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到来之前,乌力天赫完成了他飞翔前所有的秘密筹备。他不再需要理由,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和帮助。天空在那里,他的翅膀也在,剩下的,就看他如何振动他的翅膀了。
乌力天赫从报纸、广播和地图上捕捉一切有用的信息,决定了飞行路线,季节则选择在秋天。秋天到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慢慢适应了乌力天时造成的震动。只有一点不同,这个季节是鸟儿南下的季节,乌力天赫却偏偏选择了北上。
1967年10月11日黄昏时分,武昌沿江大道一带响起密集的枪声,还有几声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不久就有消息传来,“百万雄师”和“三钢三新”发生了一场激烈枪战,造成数十人伤亡。但这并没有让人们诧异。两个多月前的“七二○事件”使武汉两大派造反组织关系更为恶化,武斗飞快地升级,长江大桥上已经出现了坦克和装备了重型武器的卡车,枪战不时在三镇各地展开,人们对城市战斗已经开始习以为常。
乌力天赫在隐约枪声中出了院子,朝简家走去。他穿过营区马路,走过桉树林,在简家院子门口站下,告诉简家警卫,他要找简家老二。简雨蝉很快出来,告诉乌力天赫,简雨槐不在。
“她不是每个礼拜天都回家吗?”乌力天赫有些意外。
“也许这个礼拜不想回来呗。她就喜欢疯,臭丫头。”简雨蝉没心没肺地说,然后疯疯癫癫地把乌力天赫往院子里拉,“天赫哥哥,你来看我刚刚盖的野战医院。我给五个布娃娃开了刀。我攒了好几条漂亮的腿。你帮我看看,把哪两条腿给天时哥哥接上?”
“我得回家了。”乌力天赫和蔼地对头发汗漉漉贴在脸上的简雨蝉说。
“你还是不喜欢我。”简雨蝉不高兴,樱桃叶儿似的嘴嘟起来,“你还是喜欢简雨槐,对不对?”
乌力天赫没有回答简雨蝉,冲她扬了扬手,离开台阶,跳到路上,像来时那样,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里走去。有一阵儿他什么也没有想,他走在路上的样子就像一名十分老练的士兵。后来他开始想了,他想,要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等到这个礼拜天了。他想,不要紧,就算我不说,你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那些鸽子现在飞得有多么棒。他还想,就算我没有亲口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一名多么出色的士兵。乌力天赫这么想着,把胸脯挺得更高,就这么一直走回家里。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乌力天赫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裳,溜出门,下了楼,去了鸽舍。他爬上梯子,打开鸽笼。那些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从笼子里滚出来,冲着他咕噜咕噜叫唤,然后分散到屋顶、水池边和草地上。乌力天赫站在那里看他的鸽子,他看它们的样子就像是老朋友,或者说,他就是它们当中的一员。他向它们扬起手臂。那些鸽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起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它们如同一道温暖的风,从他的头顶上掠过,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这就是飞翔呀!乌力天赫热泪盈眶地想。
两个小时后,乌力天赫出现在汉口江汉关海关大楼门口。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军帽的帽檐低低地遮住眉眼,斜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横冲直撞大步走进大楼。大楼的造反派没有管他。这种旁若无人的家伙全都有来头儿,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和中央文革小组的人有关系?
