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1201100000063

第63章 向着电闪雷鸣的天空(2)

一个排长过来,给乌力天赫送来第二份大餐。这回是通心粉和肉丸罐头,金黄色的肉酱在半流动的卤汁里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排长郑重地说,这是连里剩下的六名军官一致决定的,如果不是狄果同志,不但不能全歼美国鬼子、炸掉鬼子的飞机,也许全连的人一个都回不来,所以狄果同志应该得到两份晚餐,而不是一份。

乌力天赫没有推辞,他把那份超量的美餐一点儿不剩地全都吃了下去,舔干净罐头盒,收好铝勺,然后爬上一棵巨大的油楠树,用一根黄麻绳子把自己捆在枝头上,像只树蛙似的,在那里睡了大约十五分钟。他在睡梦中想,肉丸子可比木薯和甘薯好吃多了。

有几只淡绿色的君主绢蝶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一只纤细的、样子像琵琶的嫩黄色树蟋爬到了他的肩头,就像趴在一头睡眠中的树熊肩头似的,地鸣叫起来。

1971年的“老挝-9号公路反攻战役”结束之后,负责指挥进入南方作战的北越人民军的周辉敏越南人民军指挥官,时任高地战区司令员,指挥南方高地的北越人民军和南方解放军作战。将军从越河口返回西部山区营地,途中遇到了中国军事顾问团滞留人员乌力天赫。

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周辉敏将军和他的高级助手阮友安上校视察一支人民军特工团。特工团团长汇报完战役的情况后顺便提到,他的团里有一名年轻的中国军人,因为部队建制反复组合,人转移了好几个战斗单位,失去了和中国顾问团的联系,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回到北方去;这名叫做狄果的中国年轻人现在是他的作战参谋,他为团里作战不断赢得的胜利立下了近似于奇迹的功劳。本来已经准备上路的周将军一听这件事,十分感兴趣,下令指挥部滞留四小时,要求团长立即通知团里,把中国人狄果送到他的流动指挥部来。

乌力天赫在具有传奇色彩的高地战区指挥部见到了具有传奇经历的周将军。他受到了周将军的热情款待,吃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B野战口粮:一大块焖牛肉,一盒由上海食品厂专为人民军生产的压缩米饭,一大杯滚烫的劣质咖啡。在他禁不住去抓爬到脖子上的那些肥大的虱子时,周将军哈哈大笑,命令部下去给这位勇敢的中国人找一套干净衬衣、一套新军装,并且想办法让他洗上一个热水澡。

乌力天赫在几名人民军士兵的服侍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他几乎有一年多的时间不知道热水是什么东西。有一阵儿他有些神情恍惚,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把士兵浇在他头上的清水喝下去。

“你在顾问团从事什么工作?”周将军问穿上干净军装肚腹饱胀精神振作地坐在他面前的乌力天赫。

“对不起将军同志,我无权说出我的工作。有规定限制我那么做。”乌力天赫安静地看着周将军。

“你面前是人民军副总政治委员,你不应该这么对将军同志说话。”阮友安上校有些不高兴地在一旁提醒乌力天赫。

“请原谅上校同志,命令规定我不能说出我知道的一切。”乌力天赫毫不领情地说,同时为干净得有些过分的衬衣上树碱的香味忐忑不安。

“好吧,”周将军抬手阻止住自己的助手,和蔼地看着他面前这个消瘦但目光坚定的年轻人,改用闽南口音的汉语问,“告诉我,你属于顾问团哪个组?”

“C-3。”乌力天赫犹豫了一下,用闽南语回答。

“观察与研究,你不是常规部队的人。”周将军笑了,并且立刻把话转移开,没有给乌力天赫留下窘迫,“你们顾问团的几位首长是我的老朋友,三个月前,我还请他们看过嘲戏。”

在高地战区指挥部里,乌力天赫领到新的任务——他将拥有一个特别行动小组,他是组长,组员是滞留在南方的中国志愿人员吴天厚和张畅。他们将由一支人民军的特工部队护送,去南方一些重要的战略城市,考察和研究活跃在那里的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特工部队的战斗情况,对特工部队深入敌纵侦察,瘫痪敌首脑机关,破坏敌通信枢纽,炸毁敌机、舰、车、桥梁、军火库,绑架敌军政要员的战斗情况做出评估。如果可能的话,将军希望乌力天赫的特别行动小组能和美军的陆军第五特种战斗大队和海军海豹突击队有所“接触”。上述两支特种部队近段时间对南方的作战破坏非常大,尤其是后者,简直就是一群来无踪去无影的魔鬼。这帮绿脸杀手非常熟悉越共的战术,他们穿着黑衣裳,打着赤脚,使用AK-47或者K式冲锋枪,在越共控制地区设置陷阱和诡雷,进行偷袭和暗杀,拦截越共情报,伏击越共补给,突袭越共基地,让北方人民军和南方解放军大为恼火。人民军希望在这个问题上尽快拿出对应策略。

