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萨努娅出门上班,家里的电话响了。卢美丽追出门,在院子里叫住萨努娅。
电话是简先民打来的,声音有些异样,问乌力图古拉来过电话没。萨努娅说不是去通山检查工作了吗?你知道的。简先民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往通山打过电话,他和汪部长胡总工刚离开,我是问他有没有在路上给家里打电话。萨努娅说,他从来不在工作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萨努娅听出简先民的话说得有些生涩,像是整个旱季没有喝过一滴水的鹭鸶。萨努娅问简先民有什么事。简先民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萨努娅同志,你能不能在家里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萨努娅挂断电话,给单位拨了过去,告诉单位自己会晚点儿去,又和外事办主任说了几句,李宗仁回到大陆,受到周总理的热烈欢迎,毛主席也接见了他,看情况,肯定要安排他看一看祖国日新月异的大好形势,武汉是他待过的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得做好准备。电话打过,萨努娅想简先民一向拿得住事,这回的情绪有点儿反常,感觉有些不对,就起身去院子里等他。
孩子们正出门上学,浩浩荡荡。乌力天赫替童稚非拿着书包,葛军机为安禾系鞋带,两个当哥哥的,一人牵着一个妹妹出了院子。乌力天扬像只土拨鼠,慌里慌张地从屋里窜出来,萨努娅看他捂着肚子,神色不对,知道他又藏了什么东西在怀里。萨努娅叫他。他装耳聋,晃荡着大书包跑到院子门口。乌力天赫伸手去抓他。他泥鳅似的一埋头躲过,回头冲乌力天赫做了个怪脸,一阵风吹,不见了。
简先民来得很快,神色沉重,不断咽着唾沫,一副出了大事的样子,一进门就把事情告诉了萨努娅。
“天健牺牲了。”简先民说。
萨努娅头嗡地一响,愣在那里。
8月6日凌晨,国民党海军猎潜旗舰“剑门”号和猎潜巡逻舰“章江”号驶入大陆沿海,冲撞作业渔船,被人民解放军南海舰队突击编队阻截在金门以南海域。“剑门”、“章江”两舰凭借其火炮优势,先向人民海军突击编队开炮。人民海军突击编队连续两次抵近齐射,压制住两舰炮火,将两舰分开。“剑门”号一面还击一面规避,“章江”号被四艘人民海军护卫艇紧紧咬住,护卫艇从五百米处与“章江”号同航向行驶,同时射击,一直打到百米以内,“章江”号中弹起火爆炸,于三时三十三分沉没于东山岛东南约24.7海里处。国民党海军巡二舰队少将司令官胡嘉恒在“剑门”号上呼叫空军求援,但援兵未到,他自己和“剑门”号也被击沉了。
人民海军611号炮艇在海战中勇猛阻截“章江”号,艇身正好位于己方编队与“章江”号之间,误被己方炮火击中,接着又被“章江”号炮火击中,三部主机被打坏,前舱进水,人员伤亡过半;轮机兵麦贤得头部被弹片击中,失去知觉,苏醒后以惊人毅力顽强坚守在主机旁;主炮瞄准手乌力天健英勇杀敌,在激烈的战斗中被破甲弹击中,光荣牺牲。
萨努娅喘过气,连声问,是牺牲吗?你没弄错?简先民捧起茶杯,又把茶杯放下,说海政打来的电话,说得很清楚,天健头部被弹片击中,脑浆都流出来了,仍然英勇作战,不下火线,战斗结束时倒在战斗岗位上,是牺牲了。萨努娅发愣,看着窗外秋风吹起片片落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儿。她想,那个和自己摔跤的孩子、冲自己吐口水的孩子、在阳台上迷迷糊糊往自己怀里钻的孩子、要自己做他二额娘的孩子,怎么就,牺牲了?
