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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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用蝴蝶的语言说话(1)

乌力天赫不知道,就在他看到那幅登在《解放军画报》上简雨槐的剧照的时候,简雨槐的世界真的电闪雷鸣了。她正在经历一场人生巨变。

团领导找简雨槐谈了一次话,这是继简雨槐被撤销正在上演的大剧中的主要角色的演出任务后,团领导第一次找她谈话。谈话在舞蹈队的一间办公室里进行,团领导首先肯定了简雨槐在撤销了她主要角色的演出任务后态度端正,没有闹情绪,积极配合新任主角工作,主动帮助同志们借还服装、搬运道具,表现是好的;同时指出,她这两年在团里一直挑大梁,训练刻苦,基本功扎实,上海舞蹈学校半年的学习让她更有了长足进步,是很有发展潜力的。团领导希望她能更上一层楼,处理好与父亲的关系问题,争取早日回到队伍中来,恢复主角的工作。

简雨槐从办公室出来,神情迷茫地往宿舍走。她认为自己的态度的确是端正的,训练的确是刻苦的,主角拿掉也没有闹情绪,该做什么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什么;但她弄不明白,与父亲的关系问题,她怎么处理才好?难道说,他们是在暗示她,要她揭发父亲的反党行为?或者更进一步,和父亲解除父女关系?可是,父亲的问题,她一点儿也不清楚,怎么揭发?她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生了她,养了她,这个血缘关系,能解除吗?

简雨槐在路上碰到了文工团的司机陈小春。陈小春是上海人,很有灵性的一个小伙子,父母是复旦大学的教授。他对简雨槐很好,老帮她到街上买零食。陈小春站下,红着脸和简雨槐打招呼。简雨槐没有反应过来,也站下,呆呆地看着陈小春。陈小春说,槐姐,你没事儿吧?简雨槐这才反应过来,抿着嘴努力地笑了笑,说没事儿。

有人在传达室叫简雨槐,说有她一封信。简雨槐拿到了那封信。她把信攥在手中,一路低着头回到宿舍。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听见吃饭的号声响了,广播里传来《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她站起身,去取碗勺。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封信的。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信封,信封上的落款是“内详”,字迹不熟悉。也许是那些看过她演出的人当中的一个,要和她谈谈“心得体会”。这样的信她已经有两大抽屉了。她把那封信随手甩在桌子上,拿着碗勺出了门。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把桌子上的信吹到地上。信翻滚了几下,滑进床下。

夏天过完以后,简先民听说中央通过并批准了《关于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罪行的审查报告》,那份报告定性之高,是中共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简先民急得上火,困兽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夜里睡不好觉,靠在床头唉声叹气,有时候突然冒出一句话,说方红藤,你不用吊着脸,也不用恨我,等我抓进去,你就和我离婚,带着孩子走人,这个仇,你就算彻底报了!

方红藤瞧不起简先民的软弱,但她心里清楚,简先民的问题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牵涉她和孩子们。她怎么样不重要,她十八岁时就豁出来了,连电影《破东风》里的重要角色都不要投奔了延安,她十八岁就写过交代材料,现在再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孩子。

方红藤不和简先民使孩子气,说简先民,你不用那么垂头丧气,你不是主要分子,写了两封信,事情都查清楚了,定性再高也是脚跟不稳,大不了丢官罢职,值得这么要死不活的吗?

“你不懂,党讲路线,路线就是连带,拔出萝卜带出泥,长成长条的丝瓜豆角茄子都算在内,一锅烩,我是跑不掉啦!”

“你不用往泥里摔自己,也不用往云彩上架自己。这么大的戏院,你一个小角色,叫好叫不上你,砸戏也轮不上你,你急什么?”

简先民让方红藤一戗,没了话说,心里对方红藤把自己比作戏子不高兴。可方红藤话虽不中听,道理是明白的,这一点启发了他,他决定去找罗罡,探听一下虚实。

自从简先民从北京回到武汉,罗罡就一直回避着他,有时候两人在路上碰见,罗罡也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去。简先民恨得咬牙,心想,过去你巴心巴肝往我身上贴,跟我脚下的一块泥似的,甩都甩不掉,现在你嫌我臭了,想躲开,什么玩意儿!这么一想,简先民就对人的可信度感到了彻底绝望。

简先民还是想办法和罗罡接上了头。接是硬接的,简先民那两天老往政治部跑,一份一份地交汇报材料,终于有一次,看见罗罡心不在焉地进了厕所,简先民一猫身子跟了进去。罗罡看见简先民,愣了一下,推开一间蹲坑就进去。简先民哪里容得罗罡躲,跟了进去,把罗罡逼得贴在墙上。