“你的特别行动小组直接隶属我,考察、研究和评估情况直接向我汇报。”在一群身穿黄褐色军装、肩挎SKS卡宾枪和戴格蒂亚列夫自动步枪的年轻卫兵簇拥下,周将军从折叠椅上站起来,收起笑容,严肃地对乌力天赫说:“任务完成之后,我将为你和你的小组庆功,并把你们安全送回中国,同时向你的上级说明你滞留期间的情况。”将军戴上白色的胡志明帽,朝帐篷外走去。他在阳光下站住,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好好干小伙子,给美国佬儿一点好颜色。我是说,那种让他们永远记住的好颜色。”

乌力天赫在南方与解放阵线的特工部队接上了头,并见到了南方解放阵线特工兵种司令阮志恬。

从春天到冬天,乌力天赫参加了西贡别动营对美军军官俱乐部的袭击、西贡敢死队对“独立宫”袭击的策划、特工第9营对美军隆平总库的袭击、特工143团对安溪机场的袭击、特工混合指挥部对伪海军参谋部的袭击、海军126特工团对越河口运输船的连环袭击、岘港市别动队对岘港火车站的爆炸、特工51连炸毁东河大桥的行动、特工113团炮轰边和美军空军基地的行动,并且与美军第五特种兵战斗大队和海豹突击队“接触”了好几次。每一次战斗之后,他都把战斗情况详细地记录下来,做出评估,写出报告,派人民军特工部队的人送往西原高地周辉敏将军的指挥部。

乌力天赫的战友吴天厚,在对南越海军参谋部的袭击战斗中被一枚手榴弹炸开了脑袋。另一名战友张畅,则在炸毁东河大桥的战斗中被肆虐的台风吹进了河里,一眨眼就搅进一艘抢进港口躲避飓风的货轮螺旋桨中。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乌力天赫再次成了一名异国他乡谁也不知道来历的中国人。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在南方使用的名字叫“北”。

说是异国他乡,乌力天赫在南方却遇到过很多华人。那些在越南的华人,他们最早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秦代,也有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和东汉末年董卓之乱时避难到越南的名士之后。乌力天赫知道,唐朝时,大学士杜审言、沈铨、刘禹锡、韩偓都在越南寄寓过,明朝末年,雷州人莫敬玖率志士四千人在河仙地区开垦荒蛮,龙门总兵杨彦迪、高雷廉总兵陈上川率士卒三千人开发湄公河三角洲地区,在边和、堤岸、龙川等地都保留有祭祀他们的庙宇。越南有五十多个民族,艾族、哈尼族、拉祜族、倮倮族、山由族、仡佬族、傣族、岱依族、侬族最早的祖先都是中国人。

在西贡颇有气势的中华会馆里,乌力天赫被介绍给华运委员会一位名叫曾途士的华侨领袖。为这个委员会工作的华人数以万计,他们有的被送进南方解放军,有的负责往前线运送军用物资,有的从事情报工作。在外围的乡村,他们还有华人自卫队,直接参加对美军和南越伪军的作战。

曾途士在铜质的净盆里净过手,为关公塑像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在塑像前磕了头,然后告诉乌力天赫,他这是为一对年轻的华人姐妹敬香的。几天前,委员会下属一支别动队袭击伪军军营时失了手,有七名队员没撤回来,其中就有这对双胞胎姐妹。姐妹俩刚满十六岁,姐姐本来可以逃出来的,看见妹妹被打中了脚后跟,跑回去扶妹妹,结果也被打倒了。伪军为了杀一儆百,把姐妹俩的尸体剥光,拖在卡车后游街。姐妹俩没结婚,连对象都没有。

“你为什么叫北?”曾途士给关公敬过香以后,从瓷盘里取了一片槟榔,在蚌灰里蘸了蘸,裹在一小截蒌叶里,递给乌力天赫。

“不知道。”乌力天赫把槟榔放在嘴里嚼着,有一阵儿他有点儿犹豫,但很快他就决定放弃了,“也许,我是从北方来的。”

“你是一位勇敢的年轻人,”曾途士英雄不问出处地点了点头,郑重承诺,“我会为你敬平安香。”

乌力天赫本来想问曾途士,越南和中国,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祖国,后来他决定不问了。那对姐妹没有广阔的天地,她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遥想,这样说,祖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它只能被人遥想。

乌力天赫在冬天的时候遭到了一种极其厉害的流行疟原虫的袭击,染上了疟疾。长期危险而紧张的南方生活使他的抵抗力大大减弱,从北方送来的疟疾药根本不管用。紧接着,他又染上了钩端螺旋体病,连续的高烧让他胡子拉碴、眼珠发红、不断地说着胡话,活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

乌力天赫拖着病身子率领一支特工部队营救关押在波莱古英一个战俘营里的人民军和南方解放阵线人员。营救计划十分周密,行动也十分奏效,特工部队消灭了守卫战俘营的南越伪军,迅速破开牢房,放出了战俘。但谁也没想到,附近一支隶属于美军第五特种大队的车队突然驶到,突破了特工部队的阻击线,冲进战俘营,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乌力天赫跪在那儿向美军特种部队士兵射击,打完一匣子弹,退下空弹匣,换上备用弹匣。突然,他全身发冷,手脚抽搐,连枪都抓不住,步枪掉在他脚边,他没有撑住,朝前一扑,倒了下去。

