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时还是不理睬人。他动了动,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好像到早晨了,他该睡觉了,家里人不该闯进他的房间,他们那样做侵犯了他的权利似的。当然,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也没有任何表现,只是大家这么感觉。大家突然地,就有了这样的念头:他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走进他的房间,不喜欢他们站在那儿,这会让他非常地烦躁和不安。
“他累了。他不愿意说。”卢美丽心疼天时弟弟,不想让这样的游戏进行下去,央告萨努娅,“别让他说了阿姨,他累了。”
萨努娅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慢慢把儿子的头放回到枕头上,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遗憾地替他盖好被子。乌力图古拉失望地站起来,垂头丧气地朝门口走去。
“长江……长江是中国的内河……”乌力天时突然开口了,像是在晨曦中最后跳动了一下的启明星,吐出几个字。
“他在背!”萨努娅激动地喊道,返回床边,再度把儿子的头抱回怀里,同时伸手去向卢美丽要放在五屉柜上的《毛泽东选集》。
乌力图古拉在门口站住,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萨努娅怀里那颗硕大的头颅。萨努娅正在卢美丽的帮助下用一只手飞快地翻动《毛泽东选集》,她挡住了那个巨大的脑袋,他看不清那张嘴。
“……你们……你们英国人……有什么权利将军舰……开进来……没有这种权利……中国的领土……领土主权……中国人民必须保卫……绝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外国政府……来侵犯……”
“不用翻了,四九年过长江后传达过,是毛主席的话!”乌力图古拉结结巴巴地肯定。
“找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为英国军舰暴行发表的声明》,第1349页!”萨努娅激动地说。
“好……好儿子……”乌力图古拉大步抢上前去,粗鲁地推开萨努娅,从萨努娅怀里抢过老三,把老三巨大的头颅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我的好儿子……你……你太了不起了!”他眼里闪烁着泪花,拼命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掩饰着转过身子,大声对萨努娅说,“你说得对,他,天时,乌力天时,乌力家的天时,他不是白痴,我的儿子不是白痴!”
萨努娅用力点头,流着泪在笑,泪水滚落到《毛泽东选集》上,她抹一把脸上的泪,再抹一把书上的泪。卢美丽一个劲儿地抓起床单的一角揩眼泪,把床单都拉歪了。葛军机把童稚非揽过去,搂进怀里,自己落泪,也替小妹揩泪。安禾用手捂住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除了躺在床上的乌力天时和站在门口拼命咬着嘴唇的乌力天扬之外,乌力家的人都流泪了。
七
萨努娅找来所有的《毛泽东选集》,精装本、平装本、线装本、普及本还有精装合订本,堆在一张小桌子上,整整码了一桌子。萨努娅开始背诵《毛泽东选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也会把《毛泽东选集》拿出来,念念有声地背诵其中的文章。她睡觉前背,起床后背,走在路上背,过轮渡时背,甚至到单位接受审查和批斗的空隙时还背。背诵《毛泽东选集》几乎成了萨努娅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萨努娅的这种反常行为让单位的造反派感到困惑。他们不明白萨努娅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但显然,《毛泽东选集》不是国家机密,连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头子们也该好好学习一下,她这样做,看不出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许这是一种金蝉脱壳之计?这需要提高警惕。
乌力图古拉开始担心。萨努娅在家里的表现就跟一只不生蛋光打鸣的母鸡差不多,而且是一只老在篱笆边走来走去不断“咯咯嗒”的母鸡。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卢美丽去什么地方了?萨努娅茫然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说:“全国妇女起来之日,就是中国革命胜利之时。”乌力图古拉说怎么没看见天扬?萨努娅说:“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
萨努娅这么说也罢了,她不好好说,像念经似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巴翕动着,发出蚊子似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点儿神秘,又有些害怕。
“你能不能,”乌力图古拉皱紧眉头,“好好说话?”
