中,有一种逃离地面的幻觉。
乌力天赫回到屋里时,乌力天扬已经睡着了,躺在水泥地上,四仰八叉,满不在乎,手里还不肯松开空盘子。乌力天赫把乌力天扬抱起来,自己靠墙坐下,让乌力天扬躺在自己怀里睡。他那么坐着,抬头看对面。他看见毛主席脚步匆匆朝他走来。他想,毛主席喜欢自由自在地走动,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乌力天赫看了一会儿无拘无束的毛主席,伸手关掉灯。现在,屋子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乌力天赫一动不动地抱着乌力天扬,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