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扬眯着眼睛往天上看。黄昏时分,暮色渐次来临,光线十分柔和,天空如同婴儿,一切都呈现出等待的样子,观望的样子,需要唤醒的样子。这种样子是安静的,仿佛一幅洗过一遭的水墨静物,只有暮色懂得那以前涂抹过什么,那之后孕育着什么。
“不。”乌力天扬说,“没什么仇可报。我没有。”
七
乌力天扬吃生萝卜吃得拉肚子,拉了好几天。那天好容易止住,肚子空空的,想吃东西。他给自己煮粥,刚煮好,正吃着,简雨蝉来了。
吱呀的门如佩瑶叮咚。两年没见,简雨蝉长成大姑娘了,个头儿高了不少。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确良裙子,脚下是一双小红皮鞋,翘翘的小鼻头上冒着汗珠,缩着脖子,不断地哈着手指,活像一只在咸水湖边疯疯癫癫觅着食的美洲红鹮。
“以为你让人打死了呢。”简雨蝉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两条长长的细腿还像小时候那样,吊在那儿不安分地晃悠着。
“打死了,又活了。”乌力天扬蹲回地上,端起吃了一半的粥,稀里呼噜地喝。
“鲁红军说你在里面混得不错,谁都怕你。”简雨蝉脸颊上酒窝一闪,用撩人的目光看着乌力天扬,满是快乐的口气,“没剩几颗好牙了吧?”
乌力天扬不屑回答,故意把汗衫卷起来,撩到胸上,露出两排可怜的肋骨,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一只眼睛,继续喝粥。
“喏,烟券。能买两条好烟,两条孬烟。知道你学会抽烟了,我爸的特权。”简雨蝉把一张烟券丢在床上。它像一只枯叶蝶,百无聊赖地躺在那儿不动。
“听说你爸要垮台。”乌力天扬冷酷地说。
“爱垮不垮。”简雨蝉一仰脖子,把额前的散发甩到脑后。
乌力天扬抬头看了简雨蝉一眼,那是他对鲁红军说过的话。这么说,他和她是一路货色。因为这个,他看得仔细了点儿。一个漂亮绝伦的小美人儿,闪亮的眸子,脸上有几颗俏皮的雀斑;散开的裙摆,兔毛一样干净的短发。污秽的房间里突然充满了苹果甜蜜的味道,乌力天扬兴奋起来,粥碗往地上一丢,用脚扒拉到一旁,开始不着边际地吹牛,满嘴的下流话,夸张地放声大笑,全身抖动起来,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反正,能让自己怎么粗野就怎么粗野。
简雨蝉懒洋洋地听着,撅了嘴吹头发。她的嘴唇就像两片娇嫩的花瓣一样诱人。她不光是个冷酷的女孩,还是个放荡的丫头。她怎么能这么放荡呢?乌力天扬喉咙里涌起一阵焦渴的痉挛,这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我走啦。”简雨蝉突然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乌力天扬还蹲在那儿,有点儿猝不及防,嘴边的粥米粒儿还沾在那儿。简雨蝉从乌力天扬的腿上迈过去。乌力天扬伸手抓住她的小腿。咦,简雨蝉说。她低下头看乌力天扬,就像看见了一只大脚蚊子雄心勃勃地振着双翅朝大海深处飞去的雨燕,充满了对飞翔理解的困惑,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转世投胎变成一头猫熊。一绺光滑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鼻尖上沾着一星儿汗。
乌力天扬被简雨蝉看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地把她的小腿往怀里抱。光洁的小腿很滑,好几次从他的手里滑掉,他又重新抓住它。她僵硬着,站在那里不动,厌恶地撇了一下嘴。你是胆小鬼,什么事都干不好,什么事都干不成,我向毛主席保证,没有人会喜欢你,真的。他的脸被裙角拂动着,怒气渐生,呼吸急促,顺着小腿往上爬,站起来,脸贴脸,把她推到床边,推到床上仰着。你敢强奸我吗?有本事你强奸我。他在床边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被一堆生火的柴绊倒。他像害怕兔子从胯下跑掉的猎人似的,扑上去,按住她。她根本没有逃跑,只是在他把嘴凑到她脸上来的时候,用力把脸扭到一旁,不让他脏乎乎的嘴亲上她。他在她身上不着边际地拱了几下,慌里慌张地去扯她的裙子。哎呀!她被拉疼了,身子往上挺了挺,很烦躁地皱了皱眉头。他迟疑了一下,停了下来,像翻了塘的鱼似的大张着嘴。喏。她指了指裙子的前面,同时往床里移了移,让自己的背离开不舒服的床沿。他看清了,裙子的前面有一排蛋黄色的有机玻璃纽扣。他松开裙角,笨拙地去解纽扣。纽扣滑溜溜的,老是从他手指间滑开,像在嘲笑他。他就是有十个手指头,就是会告状、栽赃、诬陷、耍赖、亡命,也对付不了这几个有机玻璃纽扣。他能感觉到她被他压疼了,她不舒服,极不耐烦,在努力忍着。他失去了控制,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忙乱中完成了他生命中第一次有伴侣的射精。
安静了一会儿,简雨蝉把乌力天扬从自己身上推开,从床上爬起来,弯腰拉上一只脱了脚的鞋,直起身子,拉好裙子,扑拉了几下短发,回头看了一眼趴在那儿像一只奋不顾身死掉了的旅鼠似的乌力天扬。
“闹够了?你个强奸大王。我妈要你明天去一趟,去我家。不用怕我爸,他不在,他在北京等着垮台。”
门呼扇了两下,关上。乌力天扬慢慢坐起来,万念俱灰地褪下弄脏的裤头,用被单擦干净身子,套上外裤,顺手把飘落到地上的烟券捡起来,揣进裤兜,拉开门,走到屋子外面,靠着墙,慢慢坐下,看天上的星星。
广袤的夜空就像一个巨大的子宫,那些星星就像一些来路不明的生命。乌力天扬想,宇宙到底有多大?能装下多少生命?它装下了那么多的生命,有干净的,也有肮脏的,它怎么来分辨呢?要是子宫自己有时候干净,有时候肮脏,它还需要分辨吗?那么,他算什么样的生命呢?