乌力天赫顺利地上到顶楼,并且在那里找到通道,很快登上大楼楼顶。他在那里打开挎包,从挎包里取出一摞印刷品,挎包翻了个个儿,露出里面事先缝上的蓝布,脱掉身上的军装,只穿蓝色运动衫,军装连同军帽一起装进挎包。做完这些事,他把印刷品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他把它们放在楼顶朝向长江一方的排气口的铁皮沿上,脱下胶鞋压住,挎包搁下;另一部分他带着,朝大楼东边走去。他跳过楼顶管道,绕过沥青带,顺着女儿墙爬到东边的楼檐尽头,探出身子朝楼下看去。
正是早上日出的时候,沿江大道上人很多。乌力天赫朝如蚁的人流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印刷品。那是一份题为《十问中国向何处去》的传单,钢板刻的,娟秀的仿宋体,他写的。它以人民的名义建立,人民有理由问,它是人民理想中的国家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伸手,将手中的传单抛出去。他没有看它们如何在天空中如花般绽开,转身往回爬,跳下女儿墙,绕过沥青带,翻过管道,回到大楼南端,在那里取回压在印刷品上的胶鞋,把鞋穿回脚上。看着头几页传单被排气口里的气流吹起来,飘向空中。他弯腰拿起挎包,斜挎在身上,转身离开那里,很快消失在楼顶。
二
简雨槐第二个礼拜天回到家里,在饭桌上听说了乌力家老四的事。
乌力家老四失踪了,乌力家找遍了基地,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哪儿都没有他的影子。乌力家老五就像生长在地下洞穴里的盲眼鱼,瞪着眼睛看着问他的人,一脸阶级仇恨地说,他捡弹壳儿去了呗,不带我,这个“左”倾冒险主义的孝子贤孙,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乌力图古拉怒气冲冲,发誓要打断老四的腿,但他说过那句话以后,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老三,又改口说打扁老四的脸。可直到目前为止,乌力家老四的脸还没有被打扁,因为他始终没有出现。
“江边打死了几十个,拖到火葬场烧掉了,好多人抢骨灰,抢去种南瓜。”简明了抠着鼻子兴奋地说,搛了一筷子紫姜爆炒仔鸭塞进嘴里。
“你知道什么?那一仗两边都动了机枪和手榴弹,我都没敢靠近,他能过去?”简小川不屑地瞥了简明了一眼。
“你们在说什么?天赫怎么了?”简雨槐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看简小川,再看看简明了。
“天赫哥哥逃跑了。”简雨蝉在一旁大大咧咧地说。
简先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人民日报》,这个时候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目光落在两个男孩子脸上,用耐心的口气教导说:
“叫你们多学习,你们就不学。看看最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彭德怀在批斗会上被打倒在地七次。‘上柴联司’让‘工总司’给踏平了,死伤上千人。谢富治说,公检法必须彻底砸烂。北京红卫兵火烧了英国驻华代办处。缅甸军队连续侵犯我领土领空。印度军队再度入侵我边境。林副主席说,乱是必要的,不乱,反动的东西就不能暴露。你们不要只关心武斗,武斗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谁说我没关心阶级斗争新动向?”简小川不服气,“上周一江汉关那个反动传单事件,我一听说就乘军轮过江去了,还从别人手里弄到一张传单呢。”
简先民警觉地追问传单在哪儿。简小川不情愿地上楼去把传单拿下来。简先民草草看了一下,然后一下一下把传单撕掉,叮嘱简小川,不要再说传单的事,公安部门已经在全市展开大搜捕,这个写反动传单的人是个臭老九,有一定理论基础,很可能是社科院的人,撒传单的人胆大妄为,居然选择江汉关作案,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反动集团,抓住非枪毙不可;这种事不叫关心,叫自绝于人民。
好了,过来。简先民命令他的孩子们,让他们一个个放下筷子,站起来,到他身边。他一个一个地拥抱他们。你们都是好孩子,他用肯定的口气对他们说。他拥抱简雨槐的时间比拥抱其他孩子的时间要长一些,也更加温柔一些。乖女儿,你是爸爸的骄傲。他这么对他的大女儿说。方红藤在一旁看着她的男人拥抱他的儿女们,目光冷漠。