乌力图古拉是第二天赶回基地的。在听取简先民传达海军政治部的电话记录时,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简先民说完后,乌力图古拉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朝门外走。简先民欠了欠身子叫,哎,老乌。乌力图古拉站下,回头看简先民。简先民停了片刻,关心地说,老乌你要节哀。乌力图古拉仍旧没话,转身,拉开门走掉了。
乌力图古拉好几天没说话。一句话也没说。饭照吃,觉照睡,去单位上班时说不说话萨努娅不知道,反正在家里不说。等到第三天,萨努娅憋不住了,一把拽住乌力图古拉。你别这样,开口说话呀,你这样会把自己憋出毛病的!萨努娅的声音有些颤抖。乌力图古拉看萨努娅。他看她的样子就像一只鹰看另一只陌生的鹰,眼里是一种不认识谁的表情。萨努娅就知道,她的颤抖起不到丝毫作用,事情比想象的严重,乌力图古拉就像一张弓,绷住了。
萨努娅那些日子提心吊胆,生怕乌力图古拉绷断了弦。她背着乌力图古拉叮嘱秘书严之然,要他随时留意首长的情绪,只要能让首长松弛一下,不论干什么,都任他。她去孩子们的房间一一叮嘱,要他们听话,不要犯错误,至少不要在这段时间里犯错误,也不要哭,不要闹出动静来。她要他们向她保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安禾和稚非还是哭了,窝在萨努娅的怀里不肯抬头。乌力天扬眼眶里巴巴地转着眼泪,一脚一脚踢床脚。乌力天赫黑着脸,抬手给了乌力天扬一巴掌,说叫你不要闹出动静来!乌力天扬朝乌力天赫喊,我就闹,你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你打国民党去!乌力天扬喊完就让眼泪流出来,呜呜的,一把接一把抹鼻涕。
萨努娅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她觉得乌力图古拉的情绪不对,不正常。她有好几天回不过神儿来,不能接受天健没了这个事实,人走在路上,突然心口抽着疼,疼得上不来气,就站在那儿,等着那口气上来,才能往前走。她那样疼得上不来气,好像她比乌力图古拉更不能接受天健走了这个事实。
二
海军政治部和南海舰队的人10月初到武汉,程序十分正规,先到办公室见了乌力图古拉,然后由基地副政委简先民和政治部主任罗罡陪同,在党委会议室里与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正式谈话。
和听取简先民传达电话记录一样,乌力图古拉腰板儿笔直地坐在那里,在南海舰队的人汇报乌力天健同志牺牲经过、代表舰队向英雄的父母表示哀悼和敬意的时候没有说话,在海军政治部的人代表总部宣读授予乌力天健同志革命烈士称号、二级英模称号、荣立一等功文件的时候,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在海军的人照本宣科说完了他们该说的话、念完了他们该念的文件之后,他开了口。
“我能看看他吗?”
“这个,恐怕不能。烈士已经火化了,他的骨灰安放在舰队烈士陵园里,如果首长和首长的爱人工作上能走开,我们会安排二位去为烈士敬献花圈。”
“海战是8月6日发生的,人是当天死的,为什么事情过了六十一天,你们才告诉家属,才把阵亡通知书送达阵亡者家里?”
海军的人愣住了。简先民和罗罡愣住了。萨努娅也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乌力图古拉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且他是那么冷静,冷静得简直有点儿刻薄。南海舰队的人转过身去,为难地看了看海军政治部的人。
“乌力图古拉同志,”海军政治部的人把身子往前坐了坐,把话接了过去,“我们知道,您为失去了您的儿子而难过,我们能够体谅您的心情。您是部队的老同志,应该知道,事情总会有一些程序,我们是按照程序办事的。”
“什么程序?办什么事?”乌力图古拉冷笑了一下,“《解放军报》8月7日报道了海军击沉两艘国民党猎潜舰的消息,毛主席8月18日接见了‘八六’海战有功部队代表,‘八六’海战不是什么秘密,你们的动作也并不慢嘛。还有什么事要办?还有什么程序要履行?”
“乌力图古拉同志,您这是什么意思?”海军政治部的人愣了一下。
“乌力!”萨努娅像在河边饮水的母豹子,看到配偶慢慢移动步子要去进攻一队行走中的犀牛,低声警告着。
“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乌力图古拉浓眉如剑,怒气冲冲,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你们在审查他,看他是不是战死在炮位上,死的时候是不是怀里抱着炮弹。你们在审核他,看他有没有资格当烈士,他这个烈士会不会影响整个海战的战绩。你们在审议他,看他可以评几等功、该不该给他一个什么称号,这些东西对宣传和教育有什么样的好处!”
“司令员……”简先民想阻止乌力图古拉。
“你们可以那样做,可以那样做,可以。”乌力图古拉把两只大巴掌往下用力压,再用力往下压,不是阻止简先民插话,而是阻止他自己,是在费力地替那些海军的人寻找理由,“可你们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应该让我去看一看他,然后再把他烧掉。要是你们做不到,至少应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人已经不在了,得尽快把他埋掉。我是他的父亲,我只想知道这个,我不要向我的儿子献什么狗屁花圈!”
“司令员,你冷静点儿!”简先民还是插了话。
可没有人能够拦住乌力图古拉,他一巴掌将面前的茶几推倒,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在他身后,四川的橘子、山东的苹果、广西的香蕉滚了一地,它们来自那么远的地方,一路颠簸,现在还没有安定下来。
简先民处理这种事情有经验,他先安慰海政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向他们解释,乌力图古拉同志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面检查工作,没日没夜连轴转,休息不好,有些激动,请他们原谅;然后在他的主持下,由萨努娅同志代表烈士家属从南海舰队同志的手里接过乌力天健烈士的阵亡通知书和舰队首长的慰问信,从海军政治部同志的手中接过烈士证书、英模证书和军功章。在安排罗罡把萨努娅同志和乌力天健烈士的各种荣誉证件证章安全送回家,并且看看是不是需要医院的人去为乌力图古拉同志量一量血压、开几片安定之后,简先民将海军政治部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请到基地小灶,在那里共进晚餐。
南海舰队的同志不胜酒力,喝了两杯,眼圈红了,说我们不好告诉乌力司令员,乌力天健烈士的脑袋被掀掉了一半,我们怎么让他看,让他看没有了半边脑袋的儿子?