简先民说老罗,我想知道中央专案组在审查报告中说了什么,会怎么处理。罗罡说,报告没下来,你快离开。简先民说,老罗你别瞒我,军以上党委都传达了,你得告诉我,要不我心里不安。罗罡说,上面有规定,传达了也不能告诉你。简先民说,罗主任,我们可是同甘过来的,我不求共苦,就这一件事,你要不说,我死了也是个冤死鬼!罗罡说,简先民,你赶快给我离开,要不我叫人了!简先民说,你叫吧,反正我是落水狗,我就说是你让我进来的,你让我别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说出去。罗罡说,你造谣!简先民说,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看组织上相信谁吧。

蹲坑太小,两个大男人站在里面,不是脸贴脸,也是呼吸可闻。问题是那种呼吸不是别的呼吸,罗罡推门没有选择,刚好推开一个别人刚用过的蹲坑门,屎尿臭一个劲儿地往上蹿,蹿得罗罡直想呕吐。罗罡百般无奈,就把报告的主要内容大概说了。中央决定,永远开除林彪及其反党集团主要成员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李作鹏、邱会作的党籍,撤销他们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对这一反革命集团的其他骨干分子,按照党的政策,区别情况,提出处理意见,报中央审批。

简先民没有对罗罡说一个“谢”字,推门出去,径直回家。简先民一路上想,我还真不谢你,谢你就谢出一个求字了。我没有什么好求你的,要讲连带,我闹成这样,你罗罡没少起作用,我是茄子豆角,就算不能把你弄成丝瓜,怎么也得把你弄成玉米棒子,反正谁也别想跑,我求谁?

简先民在家中思索了好几天,他主要是在“按照党的政策”、“区别情况”和“提出处理意见”这三个相关环节上琢磨。党的政策有很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一种,决不让它们自由泛滥也是一种,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区别,以及提出什么样的处理意见。从北京学习班回来的时候,他的问题虽然已经弄清楚,可邱会作还没有处理,他得等待最后结案。现在邱会作的结案意见出来了,是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照萝卜画茄子,他也得是这个结局,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干了几十年革命,头发干白了,血熬枯了,命泼出来了,要论忠诚,他简先民对党、对组织从来没有过二心,比谁不忠诚?如今却落到这个地步,凭什么呀!

简先民越想越不甘心,想要扳回这一局。可怎么扳?拿什么扳?他失去了阵营,等于失去了阵地,已经是落水狗,走投无路,只等着人家痛打之,或者“费厄泼赖”之。这个结局,让他悲观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简小川为了一件小事,出手把简明了揍了,让简明了滚到外屋去睡,别在他屋里晃悠。简小川骂骂咧咧,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自打被勒令退学以后,简小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没有去处,整天待在家里,除了蒙头睡大觉,就是坐在床上抽烟。有一阵子,他跑出去找武汉军区几个关系不错的子弟散心,没几天回来了,脸上不好看。方红藤问出原因,是人家知道了简先民的事情,瞧不起他简小川。简小川骂简明了是指桑骂槐,明着是说简明了,其实是说简先民,是简先民这颗老鼠屎坏了简家这锅汤。

听儿子在另一个房间里没完没了地骂,简先民的苦胆都淌出来了。他在心里哀怨地想,我这个当爹的还要怎么样?我是军队老一派的文化人,书没少读,有修养,要论和丸教子,要论肯构肯堂,不要说基地,就是驻汉军队里,也是头一份儿。大院的孩子没有不挨打的,可老简家的孩子,打小到现在,谁挨过我一巴掌?不都是我抱着捧着养大的?就说你退学的事儿,那是我在接受审查时候,想到我的事儿不能连累家里人,为这个我费尽了心思。我想到下乡知识青年张铁生了,那孩子在大学招生考试中交了白卷,在考卷上写了一封信,信在《人民日报》《文汇报》和《红旗》杂志上发表了,他一下子就成了反潮流的英雄,连江青都说他了不起。还有一个叫黄帅的小学生,向师道尊严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开火,也成了反潮流的英雄。还有一个叫柴春泽的知识青年,给他当领导的爹写了一封退学的公开信,《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称他是敢于同旧传统观念决裂的好青年。还有一个叫钟志民的南方大学生,抵制走后门,也退了学,社会上一片叫好,差不多给捧到天上去了。我是受这些事儿的启发,才动员你主动退学,保住政治荣誉。可你不干,硬赖着,结果让学校查出你是后门生,把你给清退了,这怨得着我吗?

简先民这么想着,不由得泪落了下来。他想,在家庭成员问题上,自己不可谓没有近虑远谋,要是儿子能按自己的打算,主动退,早点儿退,退到工厂或者别的什么单位,那他不也是反潮流的英雄吗?何至于被人开除?儿子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他不明白,那样做,不光会为他自己赢得站住脚的机会,也会为这个家庭赢得一种政治资本,而这个家现在是多么需要政治资本啊!