几天之后,乌力天赫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躺在担架上,离开了南方解放阵线特工部队。柬埔寨游击队的几名担架员抬着他,在热带丛林中一步一趔趄地向北行走。他们常常要停下来,砍倒挡路的葛藤,或者屏住呼吸,等待成群结队的丛林象慢腾腾从附近通过。乌力天赫有时候昏睡,有时候醒过来,他被白磷弹烧伤的创口开始感染,不断地流出脓血。有几天,担架队的队员们不得不把他浸泡在溪流里,让他降温。他们把他烂掉并且长出蛆虫的腐肉用刀剜去,这样,他的疼痛就会好许多。

一个月后,他们进入胡志明小道。人民军野战医疗队的医生对乌力天赫进行了初步的伤口清理治疗,同时治疗了他的钩端螺旋体病,这让他不至于死在返回北方的路上。二十天后,乌力天赫被送进清化人民军医院,在那里接受了一连串手术。

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乌力天赫死里逃生,活了过来。他的个头儿一点儿也没有减,还是一米八二,可他已经瘦得完全脱了形,出院的时候只有四十九公斤,人像个骷髅,背驼着,目光呆滞,老是坐在背风的地方咳嗽,看什么一看就是大半天。他不喜欢防空警报锐利的鸣叫声,每当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医院都必须派出两名护理员,去把在花园里发呆的他搀扶起来,拖进防空洞里躲避空袭。他很喜欢孩子,看见孩子的时候,他的眸子里总是会掠过一道亮光,然后喃喃地说,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医务人员私下议论,说这个中国人,该成家了。

乌力天赫是最后活着离开越南的三十六名中国志愿军中的一个。他们因为失踪后被找到、陷入困境不能返回、特殊理由必须留下,以及别的什么原因滞留在越南,没有赶上大部队的撤离行动。和他们一起返回中国的,还有一批装在简易容器里的遗骨。

中国方面派出专人越境迎接活人和遗骸遗物。领队的是一名副师职干部,北越人民军则派出了将军级别的欢送团欢送中国兄弟。在二十一辆解放牌吉普和六辆黄河牌交通车驶过友谊关之前,那些疲惫不堪的中国志愿军被北越人民军的军官们紧紧地拥抱了足足有几分钟。乌力天赫被一名叫做黎文涛的人民军准将抱住,说什么也不肯松开,准将的泪水浸湿了乌力天赫的肩头。这一天,离中国志愿军大规模撤离,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

乌力天赫在南宁的一个疗养院疗养了一个月,重新回到南方那个代号为××××的秘密基地。在那个基地,和乌力天赫同时派往越南的二十名成员,十四名全身重返,其他六名,四名阵亡,两名伤残。

乌力天赫很快恢复到正常的训练当中,日子平常而惯性。那一天,结束了当天训练的乌力天赫回宿舍取自己的水杯,路过休息室,随手从报架上取了一册《解放军画报》。他接了半杯水,坐到宿舍外的石阶上,抹了一把汗,一边眯着眼吹凉滚烫的开水,一边心不在焉地翻开画报。他看到了简雨槐。

那是一张舞台照——在电闪雷鸣的椰林里,经受过恶霸地主南霸天酷刑的女仆琼花被雨水浇淋得苏醒过来,化装成华侨富商的红军指挥员洪常青路过这里,他给了琼花两枚银毫子,指引她去投奔红军。琼花看到了光明,她在雷雨中向指路恩人深深鞠了一躬,急切地向着黎明照亮的林中小路飞奔而去。

照片拍摄得很专业,是琼花在椰林中表示逃出樊笼决心的那个著名的“倒踢紫金冠”,身穿红色舞衣的简雨槐昂首握拳,在舞台上高高跃起,像一个轻盈的不肯屈服的雨夜精灵。她的脸向着电闪雷鸣的天空,不是正面,但乌力天赫一眼就认出她来。

乌力天赫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端着水杯的手不断颤抖。他在阳光下盯着画报上的照片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那张熟悉的像水一样柔和的脸,然后他把画报掩上,抬起头看天空,看那里有没有鸽子飞过。

整个下午,乌力天赫没有说话,人显得有些迟钝。直升机驾驶课上,他出了一个差错,急停迫降的时候,他把方向舵推向了相反的位置。他被严厉的教员臭骂了一顿,同时得了一个非常糟糕的记录。接下来的水下作业课,他又出了一个错误,他把炸药送到了水下设施的水柜里,而不是规定中的发射台下,他再一次遭到严厉的训斥。第一分队的教官在课程结束之后不得不找他谈话,教官想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全大队公认的最优秀的队员,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没有人知道,乌力天赫是在为那幅照片迷惘。他不明白,简雨槐被闪电照亮的脸上,怎么会有一种坚毅的神色。他想不出来,世界上还有没有比简雨槐更羞涩的生命,还有,她内心里深深埋藏着的、不愿展示给任何人看的、只有他才知道的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