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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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寻找杀死你的那个敌人(1)

所有北越人民军、南方民族解放阵线解放军、南越军队和美国军队的军事指挥官都知道那句出自阮氏朝廷越南的封建王朝。的格言:控制中央高地者得越南。

没有比中央高地更美的地方。19号公路东起港口城市归仁,沿着安仁、平溪、安溪、富荣,向西穿过整个中央高地,连接高地的首府波来古,再向西,一直延伸到柬埔寨境内。高地的东边是人口稠密的沿海地区,那里的沙滩是白色的,大海是彩色的;沿着海岸线西行,在水渠纵横交错的田野中,稻田一望无际,变幻着鹅黄、翠绿、墨黑、金黄的色彩;高地的中部是丘陵地带,地形高低起伏,有如无数只巨大的飞翔着的蝙蝠,悬挂在一条条清凉的河流上方;高地的西边是内陆山区,一座座海拔在五百至九百米的山岭连绵不断,间隔有奔跑着野鹿和狐狸的高山平原。

美军顾问团时期指1965年美国大批向越南派遣军队直接参加对北越作战之前。,北越人民军和执政的越共中央委员会里,一批少壮派不再相信向南方的游击队提供武器弹药还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们竭力主张派遣整团整师的北越正规军向南方渗透,扩大战斗区域和战斗规模,将美军全面拖下水,解放北纬十七度线以南的国土。一向傲慢的美国人被自己强大的军事力量所欺骗。他们不知道,他们将卷入并旷日持久地陷进与这个神秘的丛林之国的战争之中,因此蒙受美利坚合众国在20世纪里最大的耻辱。

7月21日,中国人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跟随秘密前往中央高地作战的北越人民军第65团离开了广宁省,进入胡志明小道。在此之前,他们向顾问团交出了所有的真实身份记录,注射了防疫针,拔掉了智齿,服下了一大把预防疟疾的药丸,同时留下了遗嘱。两个人换上了北越人民军的新军装。陈子昆的肩章下写着他的新名字和序号:黄志强,X362,少尉,血型O。乌力天赫的新名字和新序号是:狄果,X387,上士,血型A。他们的职务分别是军医和火炮观测员。

“这没用,没有人相信你是京族人,我是岱依族人。我们只要被俘,一开口就完蛋了。”乌力天赫和自己的上司陈子昆开了个玩笑。

“向谁开口?”陈子昆阴森森地看了一眼乌力天赫,“你给我记住,别让他们捉住。否则就算你不拉光荣弹,我也会朝你的后背开枪。”

“用不着你开枪。美国人比我们更紧张。”乌力天赫把玩笑继续开下去,“《华盛顿邮报》和《星报》报道,美军第一骑兵师在‘X光’着陆区战役中发现了两具个子高大、相貌和北越人不同的尸体。他们想弄到那两具尸体,可人民军动作更快,他们很快让那两具尸体从战场上消失了。美军前线指挥官向威斯特摩兰驻越美军司令官,全称威廉·威斯特摩兰。汇报这件事,威斯特摩兰怒气冲冲地打断部下的汇报,警告他们说,不,你们谁也不许提有中国士兵在越南南方作战的事,谁也不许!”

“我再说一遍,”陈子昆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乌力天赫,“只要美国人抓住你的衣领,我就把你的后背打烂。”

