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越和靳忠人喜坏了,跑到大老远的村里去买鸡,回来的路上邵越还顺路采了一抱野花,拿一发炮弹壳盛着,水灵灵地送进了乌云住的房间。乌云那时正在收拾关山林的皮箱子,把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往外拾掇,看见新鲜的花儿,先是一喜,捧了花儿把箱子丢到一边,又拉着邵越说话。邵越高兴万分,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该有多少话说不完,把肩上的枪往怀里一搂就盘腿上了炕,乌云也搂着花儿盘腿上了炕,两个人脸儿对着脸儿说开了。先一人抢着说一段,后来就由邵越一个人说。说的基本上是关山林的事,说首长如何指挥打仗,如何如何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说首长如何如何在战场发脾气,子弹和炮弹又如何如何冲着首长发脾气,尽拣着精彩险恶的段子说。邵越自己说得眉飞色舞,却把乌云说得脸色煞白,一颗心直在嗓子眼吊上吊下,等到邵越明白过来的时候,再看乌云怀里那束花,那束花早被乌云下意识地掐成一堆花泥了。邵越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不该说这一档子事,让乌云担心了。乌云却不让邵越打住,一个劲儿地追问邵越,问首长伤过没有?邵越说没有,连毫毛都没有丢一根。乌云不信。邵越急得指天发誓,说你要不信你可以检查,你要看出首长哪里少了一根毫毛,你把我秃光了,让我做一只没毛的鸭子!乌云听了便化惊为喜。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说到掌灯时分。
吃过晚饭之后,吴晋水就把关山林往房间里赶。吴晋水说没你的事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关山林不干。关山林说,炮纵今晚过河,我得到河边盯着。
吴晋水说,炮纵有我,河边有我。
关山林说,那我找人加固浮桥去,今天踩了一天,浮桥虚得厉害。
吴晋水说,浮桥的事你别管,今晚你百事不管。
关山林说,我是师长,我不管谁管?
吴晋水听后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未必我这个政治委员就是吃干饭的,我就光是个摆设?你当9师就你是能人?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告诉你,没有你关老虎,9师我照样指挥得滴溜溜转,信不信?
关山林不睬吴晋水,扭头噔噔地走了,气得吴晋水干瞪眼,在关山林身后破口大骂道,你狗日的少给我摆这号谱,什么玩意儿!
关山林怎么说的,吴晋水怎么骂的,乌云在房间里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乌云那个时候正坐在炕头梳她的头发。乌云吃过晚饭后就把房间收拾了一遍,然后打来水,关上门,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乌云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从从容容地洗澡了。锦州战役时她整个身子都在血水里浸了一遍。她把那些伤员和烈士背在背上搂在怀里的时候,他们的鲜血浸透了她的军装。因为没有时间换衣服,锦州战役之后,她的衬衣已经板结在身上,几乎脱不下来了。现在能够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儿。乌云洗过澡之后就坐在炕上梳头。她慢慢地梳着,心里充满了平静。她听见关山林噔噔离去的脚步,这时她已梳好了头发,把湿淋淋的头发拢在颈后,开始洗自己那身湿军装和收集来的关山林的衣服。乌云洗完衣服以后找来针线,为关山林缝补衣服。关山林的衣服平时是邵越缝的,结实倒结实,就是针脚歪歪扭扭。乌云把那些地方都拆开,再用匀称的针线密密实实地缝了一道。乌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飞快地消失过去的,她做完这一切之后,鸡已经叫头遍了。远处的大凌河边火把冲天,有轰隆隆的炮车在通过,还有人的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乌云站起身来,走过去,把灯盏里的捻子拨亮,用剪子剪掉灯花,然后又坐回炕头。她就那么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鸡鸣二遍。
关山林是被吴晋水硬绑回来的。吴晋水后来真的发火了。吴晋水催了关山林好几次,关山林就是赖在河边不动。吴晋水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拧筋呢?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你就像个二尿!吴晋水后来干脆不再和关山林磨嘴皮子,他要自己的警卫员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战士,硬把关山林架上了吉普车。
车是邵越开的。邵越把车开得像一头发癫的骡子。关山林挣扎着说,邵越你停车。邵越踩油门。关山林喊,邵越你听见没有?邵越把车灯开得大亮。关山林吼道,你再不停我毙了你!邵越那时已经把车停在房子前面了。邵越把车门拉开让关山林下来。关山林气呼呼地说,好哇,我的话你竟敢不听!邵越傻不拉叽地瞪着眼问,你的什么话?关山林说,我要你停车!邵越说,风太大,我没听清,我以为你叫我开快点儿呢。邵越说罢就溜上车,甩个盘子就把车开走了,留下关山林一个人气呼呼地站在那里发愣。
关山林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后来推开门进了屋。关山林一进屋就把乌云搂进怀里了。乌云让他搂了一阵,觉得整个筋骨都被他挤碎了。乌云说,你胡子也不刮,扎死人了。关山林呵呵地笑。乌云推他,说,去洗脚。关山林说,洗什么脚,我刚从河里出来,脚还没干呢。乌云说,那是那,这是这。关山林往炕上坐。乌云吓唬他说,你要不洗我不让你上炕。关山林说,鸡都叫二遍了,咱们抓紧吧。关山林说着就又伸出手来拽乌云。乌云脸一下子就红了。乌云红了的脸蛋儿在灯下娇态妩媚。乌云轻轻地说,你别,你要不想动,就在那儿坐着,我给你打水去。
关山林真的就坐在那儿,等着乌云打了水来,稀里哗啦地一通洗,洗得水洒了一地。乌云瞟他一眼,说,早急什么去了?关山林也不答话,赤着脚去倒水,回来的时候,乌云已经把灯吹了,人也移到炕上去了。等关山林上了炕,一把把乌云收罗过来,纳进怀里,乌云就把一张滚烫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在那上面用力地磨蹭。
关山林说,乌云。
乌云说,嗯?
