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都是喜欢水的,看见河水的时候女兵都欢呼起来。她们比男人跑得更快。她们脱了鞋欢笑着冲下河堤。在急救队长去找人联系过河的时候,有几个女兵已冲进清冽的河水中去了。有人叫乌云,乌云也就笑着跑去了。乌云不知为什么有些激动,她把双手浸进翻着浪卷的河水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种颤抖。她用力呼吸着河面上清新的空气,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她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有一个同伴用水来撩她,她打了个激灵,快乐地笑起来,也撩起水来回敬同伴,于是河边就有了一片银光四耀的水花和一片银铃似的笑声。
这个时候急救队长跑了回来,要大家收拾东西上船。队长喊,别闹了,快点儿拿上东西走,人家等着我们呐。乌云和女兵们连忙上岸,背上自己的背包和卡宾枪,大家一起朝渡口跑去。等在那里的参谋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两条船,领着几个战士把急救队的人和器材分别装进两条船里,扬了扬手让船老大把船撑离了岸边。
两条船离了岸,慢慢地往河中间划去。这个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太阳在西边悬得很低,仿佛受了河水的吸力,看着就要落进河里了,河面上的船和通过浮桥的部队像是都要躲开落下来的太阳似的,都急急地划着跑着。一河的船和浮桥一起晃荡着,把一河的镀金流红晃得碎成了无数片闪闪烁烁的鳞片,让一条大凌河热闹起来了。
本来关山林是看不到乌云的,那一河都是船只划子,来来往往,同一时间里上千人都在船上,到哪里去看乌云?偏偏急救队上船以后,大家心情松弛了,都知道乌云的嗓子好,有人就怂恿乌云唱一支歌。乌云也不推辞,站起来,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亮开嗓子就唱起来了。乌云唱的是《三保江临》。乌云的嗓子云雀似的脆亮,穿云戳日,又有河风帮着张扬,立刻就引得满堂彩,旁边船上的战士都大鼓其掌,喊道,好!好!
关山林在岸上并没有注意河里的歌声,注意到的是邵越。邵越站在关山林身旁。他先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他朝歌声的方向看。他一看就看到了站在船首正唱歌的乌云。邵越脱口喊道,乌云!然后撒腿就朝河滩上跑去。邵越一边跑一边扯着嗓门儿大叫,乌云!乌云!
乌云听见岸上有人叫,一边唱着一边扭过脸来,那一扭就看见了朝河边奔来的邵越,并顺着邵越往后指着的手看见了河岸上站着的关山林。乌云嗓子眼里的歌声戛然断掉了,接替而来的是从心腔直窜到嗓子眼里的一颗几乎停止了跳动的心。她的脸刷地白了,傻了似的站在船头,目光呆呆地盯着远远站在河岸上的关山林。
邵越冲得太急,没刹住脚,直接就冲进河里了。邵越从水里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河水,站在水中,朝着快到河中间的船喊,回来!快回来!
船上的人都看到了邵越。船上的人不明白,都看乌云,问,怎么回事儿?出了什么事儿?
乌云却在那儿发愣,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船老大眼见着船已靠近中流,又没人发话,自然不会往回打转,舵一挺,船头就朝中流冲去,急得邵越在那里乱蹦,蹦得水花四溅。
这时,乌云突然醒过来了。乌云醒过来后,二话没说,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吓得一船人大惊失色。
急救队长趴在船尾喊,乌云!乌云!
几个女兵也趴在船边大惊失色地喊,乌云!乌云!