陈子昆是老兵,朝鲜战争时的班长,出国前的职务是陆军连长,他不爱开玩笑,谁开玩笑他就戗谁,往死里戗。

关于北越人民军正规部队中有中国军事人员的消息,早在1965年就报道过。那一年的11月17日,《纽约时报》发表了记者查维斯·莫尔发自西贡的报道,报道援引美军特种部队抓获的北越人民军俘虏的供词,供词说,北越人民军的每一个团都有一名中国军事顾问。美国一位官方发言人非常谨慎地评论说,我们没有关于中国顾问的准确消息,我们不会猜测这种荒唐的事情。这位发言人的潜台词谁都明白,既然越南的抗法武装中有中国军事顾问的身影,对法战争的最后一战即奠边府战役。1954年4月,越南军队在中国顾问团的指挥下攻克法国在东南亚的最后一个要塞奠边府,结束了法国对印支三国长达一百多年的殖民统治。是在中国顾问的参与下进行的,同时大量军用物资源源不断地从中国的广西凭祥运往河内,再经胡志明小道运往南方战场,在抵抗美国人的军事行动中出现中国军事人员的身影,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陈子昆观察组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搜集美军新式战术战例,写下作战总结报告,二是搜集美军新式武器,在实战中研究对付这些武器的办法,然后将报告和武器实物送回北方。年轻的乌力天赫担任老兵陈子昆的助手。他们的联络官是越南军事学院战术教研室的武琴上尉,一名黑脸膛的小个子年轻人。一个班的人民军战士负责保护他们,由上士班长周廷安带领。他们全都是一些受过专门训练的年轻小伙子,擅长高地作战,是越共党员或者后备党员。

第65团沿着胡志明小道向南,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走在部队最中间。他们的装备和人民军无二:一支AK-47冲锋枪、一百五十发子弹、五枚木柄手榴弹、一把匕首、一个水壶、两套棕褐色的咔叽布军装、一双用旧车胎做的胡志明胶鞋、一顶木制轻便帽、一块绿色塑胶皮、一个帆布吊床。口粮配备也一样:三公斤大米、两公斤小麦粉、两公斤咸肉、一公斤盐、十五片防疟疾的药片。

部队沿着胡志明小道进入南方,穿过9号公路,翻过长山山脉,进入老挝的下寮地区。在进入下寮后,部队匀速运动,每天行军十五公里,因为到下一个宿营地的距离正好是这么多。他们必须在宿营地宿营,否则会遭到毒蛇、野兽和蚊虫的攻击。部队每行军四到六天,会停下来休整一天,处理伤亡事件和治疗疾病,补充粮食。

不见天日的胡志明小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中国工程兵和越南民工在修路。一辆辆长春产解放牌汽车满载着弹药往前方运送,两轮车上装着中国制造的手雷和步枪子弹,成群结队的天津产实心橡胶胎自行车像无翅芫菁,驮着粮食和军装行驶在小道两旁。那些骑在自行车上的青年突击队员中,不少是身穿黑色紧身上衣和宽大裤子的年轻女工,或者乳房还没有发育起来的女学生。一些灰色的丛林蛾在人们头顶上飞来飞去。更高一些的地方,一批批从停泊在南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美军海基轰炸机轰鸣着飞过,去轰炸北方的河内和海防市。而中国的高射炮部队阵地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连续响起沉闷的炮击声。

“我们每向南方行进一步,就离祖国的胜利接近一步。”65团政治委员阮友春中校豪情满怀地对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说。他是一个大个子,像中国的东北人,说话喜欢用手势,很有气派。

“也离危险接近一步。”陈子昆阴沉着脸说,低头躲过一名防化兵伸向树梢的消毒喷头,把肩上的AK-47冲锋枪往上颠了颠。

“黄同志,我们不怕危险。伟大的领袖胡志明说过,世界上没有任何比自由和独立更宝贵的东西。我们的每一个战士都愿意为祖国的自由和独立献出生命。”阮友春中校听完武琴的翻译,严肃地对陈子昆说,“我们越南有个著名诗人叫素友,他写过一首诗,我背给你们听,”阮友春把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要抓住那首诗似的,“解放之路才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人的身体不能两分离,火剑不能割碎山河。”

阮友春中校在抗法战争期间是连政治委员,负过三次伤,算得上死过去又活回来的人,有资格背诵这样气吞山河的诗。乌力天赫只是奇怪,那么爱戗人的陈子昆为什么不告诉阮中校,美国人肯尼迪也说过同样的话,“美国会不计任何代价,不怕任何负担,也不畏任何艰难地为捍卫自由而战。”