“在我们的许多工作人员中间,”萨努娅想也不想,开口就来,“现在滋长着一种不愿意和群众同甘苦,喜欢计较个人名利的危险倾向,这是很不好的。”
乌力图古拉想给严之然说些什么,人叫来,想了想,又挥挥手让他走了。乌力图古拉在厨房里转圈子,把卢美丽转得莫名其妙,却什么都没说,出了厨房。卢美丽犯嘀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乌力图古拉逮住,要收拾自己。乌力图古拉最后把孩子当中最可靠的老二葛军机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很严肃地给他下指示,要他注意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妈妈最近有点儿不正常,他要多留心,要是看到他们的妈妈去厨房拿菜刀,或者去院子里揪了花往嘴里塞,如果她那样做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里阻止住她,并且立刻向他报告。
乌力图古拉并不知道,萨努娅不是不正常,不是要做一只蜕皮的知了,她是要把《毛泽东选集》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样,她就可以和她的老三说话了。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乌力天时躺在床上,瞪着白眼望着天花板咕哝着。
“积一百零九年的经验,积几百次大小斗争的经验,军事的和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流血的和不流血的经验,方才获得今天这样的基本上的成功。这就是精神条件,没有这个精神条件,革命是不能胜利的。”萨努娅想也不用想就接上去。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绝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
乌力天时说上句,萨努娅接下句;乌力天时再说,她再接。母子俩就像在聊天,儿子说一句,母亲接一句,儿子和母亲谁也不会丢掉谁,看起来是那么温馨和默契,好像那样聊下去,聊长了,儿子随时都有可能从床上爬起来,去把母亲抱住,夸奖母亲接得好似的。有时候,萨努娅会伸出手去,替儿子揩掉嘴角的口水,不让它妨碍了他说话,有时候她会大声说上两句,或者咯咯地笑,好像怕儿子听不见,或者他们刚才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乌力天时当然不会从床上爬起来,或者说,他暂时还不能从床上爬起来。大多数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对萨努娅的大声说话和咯咯的笑毫无反应,让期待中的萨努娅从幻想中一点点醒过来。萨努娅就像才想起似的,明白过来儿子不会笑,也听不见笑,她就不笑了,长长地,叹息一声。
八
卢美丽终于结婚了。她不结不行,萨努娅真把她往外赶。萨努娅很严肃地对卢美丽说:美丽,不是阿姨赶你,你这样做对不起小匡,你是在给工人阶级摆架子呢,你是在给工人阶级示威呢。
乌力家没有人参加卢美丽的婚礼。卢美丽求萨努娅,要把弟弟妹妹带去。卢美丽说,我是乌力家的人,您和首长不能去,弟弟妹妹总能去吧,乌力家没人送我出门,我拿什么幸福啊!萨努娅不让,说人家总得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回答?美丽,不是幸福,不光是幸福,成家是挑担子,是把你爱的那个人、那些人的命担起来,担在肩膀上。路长着呢,别让你们落下什么,别给匡家带了连累。
婚礼当天,卢美丽和匡志勇回了一趟基地。卢美丽进门就给乌力图古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再规规矩矩地给萨努娅鞠了一躬。当然,鞠躬不是她一个人鞠,是她和匡志勇俩。给乌力图古拉鞠躬时,卢美丽说:首长,我和志勇结婚了,我俩回家来给您鞠躬。给萨努娅鞠躬时,卢美丽要说什么,没说出来,上前一把抱住萨努娅,眼泪流出来。萨努娅就笑,拍着卢美丽的背给乌力图古拉说:这孩子,大喜的日子不笑反哭,没出息。
卢美丽后来不哭了,从提包中取出一大包糖果,全是上海奶糖,是她和匡志勇一粒粒挑出来的,只给乌力家挑。萨努娅埋怨卢美丽不听话,人走了不到半天又往回赶,不长进的鸟儿似的。卢美丽辩解说,不是她要做长不大的鸟儿,是匡家的老人往回赶。匡家的老人说,美丽一个孤儿,长这么大,亏得乌力家,忘什么都别忘本,不说乌力家情况的话,也不说新娘子回门的话,头一定得磕,喜糖一定得送,要不磕,要不送,这个喜就不是喜。萨努娅听了卢美丽的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卢美丽不仅婚礼当天回来,以后也常回来,有时候和匡志勇两个人来,有时候匡志勇有事,她自己来,萨努娅怎么说都拦不住。卢美丽一来就帮着做事,屋里屋外院前院后走来走去,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要匡志勇把杂物间收拾出来,要匡志勇把菜刀磨了,把拘谨的小匡指挥得一愣一愣。匡志勇抹抹脸上的汗,小声问卢美丽,她是不是原来也这样,也管着这个家,要是,她就太了不起了。卢美丽骄傲地说,你没看首长在家的时候,我让首长脱鞋首长就得脱,我让首长洗脚首长就得洗,可听话了。卢美丽说了就去埋怨通讯员周中保,嫌周中保没打扫扬尘,她在的时候,别说扬尘,连灰尘都不许进乌力家的门呢。