简雨槐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天快要过完了,暑气尚未消尽,营区里的树上,知了在完成它们最后的绝唱。简雨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一把蒲扇,看隔了一条林荫道的那只灰色鸽舍。她看见乌力天扬光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撅着屁股往鸽舍上爬,去给鸽子们喂食,那些鸽子像是中了暑,恹恹的,没有精神。简雨槐站起身来,朝院子门口走去。她在那里被方红藤堵住。
“我去看看天时哥哥。”女儿平静地看着母亲。
“你不是看天时。”母亲平静地看着女儿,她的目光能把任何事情看穿。
“那好,我去看我想看的人。”女儿依然平静。
“别给你爸惹事儿。”母亲警告。
“爸还是整了乌力伯伯,对吗?”女儿紧紧盯着母亲。
“大人的事儿,孩子不要关心。”母亲坚持着。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再说,他们家都那个样子了,还能惹什么事儿?”女儿乞求着。
“听话,回家背你的谱子。”母亲很固执,而且不准备让开。
简雨槐低下头,转身朝屋里走。她当然会听话。她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她就想安静,她的安静就是安静。
三
简雨蝉在屋里剪头发。她跪在凳子上,操着一把巨大的裁缝用的大剪子,对着镜子一剪一剪把小辫儿剪下来。
“你说,我演大春哥像不像?”简雨蝉问。
“大春是男的。”简雨槐没精打采地坐在床头。
“我就想当男的。男的尿尿的时候不会流血。”简雨蝉满不在乎地说。
“小妹?”简雨槐刚还在自己的思绪里,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惊讶地把目光转向妹妹。雨蝉的裤裆处鼓鼓囊囊,像揣着一只小兔子。
“别那么大惊小怪。你和你妈也流血,我流怎么不行?”简雨蝉咬着牙用力剪下去,这一剪很管用,剪下半条小辫儿。
简雨槐起身把房门插上,回到简雨蝉身边,把她手里的剪子夺下来,放在桌上,把她从凳子上拖下来,不由分说扒下她的裤子。那是一大堆凌乱不堪的草纸,星星点点地落着一些红色,像风儿吹落的桃花瓣儿,没有人怜惜,胡乱地包裹在草纸中,花瓣儿揉得凌乱不堪。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简雨槐责备道。
“为什么要告诉她?她又没有生我,管不了我。”简雨蝉推开简雨槐,把草纸胡乱塞回两腿间,连掉在地上的一团都没落下,裤子拉上,鼓出来的地方拍下去,威胁简雨槐,“不许当长舌婆。”
“我去告诉妈妈。”简雨槐往外走,“她就是你的妈妈。是我妈妈,也是你妈妈。”
“那我就不告诉你天赫哥哥说了什么。”简雨蝉张开两只手,小指抹掉鼻子上沾着的一撮头发,重新操起剪子。
“他说了什么?”简雨槐站住了,回过头来急切地问。
“他逃跑前来找过你。”简雨蝉眼睛往上翻,露出眼白,把剪子伸向头顶。
“我问你他说了什么!”简雨槐跺脚。
“你先向毛主席保证。”简雨蝉仰起下颏儿。
“我向毛主席保证。”简雨槐盯着简雨蝉。
“帮我把头发剪了,剪成大春的样子。”简雨蝉把手中的剪子一伸,命令着。
简雨槐找出一件衣裳,围了简雨蝉的脖颈,很快替简雨蝉剪出一个干练的运动头。
“我要洗澡。”简雨蝉继续下命令。
简雨槐去盥洗室打好水,伺候简雨蝉洗过澡,再去自己房间找出一副卫生带,精巧的船儿一样叠了草纸,用带子缚牢,替她系上,细绳儿在腰间打了个蝴蝶花结,告诉她,以后就照这个样子照顾自己。
“姐,你真好,我不该妒忌你,说你坏话,我是小心眼儿。”简雨蝉甜甜一笑,玩弄腰上的蝴蝶结,去亲简雨槐的脸蛋儿。
“告诉我,他说了什么?”简雨槐推开简雨蝉。
“他对周班长说,我找雨槐。周班长说,雨槐不在家。他说,雨蝉呢,雨蝉在不在?周班长到院子里叫我,说雨蝉,有人找。我就出去了。我说,哈,天赫哥哥,快来陪我玩儿,我给你看野战医院,我攒了好多漂亮的腿。”简雨蝉即使讨好谁,也没有忘了伶牙俐齿。
“呀,你能不能快点儿?说重要的,他说我什么了?”简雨槐又急又气。
“我还慢呀,嘴都说酸了,说麻了。”简雨蝉不高兴了,瞪了不知好歹的简雨槐一眼,“他说,她不是礼拜天回家吗?我说,也许她不想回家,她就喜欢疯,臭丫头。他生气了,眼睛瞪得像吊死鬼,牙里淌着血,抓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敢说她臭丫头,我扒你的皮、剐你的肉、抽你的筋、拆你的骨头、挖你的肝肠肚肺,把你点天灯!他喜欢你,该死的!”