在进入柬埔寨和老挝境内前的最后一个宿营地里,乌力天赫遇到了女民兵阮氏红锦。

阮氏红锦十七岁,战前是广宁省一家农具修理厂的工人,皮肤黝黑,眼睛很大,人瘦削,不爱说话,样子长得就像一个没有发育开的孩子。她穿着越南女孩喜欢穿的传统旗袍,宽大的白色裤子,这使得她在灰绿色和黑色的人群中像一个飘然的丛林仙女。65团中有人认识阮氏红锦。锦姐!阿锦!他们快乐地和她打招呼。阮氏红锦冲战士们笑,把头上的白色轻便帽摘下来。她的牙很白,笑起来有些羞涩。

“她是诗人。”阮友春向陈子昆和乌力天赫介绍,阮氏红锦十五岁结婚,有一个九个月大的女儿,“她的丈夫是一名人民军军官,七个月前牺牲在波来古了。”

部队宿营下来,陈子昆和古顿团长、阮友春政委、迪龙参谋长研究进入老挝阿带坡省后的行军日程,为这个他们争吵起来。陈子昆嗓门儿很大,弄得古顿团长脸色很难看。

周廷安背着冲锋枪,带乌力天赫去小溪边洗衣裳。丛林里有很多溪流,它们是中部地区的毛细血管。他们在溪流边遇到了阮氏红锦,她也在那里洗衣裳。不断有人民军的士兵到溪边来,他们站在阮氏红锦的身后,不时朝她紧身上衣下露出的一截细腰瞟上一眼,装腔作势地说着话,然后唱《进军歌》:“越南军团,为国忠诚,崎岖路上奋勇前进,枪声伴着行军歌,鲜血染红胜利旗,敌尸铺平光荣路,披荆建立根据地,永远战斗为人民,飞速上前方,向前齐向前,保卫祖国固若金汤。”越南音乐家文高所作,1946年越南第一届国会上定为越南国歌。

“小胜会说话了吗?她乖吗?”周廷安抢着和阮氏红锦说话。

“他是中国人?”阮氏红锦朝撅着屁股用力在水中揉军装的乌力天赫投去一瞥。她的眸子很明亮,像流星似的,一闪一闪,让人心疼。

“是我们的同志,由我负责保护。”周廷安不说乌力天赫是不是中国人,很骄傲地把冲锋枪往怀里一搂。

阮氏红锦看了乌力天赫几眼,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乌力天赫身边,把乌力天赫手中的衣裳拿走,又回到原处。她揉衣裳的动作很快,长发在细而柔软的腰间来回晃荡。乌力天赫注意到,她没有穿鞋,赤脚浸在溪水里。溪水又清又亮,她的脚趾像一群安静的鱼儿,老老实实守着她,怎么都不肯游开。

周廷安遇到了孟东老乡,是从昆蒿撤下来的。周廷安把老乡拉到榉树下,询问谁战死了,谁受伤了,美国鬼子长得什么样儿,要用几发子弹才能打倒。乌力天赫没事干,总不能过去把自己的衣裳抢回来。京族话倒是能说几句,可一说就露馅儿。他只好坐在古藤垂吊的大树下,等自己的衣裳。

阮氏红锦洗完衣裳,把衣裳晾在藤条上,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坐到乌力天赫身边。她斜了脑袋,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乌力天赫,像看一颗星星。她和他说话,好像是问他父母的事。不是父母,是母亲,“难过”或者“担忧”什么的。她的口音很重,他摇摇头,表示没听懂,把一只趴在脚脖子上贪婪地吸着血的丛林蚂蟥拔下来,丢进溪流里,冲她一笑。

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坐在那儿听周廷安和老乡激动地大声说话。阴暗的溪流从他们脚边淌过,有一群近似透明的无鳞小鱼儿游过来,看了看他们,又游走。后来阮氏红锦掏出一个笔记本,用一截短短的铅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把本子放在瘦削的膝头上,咬着嘴唇,一笔一笔地写。她实在太瘦,骨架儿跟个孩子差不多,明显能看清脖颈下的锁骨。她写了一会儿,从本子上抬起头,呆呆地看溪水,又转过头来看乌力天赫。他们的目光在阴暗的丛林中相遇,他们都笑了。

