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1201100000062

第62章 向着电闪雷鸣的天空(1)

雨季到来之前,乌力天赫已经写下了二十多份报告,并且到手了一批战利品——两挺M-60机枪、十一支M-16突击步枪、二十九份C野战口粮、一具M-79掷弹筒发射器和四十一枚40mm的小榴弹、两枚轻型反战车火箭、三支军官用的点45手枪、一架PRC-25型野战无线电台、一份美军第7骑兵师营级指挥官使用的五万分之一的大比例尺地图、一面隶属于该营的战旗、一批营或团的幸运物、一批C-4可塑性炸药、两枚克莱莫尔杀伤地雷、几份UH-I型休伊直升机的飞行图表、一架带着拍摄过胶片的16cm无声电影摄影机。这些连同他写下的报告一起,陆续送回了北方。

搜集武器的工作非常困难。美国人向他们的士兵下令保护所有武器,不让它们落到北越人民军和南越解放军手中。为了夺得那些武器,人民军士兵至少死掉了两百名。

乌力天赫还搜集到二十三块兵籍牌,这是他亲手打死的美国人中的一部分,这些兵籍牌他留下了,没有上交。

65团在美泽遭到毁灭性打击,全团一千四百名官兵,五百多名倒在了那片蒿草丛中,成了新一年植物们复苏时必要的肥料。在接下来的几个月,65团又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场战斗,不断减员,最少的时候不足一个连的编制。古顿少校在波来贝战役中战死,迪龙少校在富荣战役战死。阮友春中校负了重伤,身上中了四发M-16步枪子弹。把我放下来!我哪儿也不去!你们敢把我送走我就毙了你们!阮友春中校还是被送回了北方。在他走后不到一周的时间里,65团最后一名团级军官阵亡,该团建制取消,和另外几支被打残的部队合编成135团,后又与新的部队整编成74团。

乌力天赫也负了伤。两次。一次伤在小腿,另一次伤在左肋。两次都是贯通伤,子弹没有留在身体里,这为他留在中央高地打下了基础。

小腿负伤那次,乌力天赫随65团夜袭宏都的一个美军榴弹炮营。夜战是游击战中最重要的战术之一,从南宁步兵学校和昆明高级步兵学校毕业的北越指挥官们很快领悟了毛泽东军事思想的精髓,并且不断在战斗中熟练地使用这一战术,那一次,他们却遭到了失败。美国人在炮兵阵地外围布置了大量绊索照明弹和防入侵装置,企图潜近楔形帐篷的人民军碰断了防入侵装置的挂索,触动了定时导线和压缩空气器,警报声此起彼伏,从105mm榴弹炮中发射出的照明弹照亮了整个夜空。很快,美军的C-123照明弹投放飞机飞临炮兵阵地,不停地抛下用降落伞悬挂着的照明弹,美军的自动武器组成了强有力的火力网,打得人民军无法抬头。夜战失效,人民军在丢下大量死伤士兵后,被迫撤离。乌力天赫就是在那一次被一发AR-15步枪里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右小腿。

中央高地是个适宜作战的地方,这里空气干爽洁净,伤口好得很快。乌力天赫的身上缠满了止血绷带,他必须保证伤口在痊愈之前不绽开,不感染。他有三个月没洗过澡了,浑身发臭,有一股强烈的野猪出林的熏鼻气味儿。他的粮食袋也丢了。在波来贝战役里,他只吃了一个桃子罐头、一个糕饼罐头;而在富荣战役里,整整四天,除了喝了几次水,他干脆什么也没有吃。

让乌力天赫惊讶和感动的是他的那些人民军战友。面对整整跨越了一个世纪的科技和经济的差距,寒酸而固执的越南人民军和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解放军半步也不肯后退。为了消灭两个穿橄榄绿军装的美国兵,穿褐黄色军装的他们不惜冒着猛烈的炮火打击,使用人海战术,整营整连地往上冲。有时候,他们就像固执的西西弗斯一样让人绝望。他们敢于站在那里用手中的步枪向俯冲下来的休伊攻击直升机射击,直到他们被一连串机枪子弹拦腰打断。在他们中间,几乎找不到一个怯懦者,每一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往前冲,根本就不考虑在下一分钟里自己是否还能活着。

当然,这些事情乌力天赫没有写进他的报告。他只剩下半截铅笔,还有,在战火中要找到没有被烤焦的纸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得节省着用。

实际上,乌力天赫根本就没法儿继续完成顾问团交给他的任务。65团建制取消后,他被转交给135团;135团打光了,他再去74团以及更新的团。有一段时间,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乌力天赫了,他连编制也没有,哪里需要他,或者哪里战斗激烈,他就去哪里,战斗结束以后,也没有人找他,什么地方有吃的就吃一口,什么时候能睡就睡一会儿,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名人民军的普通士官。

乌力天赫的越语就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长足进步。他们在左边!