简先民表示理解,无言地拍了拍南海舰队同志的肩膀,然后他转了话题,一杯接一杯向海军政治部的同志敬酒。你们辛苦,来一杯……第一次来武汉吧?来过三次?那得来三杯。不不,这是第四次来,还得加一杯……你们不容易,真不容易,这种事情,难哪,亏你们还是上级机关的领导。来,我敬你们,干……干部部刘副部长怎么样,他还好吗?他爱人的瘤子拿掉了?你们替我代问他好,还有他爱人,叫郭明秀吧,郭秀明?对,叫郭秀明,脸上有一个瘊子?对对,就是她。来,把这杯干了,为首长的健康,还有首长的爱人……周副主任原来是我们兵团的首长,他很看重我,1953年全军政治工作会议的时候,我见过他,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海军。海军好啊,“我爱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多么宽广。”我们差点儿成了同事。来,为同事干一杯。不,为这个,为差点儿,我们得干三杯……
三
萨努娅走进客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乌力图古拉坐在客厅里,手撑住头,完全委顿下去。客厅里没开灯,沙发在暗处像一块块礁石,地毯像铺满了碎贝壳的沙滩,乌力图古拉则像一艘撞了礁的船,深深地陷在礁石丛中。
萨努娅朝乌力图古拉走去,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把手落在乌力图古拉脑袋上,就像一只白色的海鸥,轻轻地落在水草丛生的锚头。她轻轻地抚摩着他,抚慰着他。
“孩子是勇敢的。孩子没有给你丢脸。孩子像他妈。”萨努娅嗓子硬硬的,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
“他当时就死了,脑袋打得稀烂,根本没有坚持战斗。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他们在撒谎。”乌力图古拉开口说。
萨努娅惊诧地看着乌力图古拉。海鸥不动了。水草被风刮得一颤。锚头艰难地移动了一下。锚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乌力图古拉慢慢地抬起头。
“老朱8月8号给我来了电话。老朱在电话里说了天健的事。”
“你,早就知道天健牺牲的事?”
乌力图古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黄昏最后一片霞色被地平线吞噬掉,他也像被吞噬掉了似的。
“那……”萨努娅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了。她在回忆,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多月,四十三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怎样才能在别人面前掩盖他知道的一切,包括在她的面前?她想不起来他有过什么异常。他夜里没有披衣起来坐在客厅里,没有恢复已经戒掉的香烟,在走进院子的时候没有在台阶上迟疑一下,没有发愣,没有冲着她吼,没有揍孩子们。他一个月前咳嗽的那几声算吗?有一次洗脸的时候动作慢了一拍,那个算吗?
萨努娅在脑子里迅速地整理一个多月时间里发生在乌力图古拉身上的所有细节。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异常。有一天晚上,是9月初的那几天,外事办传达西藏自治区成立的有关文件,她回家晚了点儿。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看见他站在客厅里,客厅就像今天一样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把灯打开,放下包,脱外套,告诉跟进来的卢美丽,自己已经在单位吃过了,要她不要管她,早点儿去睡。然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兴奋地告诉他,在西藏自治区成立大会上,张国华说了什么,阿沛·阿旺晋美说了什么,中央代表团团长谢富治说了什么。他站了一会儿,也坐下了,静静地听她说。她想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其实并不想坐下,并不想听她说那些话。他站在那里,站在黑暗中,他是对着那幅《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绣像,他在凝视绣像上的领袖。现在她明白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他的组织,等待他们告诉他有关他儿子牺牲的情况。他是那么的相信他的组织,他希望从组织那里而不是战友那里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他在安静的期盼之中足足等了四十三天。
而他们却瞒着他,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他的大儿子战死了。他们瞒着他这个和他们一道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出生入死、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
四
乌力图古拉没有去南方那座海滨城市,把天健的骨灰从水泥浇筑的墓穴里挖出来,带回武汉。他甚至没有去看望一下儿子。
萨努娅在提醒过乌力图古拉两次之后,知道劝不动,知道他和他的组织犟上了,知道他这条船被撞击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不会拉响汽笛驶出港湾,便向外事办请了假,安顿好家里,自己去湛江,去探望天健。
“不,”萨努娅严肃地对南海舰队的人说,“你们不用陪我,也不用你们派车。你们只要告诉我,孩子埋在什么地方,这就行了。”
萨努娅在一大片灰白色的墓群中找到了天健。她在那座刚刚建立起来,还没有来得及长出苔藓的坟墓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就下来了。她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哭那个光着身子和羊羔争奶头、不断地从她身边逃开、咬她的手、害怕从火车上漏下去、冲着公共汽车或者人吐口水、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过来把她摔倒在地上、不肯在床上睡觉、在星星的闪烁中慢慢挪到她怀里来的孩子,哭那个从小失去了生母的孩子。
“莫力扎……莫力扎……”她叫着他的名字,从他的生母那儿带来的名字。她想,这样的话,他就能听见两个母亲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