简先民进一步地想,儿子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捞不回来了,要是在这种时候,家里再有某个成员能采取某种行动,会怎么样呢?简先民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他自己不用说,政治上没有什么价值了,方红藤也没有价值,下面四个孩子,小川已经失去了机会,雨蝉和明了没有资本,剩下的,只有雨槐了。如果雨槐能采取行动呢?比如说,她主动退下来,从文工团退到连队。不,那样还不彻底,要退就从部队退,脱下军装。往哪儿退呢?去工厂?不,工厂差距太小,显不出什么来。还有什么地方?农村怎么样?农村是个好地方。对,去农村,雨槐就去农村!她要放弃文工团演员的身份,脱下军装,去农村当农民,就是反潮流!就是政治资本!就为这个家赢得了宝贵的主动性!

简先民心里一亮,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盘棋还没有死定,还有扳回一局的机会,这个机会,就在女儿雨槐身上!

简先民这么一想,人激动起来。可是,很快地,他又陷入迷惘。雨槐有资本,能扳回这一局,可用雨槐来扳这一局,代价太大。雨槐从小就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掌上明珠,现在她已经受他的影响了,连主角都给拿掉了,他再拿她来做棋子,不是太委屈女儿了吗?他宁愿委屈别人,也不能委屈女儿。

可是,这世上有不委屈的生命吗?他简先民委屈了,全家人都跟着委屈,雨槐也跟着委屈;他要没了出路,全家人都没了出路,雨槐还有出路吗?就算他们有出路,雨槐也有出路,他还是委屈,他们的出路又有什么意义?雨槐的出路又有什么意义?反过来说,如果先委屈雨槐,等他有了出路,再对雨槐施以援手,这个委屈不就没有了吗?

简先民犹豫不决,琢磨了几天,琢磨得很苦,到底不甘心,把自己的念头告诉了方红藤——是不是可以考虑,让简雨槐脱军装,报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向资产阶级法权开火。

“你瞎琢磨什么!”方红藤一听就急了,“雨槐在文工团待得好好的,她又不是你,又没犯错误,为什么要脱军装?她向谁开火?”

“什么叫好好的,连主角都让人给拿掉了,还是好好的?你是好好的吗?小川是好好的吗?我要好不了,这个家,还有谁能好?”简先民一听方红藤这么说,只觉得自己真是孤家寡人,连亲人都对他不管不顾了,也急,而且比方红藤更急,“小川都说了,一个家,那是老鼠屎和汤的关系,老鼠屎不好,锅它能干净?汤它能好?我要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狗屎堆生下的孩子能好?她连她老子都不管,她不是犯错误是什么?她是大错误,她才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她当然要脱军装,她当然要开火!”

“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不同意雨槐脱军装!”

“那你想干什么?想让她做弑父自立的杨广?你是要我学梁太祖朱温,说生子当如李亚子,我的儿女全是猪狗?”

方红藤拿简先民的荒唐念头没有办法,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脱军装。简先民真要这样做,她豁出去什么也不要,坚决和简先民拼到底。

自从知道简先民和夏至的关系后,方红藤十几年来没有对简先民热乎过,可也从来没有和简先民争吵过,连简先民犯错误被办学习班,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这件事情,她是真被逼到了绝境上。

简先民也被逼到了绝境上。他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的心头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血珠子。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念头,他必须拯救自己,决不让这个世界把自己给活活地吞噬掉。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顽强地扎下根来,并且快速地开花结果了。

那些天,简先民睡得很晚,等全家人都睡了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门从里面插住,取出一张全家的合影,深情款款地看着照片上美丽的女儿,眼里噙满了泪花。他扬起巴掌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直到把两边脸扇麻木了,然后,他坐在矮凳上,任混浊的眼泪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流淌下来,滴落在衣襟上。

简先民意欲驰骋,却马失前蹄,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政治工作者。简先民知道政治工作怎么做,知道“军队的基础是士兵”,知道“抗大的教育方针是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知道“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简先民不打算再和方红藤纠缠下去,他决定直接做雨槐这个士兵的基础工作,他有信心让雨槐领悟到“三大作风”对他、对整个家庭的重要性。他会让她明白士兵与军队的关系、正确方向与灵活战术的关系,以及共产党是怎么讲认真的。

简雨槐被简先民说出的那个决定吓坏了,完全失去了主张。有一阵她不肯相信简先民说出的话。她瞪大眼睛,看着简先民,目光中满是困惑。她说爸,你在说什么呀?她说爸,你没有开玩笑吧?后来她明白了,简先民没有开玩笑,他根本没有心情开玩笑,他说的都是真的,是他的决定——他在没有任何出路的情况下做出的、背着她的妈妈找到文工团来告诉她的决定。

“不。”简雨槐不能接受这个决定。她真的被这个决定吓坏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差点儿没退到马路上去。“我不脱军装。”她说,“我不下乡,不当农民。”她说,“说什么我也不。”

“‘到人民中去,到人民中去,那儿有你的位置,从知识的宝座上流放自己,你将成为代表人民的勇士。’”简先民准备充分,他充满希望地背诵道,然后向女儿解释,“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是伟大的俄国革命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赫尔岑说的。你看他的话说得多么好,他说出了全世界青年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