乌云从两丈远的地方浮出水面,也不答理船上的呼喊,扬手飞快地朝南岸游去。水边的邵越见了,立刻卸下身上的枪,扑进河里,奋力朝乌云泅来。
关山林是在邵越向河里冲去的时候看到乌云的。关山林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乌云。关山林的目光突然亮如流星,呼吸也骤然加剧了。他下意识地向前冲出了一大步。但他又站住了,死死地站在那里,只是把目光丝毫不移地投向金光闪耀的大凌河。当乌云突然跃入大凌河的时候。他的喉结哽噎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乌云从河水里冒出来,飞快地扬手朝这边游来。他看见邵越也扑进河里,飞快地朝乌云游去,两个人很快游到了一块儿,又一起朝河边游来。关山林在这期间一动也没动,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成熟的塔松。
吴晋水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先站在船头唱歌后来又跃入河中的女兵,那个被邵越和船上的人叫乌云的女兵,就是师长新婚之夜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妻子。吴晋水突然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好,这个场面真是令人高兴。他本来想在关山林站住后催他继续往前走,去迎接他的妻子,去拥抱他的妻子,但他看了看关山林那张脸,就不说了。
那个时候,大凌河的两岸滞留着至少有十几万人,本来是吵吵闹闹的,突然之间全安静了,连战马都不叫了,风也不吹了,水也不流了,天地间安静得只听见一双胳膊划动大凌河水的声音,一双脚跌跌撞撞迈上大凌河岸的声音,然后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兵湿漉漉地踩出一串水花扑上岸,朝着河滩上奔去,朝着站在那里的关山林奔去。那个美丽的女兵张开双臂,她的湿发就像一片沉重而骄傲的黑色旗帜,她在十月天高云淡的大凌河边奔跑得就像一只从水中跃出的梅花鹿。她朝那个高大魁梧的军人奔去,热泪盈眶,心里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那条路太长了,它们简直太长了,它们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有希望。人们甚至已经无法容忍这样的漫长了,人们已经等不及了。
那个美丽的女兵,她似乎知道这个,知道漫长和人们的无法容忍。她在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她要战胜那条漫长的路,她要跑到他的身边去。她做到了,她真的跑近了他。他却没动,睁着一双豹眼看着她。她像是要扑进他的怀里似的。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么渴望的。但是没有,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了,胸脯起伏着,喘着气看着他。他也喘着气,他也看着她。他们就那么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看着,痴迷地看着。然后她开口说话了。
大凌河两岸的十几万人都看到了那个场面。他们的目光模糊了,眼睛潮湿了,心尖颤抖了。他们都为这个场面说不出话来。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听到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只有站在关山林身边的吴晋水听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兵的话。吴晋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那是真的。
她轻轻地说,首长。
她似乎已不会说别的什么。她说出这话以后,眼泪就刷刷地顺着那张美丽的脸蛋流淌下来了。
吴晋水是最先从沉默中醒过神来的。吴晋水冲着站在那里张口结舌的参谋警卫们大声吼道,站在那里傻看什么?去!都到河边帮助下力气去!都给我去!
火红的太阳在那个当口缓缓落入河水之中,哧啦一声,将一条大凌河染成了一条火红的绸带。
让乌云留下过一夜的主意是吴晋水坚持决定的。吴晋水要一个参谋主任过河去,找到已经渡过河去的急救队,告诉他们,乌云因为有重要任务,需要在大凌河边停留一夜,急救队不必等她,第二天一早,9师会用车送乌云追赶上他们。
急救队队长亲眼目睹了河岸上的那一幕,知道了河岸上那位被人簇拥着的首长就是乌云的丈夫,也知道了乌云结婚后这还是第一次和自己的丈夫见面,二话不说就爽快地答应了。不但队长答应了,那些女队员们也爽快地答应了。唱歌唱得最好的乌云有重要任务被留下来,女队员们都很感动。她们唱《民主联军战歌》,以示对战斗部队的敬佩:我们民主联军的战士,是东北人民的子弟兵,保护人民的和平生活,要建设民主自由的新东北。我们有无数英雄的指战员,我们要团结得像钢铁一般;东北四千万人民,紧紧地和我们血肉相连。战斗啊战斗,胜利一定属于人民的自卫战。
扭扭捏捏的反而是关山林。关山林埋怨吴晋水说,留下干什么,面也见了,话也说了,她没事儿,我也没事儿,她该忙她的了,我也该忙我的了。
吴晋水说,夫妻俩,也不能光说说话吧,光是见个面,那算什么夫妻?再忙也不缺一个晚上的,没事儿还不能闹点事儿出来?
关山林挠挠大脑壳说,这个,这样不好吧?
吴晋水说,什么不好?你是说把人留下来不好?你又没留人家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关山林还想说什么,吴晋水不耐烦了,挥手截断他,毋庸商量地说,用不着废话了,这件事属于政治思想工作,政治思想工作我说了算。这件事我做主了,就这么定了。
吴晋水说罢,不再理会关山林,转身去布置乌云住的房间,并要人去张罗几样好菜,晚上款待从天上掉下来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