匡家给卢美丽找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煤店打蜂窝煤,工作是半机械化,不算太累,就是整天和煤粉打交道,脏了点儿。卢美丽不在乎,何况在煤店工作工资高,每月能挣二十二块钱,还另外补贴两块五毛钱健康费。卢美丽对自己的新工作非常满意。
卢美丽走后,乌力家最大的问题是没人做饭。老厨师万东葵走后,基地拖着不给派厨师,饭一直由卢美丽做,现在卢美丽走了,乌力家就得自己做饭吃。
萨努娅很快教会安禾煮稀饭、摊饼和下面条。葛军机在这方面能帮上一把,他做的疙瘩汤放足姜,再滴上几滴醋,味道很不错,让乌力图古拉赞不绝口。萨努娅还要求每个孩子洗自己的衣裳。安禾越来越懂事,像个小妈妈,不光洗自己的衣裳,还帮小妹童稚非洗。她还要洗乌力图古拉的衣裳,萨努娅没让,告诉安禾,爸爸和三哥的衣裳不用别人洗,留给真正的妈妈来洗。乌力天扬在一旁怪声怪气地说,三哥有什么衣裳?三哥的衣裳就是被子。萨努娅就骂乌力天扬不懂事。
贵阳人民医院护理乌力天时的那位护士长小张给乌力天时和萨努娅各写了一封信。她在给乌力天时的信中,表达了她对钢铁战士乌力天时的敬仰之心和爱慕之情。在给萨努娅的信中,她这样写道:敬爱的天时妈妈,天时同志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他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动了我,让我难以忘怀,我是在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青年,今年二十二岁,身体健康,家庭出身工人,共青团员,我愿意一辈子照顾天时同志,永远在他的身边,向他学习,为他服务,请您,英雄的母亲答应我的请求,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萨努娅见过小张护士长,在贵阳时见的,也是她送乌力天时从贵阳回武汉的。萨努娅很喜欢这个相貌清秀、业务出众的姑娘,她觉得这个姑娘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雏菊。萨努娅给刚刚开放的雏菊回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小张姑娘,我不知道天时会怎么想,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最可爱的姑娘,我想,天时要知道了,他会为认识你这样的姑娘而高兴,他一定会喜欢你。可是,我不能替天时答应你的请求,因为这种事情,你说的一辈子和永远的事情,是你和天时之间的事情,我不能替天时做主,也不能在天时不知道的时候替他做主。
萨努娅把小张护士长的两封来信和自己写给小张护士长的信读给天时听。她读得很慢,她想让天时把信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听进去,听明白。她读完了那三封信,有一段时间,乌力天时什么反应都没有,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了。然后,他咕哝道:
“我和白求恩同志……只见过……只见过一面……后来他给我来过许多信可是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信……还不知……还不知他收到没有……对于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现在大家纪念他……可见他的精神……感人之深……”
“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萨努娅抹了一下眼泪,微笑着接着背诵,“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有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第二天,萨努娅把写给小张姑娘的那封信投进了邮筒。她站在那里,看着一辆响着高音喇叭散发着传单的宣传车从面前过去。她在想,这封信送到贵阳需要几天呢?它不会在路上被粗心的邮递员给弄丢吧?
萨努娅这么想着,朝两边看了看,迈下马路,向对面的单位走去——又去接受当天造反派对她的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