他朝他的战友们喊。打掉那挺机枪!

他弯着腰,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提着手中的突击步枪朝机枪响着的地方冲去。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他基本上可以摆脱翻译。

有一次他独自一人作战,他被打散了,脱离了部队。他想解决掉架设在公路上的一门火炮,却被增援的美军堵在公路的另一头,离开了自己的战友。他在干掉了那门火炮后跳过一堆尸体,连续躲避开好几拨儿敌人,找到一个藏身处。他躺在蒿草丛中喘着粗气,看着被草叶隔成若干份的奇怪的天空,想乔治·巴顿说过的一句话:战争的原则只有三条,胆识、胆识和胆识。他越来越困惑。他想巴顿是错的,没有什么胆识,因为人根本没有广阔的天地,那只不过是人的一种幻想,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命运封锁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遥望和遥想他们的天空。那么,巴顿说的胆识又是怎么来的呢?人为什么那么迷恋和依赖胆识?为什么在那么惧怕战争的同时又要挑起战争?说到底,人还是一种注定应该活在孤独中的动物。要是这样,人和大多数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他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有四五个美国兵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他听见他们当中有人用浓重东部口音叫喊:那些狗娘养的,他们打死了弗莱德和金!他让自己侧过身子来,把M-16调到全自动位置上,在那些美国人离他只有五六米的时候,从草丛中站起来,不停顿地打光了弹匣里的所有子弹。这个时候,他看见离他三十米远的地方站起来一群南越人,他们的瓦形钢盔下露出惊讶的目光。他向南越人投出两枚杀伤手榴弹,然后是一枚烟幕弹。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侥幸地逃离那个地方,去寻找他幻想中的广阔天地。

那以后的十四天时间里,乌力天赫始终是一个人。战斗不断在突然的时间和突然的地点打响。北越人民军的袭击比美国人的反击对他构成的威胁更大,好几次他都差点儿被从苏联生产的AK-47或者中国生产的56式自动步枪里发射出的子弹击中。那十四天充满了奇异,好像那是一场三方的战斗,他是他的敌人和战友共同要对付的一方。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困惑,不知道谁是他的敌人。整个白天,他得小心翼翼地判断有可能发生的战斗。他不能随便移动,不能让自己处在战斗的中间地带,如果那样,即使他不被美国人打死,也会被北越人民军打死。

夜晚到来的时候,乌力天赫会找一棵大树爬上去,或者躲进茂密的草丛中,他会给自己弄一些可以吃的树叶或者草根,把它们吃下去,然后再让肥大的旱蚂蟥钻进他的衣裳,贪婪地吸吮他的血。他不在乎这个。他已经适应了孤独,而且渐渐地喜欢了这种在同类生命之外的独处生活。遥望和遥想,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这样。

乌力天赫在中央高地打了一年半仗,左肋负伤那一次,他被送到柬埔寨的巴弋营地,在柬埔寨民兵的关照下休养了一个月,然后再度返回中央高地。他在南方彻底失去了与北方的联系。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顾问团从他最初送回的报告中知道了陈子昆阵亡的事情,但那以后,乌力天赫也消失了。顾问团通过几个渠道打听乌力天赫的情况,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很显然,他也阵亡了。所以,在1970年中国从越南撤出大部军事支援人员时,撤离的名单中没有乌力天赫;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最后几批陆续撤回的人员名单中也没有他。乌力天赫被当成阵亡者和失踪人员中的一名,留在了越南。

在南方,依然活着的乌力天赫快速成长着。他已经指挥过好几次作战了。

有一次,他们袭击了一个美军阵地,打死了十几名美军,剩下十几名美军都负了伤。那些人民军士兵按照绝不留活口的原则,每见到一个还在喘气的美军士兵就开枪打死。乌力天赫阻止住自己的士兵,救下其中的四名美军。他要一位名叫麦克唐纳的少尉向他们的空中管制官呼叫,说他们遭到北越人的攻击,伤亡严重,需要医疗救援飞机。那位来自纽约长岛戴着游骑兵队员臂章的少尉拒绝服从命令。乌力天赫转向一名叫做波利得的墨西哥人,他也拒绝了。第三个是专业士官斯格特,他是一名机工师。他告诉乌力天赫,他还有四十六小时就满服役期了,他希望回到亚拉巴马州的家乡去经营父亲留下的葡萄园,他请他们别开枪,他会按照他们的指示办。

二十多分钟后,一架CH-47契努克大型运输直升机飞临头顶。就在契努克的滑翔橇板卷起落叶和尘土降落在草地上的一刹那,换上美军军装的人民军一起开火,几枚火箭弹同时击中契努克,它当场爆炸,那四名受伤的美国人也没能幸免。在撤离战场时,不管乌力天赫怎么阻止,人民军的士兵都把枪口顶在他们的脑门上扣动了扳机。打死斯格特的那名瘦小的人民军士兵,粗暴地把乌力天赫推倒在一堆废炮架上,骂骂咧咧地提着枪走开了。