乌力天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抽动了一下鼻子,脸上流淌下一行肮脏的泪水。
八
“为什么卖给我?”高东风狐疑地看了看乌力天扬手中的烟券,再看乌力天扬。他身边围着十几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职工子弟,他们穿着自家裁缝的军装,脚上蹬着脏兮兮的回力牌球鞋,因为在商店里买的绿军布颜色有些泛黄,看起来像一些正在饿荒期的蝗虫。
“我需要钱,你不会给我。你需要烟券,我也不会给你。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的。”乌力天扬的脸上挂着分辨不出内容的微笑,这使他像一只不大容易辨别出毛羽的隐士夜鸫。
“你不是说过,”高东风看了看身边的那些小喽啰,再回过头看乌力天扬,“你要有了钱,会把全世界的烟全买完,看谁还能吐烟圈?”
“不是没钱嘛,所以才卖给你。”乌力天扬厚颜无耻,把烟券塞给高东风,钱抓过来往裤兜里一揣,转身要走。
“我不知道你关在哪儿,还要给我妈熬药,所以没去看你。”高东风把乌力天扬叫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然后把声音放低,“能不能,帮我弄两件军装?”
“你不是穿着嘛,就是脏了点儿。”乌力天扬朝高东风身上瞅了一眼。
“我说的是真正的军装。”高东风脸红了,“最好是将校呢。最次也得是的确良。”
“行,”乌力天扬非常爽快,“有个办法,不用花钱,你跟我去就成,就看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高东风一喜,“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汪大庆都告诉我了,你们偷过自己家。”
“后勤装备处库房,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乌力天扬盯着高东风,“我提一把刀,你提一把刀,摸进去,见人就砍,背出多少来都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高东风愣了一下。
“我操你妈高东风,别在这儿装没觉悟。汪百团还在牢里,你把大庆给霸了,你他妈是人不是人?”乌力天扬破口大骂。
“乌力天扬,”高东风脸色很不好看,两颊涨得通红,“我是看在过去友谊的分儿上,你不要以为我永远都得做你的跟屁虫!”
“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闯世界去呀!”乌力天扬一脸不屑。
几个自家裁军装骂骂咧咧地上来,要修理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手伸到背后,拽出一把尺半长亮晃晃的钢刀。自家裁军装收住脚,不骂了。乌力天扬扭头就走,把高东风撇在那儿。
乌力天扬拿着卖烟券的钱,去余家头码头找运河沙的洪湖人买了一瓶猪油。他蹲在江边,用手指头从瓶子里抠出一坨来,吮进嘴里。猪油让人心慌意乱,飞速化掉,冰冷的小刀一样钻进胃肠。眼泪顺着乌力天扬的脸颊流淌下来。他流着泪,看一眼江景,抠一坨猪油填进嘴里;看一眼江景,抠一坨猪油填进嘴里。就这么着,没动地方,一瓶猪油全吃光了。
九
黄昏到来的时候,被江风吹得头发蓬乱的乌力天扬站到简家的客厅里。方红藤看着面前这个孩子,一对招风耳,肤色黝黑,宽肩膀,宽大的颧骨,身子精瘦,长胳膊长腿。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差不多快要度过孩子的蛰伏期了。他默默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深谷里的羊羔对豺狼的仇恨。有一刹那,方红藤觉得有点儿害怕,她甚至不敢走过去关上客厅的门。
“明天早上5点,你到中华路码头轮渡售票处等着,有人带你去看你妈。”她对那个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说,“那个人不认识你。你把左边的裤腿卷起来,别到处走,他会过来问你的名字,还有你妈的名字。你告诉他,然后什么也别说,跟上他。别问他的名字,别提任何问题,他不会告诉你。也别对人说起这件事,我不会承认的。记住,早上5点,中华路码头轮渡。”
早晨的露水很大,5点钟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个男人朝乌力天扬走来。这个时候,已经在轮渡码头售票处等了一夜的乌力天扬被露水浸洇得都快要发芽了。
他们乘第一班轮渡过江,在汉口王家巷码头改乘另一班轮渡。船在汉江口拐入汉江,在清冽的汉江上行驶了一个多钟头,到了汉阳县境内的某个码头,在那里下了船。那个男人丢给驾驶员一包大桥牌香烟,领着乌力天扬挤上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路很远,路上满是灰尘,乌力天扬始终闭着嘴,一句话也没说。那个男人也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男人把乌力天扬带到一个农场,找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两人小声说了几句。干部模样的人让乌力天扬跟着自己走,男人则坐到路边去,摸出香烟来抽。
“待在这儿别动,”干部模样的人把乌力天扬带到一片茶场,指了指一群正在茶林里干活儿的女人,“不许过去。不许出声。十分钟,我们回去。”
乌力天扬眯着眼,透过强烈的阳光,他看到了萨努娅。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囚服,正沿着茶垄,费力地把一筐刚采下来的茶叶往地头拖。她紧绷着脸,面容呆滞,头上有一片白花花的影子。但是,乌力天扬很快就看出来了,那不干阳光什么事儿,是萨努娅自己——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走了那么远的路,乌力天扬口渴得很。他伸了伸脖子,用力咽下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