简雨槐白了简雨蝉一眼,扭头朝门外走去。
“我说的是真的。”简雨蝉拍桌子。
“哪句话是真的?”简雨槐站住。
“我……我也说不清。”简雨蝉沮丧地想了想,“可后面的话肯定是真的,就是他喜欢你那句。我说,你还是不喜欢我,对不对?你还是喜欢简雨槐,对不对?他说,是的,我喜欢她。”
“他是这么说的吗?”简雨槐的心揪紧了,跳得厉害,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让我想想,”简雨蝉皱起鼻头,转了转眼珠子,“哦,我记错了,那句话不是真的,他不是这样说的。”
简雨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的手紧紧捏着,指甲把手心都掐疼了。
“他说,是的,我就是喜欢她,我太喜欢她了。”
简雨槐不可能再站在那儿了。她扭过头,冲到门口,拉开门,跑出去,穿过走廊,上了楼,跑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扑上床,拉过被角堵住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团里排芭蕾舞剧《白毛女》,喜儿、灰毛女、白毛女,A组B组一共六个女主角。简雨槐在市青少年宫舞蹈班学了六年芭蕾,是春蕾少儿舞蹈团的领舞,又是胜利文工团学员队里最出色的学员,团里考查了她的情况,把进团不久的她分到B组扮演白毛女。简雨槐上个礼拜天本来打算回家,她想回家让妈妈给做些好吃的,她多吃一点儿,吃胖一点儿,就不会因为太瘦更接近受尽苦难的白毛女,而被分到白毛女组,她就可以演她最喜欢的喜儿了。临出门的时候,她想起雨蝉亲乌力天赫的事,想起爸爸整乌力家的事,想起简雨蝉到处找她妈妈的事。她难过地站住,返回宿舍,换上练功服和芭蕾鞋,去了排练场。她在那里练习大跳、打脚、碎步、脚尖功,练习行云流水的阿拉贝斯克均为芭蕾术语。、抒情缠绵的阿蒂迪特②、如痴如醉的富艾泰③。她把自己练得汗水淋淋,练得再也没有力气做一个富艾泰,这才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宿舍,洗了澡,吃了两块饼干,上床缩进被子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发呆。
她想,我哪里是不想回家呀,我是不愿意看到你让小妹亲你,不愿意看到乌力伯伯和萨努娅阿姨挨我爸的整,不愿意看到小妹到处找她的妈妈,不愿意我爸再对我撒谎!她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她想,要这样,就没有什么了,我以后每个礼拜天都回来,不管你去了哪儿,我都等着,我总会等到你自己对我说这些话的。
简雨槐回到简雨蝉房间,在简雨蝉的床边坐下,把一方叠成四层沉甸甸的手绢放在床上。简雨蝉打开手绢,手绢里是一枚总政版毛主席五星像章、一枚湖南版毛主席竹制像章、一枚香港版毛主席荧光像章,一个比一个漂亮。
“我才不上你的当。”简雨蝉怀疑地看简雨槐。
“随你的便。”简雨槐淡淡地说,把一个信封放在像章边,“这封信交给天扬,要他在天赫回家后立即交给天赫。不许偷看。”
四
简雨蝉摇晃着漂亮的男孩头,跑去找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拿着信左看右看,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写的什么?”
“我姐不让看。”
“怎么成你姐了?你们和好了?”
“毛主席让我俩和好。”
“毛主席管你和你姐的事儿?”
“我姐给我毛主席像章,那就是管。其实我姐挺疼我的,我只是不喜欢她比我多个妈。”
“我永远也不和乌力天赫和好。毛主席说了也不行,除非毛主席多说几遍。”
“小心眼儿。”
“我以后娶老婆,坚决不生儿子。我不生儿子,我就不能打他们,他们自己也打不成。”
“我姐从不打我。”
“她也不会打我。”
乌力天扬找到了理由,刷地把信封撕了,从信封里翻出一张信纸。两个人脑袋凑脑袋地看那页纸,那上面写了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