武琴来找乌力天赫。团首长开完会了,和陈子昆一起下去视察各连队的宿营情况,武琴来带乌力天赫去宿营地。她在写什么?乌力天赫很好奇,问武琴。他知道,很多人民军的士兵都有一个笔记本,他们在本子上抄下胡志明的语录、一些爱情诗和抒情歌曲。他在一个人民军的本子上看到过中国歌曲《越南有个小姑娘》:“越南有个小姑娘,家住南方小村庄……”

武琴和阮氏红锦说了句什么,从阮氏红锦手里接过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女婴的照片,用一张塑料纸包着,边角已经磨损。笔记本里全是诗,字迹匆忙,却很清秀。武琴为乌力天赫读本子上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用胜利为你守灵》:

我不会这么快把你掩埋掉,

不,我会去高地寻找,去河谷寻找,

还有红棉树下,那里有爱情鸟飞过。

我能闻到你鲜血的味道,

你倒下时吐出的芬芳,

我将带着它们,

去寻找杀死你的那个人,

用他的鲜血浇灌你的坟墓,

来年,那里会开满无数的野菊花。

“是写给她牺牲的丈夫的。”武琴向乌力天赫解释,“她很了不起,人民军杂志发表了她很多诗,我们都是她的读者。”接下来,武琴又念了一首本子上的诗,那首诗叫《给女儿的遗言》:

你不是我的孩子,

除非你是一名战士,

除非你是敌人的敌人,

每时每刻都向敌人跃进和射击。

你的父亲为独立和自由战死了,

我也会战死,

用胸膛迎接敌人的子弹。

除非你倒在解放南方的战斗中,

否则你就不是我们的孩子。

除非你是我们留给祖国的一名战士,

勇敢地站立在枪林弹雨之中。

“这是写给她女儿小胜的。”武琴伤感地吸着鼻子,把本子还给阮氏红锦。

乌力天赫把目光投向阮氏红锦。十七岁女人的目光一直等在那儿,它们非常亮,像复仇女神的眸子。

晚饭是清水煮麦粉,没有菜。部队规定,大米和咸肉要留到最艰苦的时候吃。但也有的老兵先把它们偷偷地吃掉。老兵们知道,为祖国牺牲是迟早的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光荣”,有什么好吃的,先吃到肚子里去。

乌力天赫在麦粉中撒了一指头盐末。白天行军出汗太多,必须补充盐分,保持力量,这样才能在漫长的路途中不掉队。乌力天赫一边用铝勺往嘴里送有点儿苦涩的大麦粉,一边想,同样是士兵,美军的士兵每月可以领到九十九块三毛七分钱的美金,像他这样的上士,则可以领到三百四十三块五毛美金的薪水,而越南人民军的上士只能拿到一百盾左右的薪水,还不够买一包好烟卷。但是,那些美军士兵,他们也是50年代的儿童,60年代支持肯尼迪新未来主义的热血青年,他们大多数人参军的目的,是因为他们热爱他们的美利坚合众国,他们要为他们国家所倡导的正义而战,并且在战争中成长,正如美国陆军招募海报中的广告词:“加入陆军服役,学会遵守纪律,并成为一名真正的男人。”

天黑之后开始下雨。丛林的每一棵树都在生产雨。天气冷得要命。胡志明小道就是这样,白天气候宜人,一到夜里寒冷无比,让人难以入睡。给观察小组安排的宿营地很不错,是一个堆满药品的吊脚楼,虽然单薄的竹篱不挡风,可毕竟不用淋雨,不用浸泡在雨水中睡觉,等于是在天堂里。乌力天赫钻进塑胶布中,把自己蜷成一只虾米,这样容易取暖。听着吊脚楼外滂沱大雨敲打树叶的声音,他很快进入梦境。

下半夜时,乌力天赫忽然被什么惊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枪,同时飞快地往一旁滚了半圈,以躲避射来的子弹或利器击中要害部位。陈子昆比乌力天赫更警觉,站在黑暗中,哼哼着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关上枪保险,把枪收起来,钻回到药箱后,用塑胶布盖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