乌力天赫指挥的另一场战斗是进攻朱莱机场。

人民军想炸毁机场上的几架飞机。守卫机场的飞行员和技师像人民军一样勇敢,他们拼命向进攻的人民军射击,在绝望中等待飞机的救援。负责攻打机场的人民军连长和连政治委员都在冲锋中牺牲了,副连长也负了伤。

乌力天赫站出来,迅速组织部队,重新布置攻击步骤。美军的三挺M-60重型机枪封锁住前进的道路,一批批勇敢的人民军士兵被打倒在红色泥土的跑道上。乌力天赫看见负了伤的那个副连长捂着肚子踉跄着朝几十米开外的飞机冲去,他手中的AK-47冲锋枪被一发机枪子弹打得粉碎,胸前冒出一股血雾倒下。乌力天赫突然想到那个名叫小胜的小女孩,想到了她抱着必死决心的年轻的母亲。他怒气冲冲,在火焰中跳跃着前进,把M-16的射击制导调到全自动的位置上,连续射出了三个弹匣,把一挺M-60机枪打成了哑巴。

一名黑人士兵从一辆被打废了的战车后面冲出来,肩上扛着一具榴弹推进器,企图用枪榴弹向乌力天赫射击。乌力天赫想也没想就扣动了扳机,把黑人士兵打得仰首跌倒下去。

四架F-4鬼怪式战斗机、一架F-105战斗机、一架RF-101侦察机和两架CH-47契努克大型运输直升机在炸弹惊天动地的爆炸中飞上天空,散开的飞机零件好半天没有落尽。乌力天赫命令部队迅速搜集武器,炸掉指挥塔和跑道,点燃汽油,把阵亡的战友拖离简易机场,迅速撤离。然后,他朝他刚才打倒的那名黑人士兵走过去。

那个黑人士兵还活着,躺在地上,痛苦地喘着气,榴弹发射器丢在一旁,没有来得及发射的弹头上沾满了肮脏的鲜血。乌力天赫被浓烟呛得不住地咳嗽,他弯下腰,从黑人士兵的脖子上取下识别牌,牌子的金属链子上挂着一把P-38型罐头刀。他叫山姆·克罗杰,是个三级专业士官,北卡罗来纳州人,子弹从他的左胸心脏下方打进去,在身体中拐了个弯,从右肋下钻出,鲜血不断从伤口往外冒。乌力天赫去他身上掏止血绷带,但显然他已经不行了。

“你们冲得太猛,我们来不及呼叫炮火支援。”

乌力天赫没有听见克罗杰的第一句话。他俯下身子,从克罗杰冒着血泡的嘴里听清了他下面的话:

“请收好我的识别牌。请告诉我妻子,我爱她。她是中国人。”

克罗杰说完那句话就咽了气。乌力天赫愣了一阵儿,伸出手去,抹下克罗杰大睁着的眼睛,从他的衣兜里搜出一只钱夹。他打开钱夹,里面夹着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绸布和一张照片。绸布上用英、越、中文印刷着一行字:“我是美国公民,我不会说越南话,我遭到不幸,请您帮助我获得食物、饮水、住所,请您保护我的安全,请您带我到可能为我提供安全并能设法送我回到美国的那些人那里去,您将得到美国政府的酬谢。”

照片上,克罗杰幸福地拥着一个肩膀瘦削的亚裔姑娘,那个姑娘在照片里目光安静地看着乌力天赫。他们没有广阔的天地,没有。乌力天赫想。

他们在撤退时被美军的炮火追上。那是从120榴弹炮的炮口里发射出的白磷燃烧弹,炮弹腾起巨大的耀眼的白色烟柱,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乌力天赫看见一名被击中的人民军士兵倒在地上,用手去抓自己的脸,疼得满地打滚。白磷燃烧弹的碎片一遇到空气就会燃烧,那些碎片在士兵伤口四周的肉里燃烧冒烟,噼啪爆炸。乌力天赫拔出匕首,叫身边的人把士兵按住,用匕首剜出他伤口中正在燃烧的白磷碎片。美国鬼子,我要杀了你!那个士兵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然后晕死过去。

那天撤回丛林营地后,乌力天赫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那是两份C野战口粮,他们从简易机场扛回来的。

乌力天赫领到一份火腿和青豆罐头,倚着树干坐下,从衣兜里取出铝勺,在裤子上擦拭了一下,把罐头放在烧焦了的鞋子上,心满意足地把罐头里的青豆和火腿吃光。他的鞋子已经换过好几双,现在是一双用汽车轮胎做的被称作“胡志明鞋”的凉鞋,鞋带已经断掉,用葛藤捆在脚上,前面露出被炮弹皮削得到处淌血的肮脏的脚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