关山林说,乌云。
乌云说,嗯?
关山林说,乌云。
乌云就再不开口,仍是蹭。
关山林说,乌云你让我想死了。
乌云还是不开口,却有两行泪水滴落在关山林的胸膛上。
关山林感觉到了。乌云的泪水是烫人的,她的身子在他怀里压抑着轻轻发着抖,还有她紧贴着他的胸膛的嘴和喉咙里的呜咽。关山林一时间被感动了,说不出话来。他不再呼唤她,待了一会儿,他把她抱得更紧,开始在她身上用劲。
乌云突然把关山林推开了,头也从他的胸前钻了出来。乌云说别忙。
关山林不知出了什么事。乌云让他躺好,他就愣愣地躺在那里,然后觉出乌云的一双手触到了他。
乌云的手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在关山林身体上游动起来,先是他的脸、脖颈、胸,然后是他的腹部、腿,完了又轻轻地示意他翻身,那双手又攀上了他的脊梁。那双手温温的,软软的,游动起来既温柔又缓慢,透着一股子提心吊胆,一股子豁出来的勇气,一股子必然要明白的决心。那双手一直把关山林检查了一个仔细,直到彻底地不怀疑了,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娇弱无力地瘫在一个地方,再也动弹不得了。
关山林不知那是一套什么把戏,他就问。乌云沉默着,人俯下,把脸又重新移过来,钻进关山林的怀里,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小邵没说假话,真的是一根毫毛也不少呢。
关山林一下子愣住了,这才明白,乌云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原来是一双担着牵挂的眼睛,是在看自己有没有新添的伤疤呢。
关山林明白了这个,不由得喉头哽噎了一下。他展开结实的双臂,把乌云拥进怀里,慢慢地,一点点儿地加重力量。他听见她在他的怀里发出呻吟声,但他丝毫不放弃,直到他把她整个地嵌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鸡叫四遍的时候,两个拥在炕上的人停止了说话。
外面的天已经有了一缕朦朦胧胧的白,窗纸没糊严的地方已经被露水浸湿了,雾像淡淡的烟一样从那里袅袅钻进屋来。有一只狗嗅着味道从窗前跑过。稍远处的地方,游动哨耐不住寒冷,在轻声地踏脚。
两个人躺在炕上沉默了一会儿,乌云说,我该起来了。
关山林不肯松开怀里那个温柔的人儿,说,还早呐。
乌云说,不早了。乌云说着重新把身子蜷着钻进了关山林厚实的胸怀里,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嗅着。
两个人都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乌云真的挣开关山林起来了。她很快穿好衣服,用一把木梳梳了头,问关山林有没有牙粉。
关山林这时也穿了衣服起来了,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乌云像小猫似的一捧一捧掬着盆里的清水洗脸。
乌云洗了脸,把炕上收拾了一遍,地也扫了,找出一块包袱皮,把昨晚洗了没干的湿衣服打了个包。待一切收拾停当,她就转身看关山林。
关山林像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也看乌云。
乌云拢了一下头发,轻声说,那我走了。
关山林闷声闷气地说,嗯。
乌云说,你把胡子刮了。
关山林说,不刮又能扎谁去?
乌云说,记着洗脚。
关山林说,谁管我?
乌云目光很深地看了关山林一眼,沉默了。又站了一会儿,听见远处又有鸡叫了起来,乌云就说,我说别的你都可以不听,有一条我要你答应我。
关山林说,你说。
乌云说,还是那句老话,一根毫毛也别少了我的。
乌云说这话时是红着眼圈说的,关山林一时无话可接。
乌云又说,那,我走了。
关山林说,你走吧。
乌云拎起包袱走到门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许只一会儿,也许有很长时间,这个过程里关山林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的意思,乌云就伸手拉开门闩,开了门,走了出去。
乌云一走出门就打了个寒噤。外面下着露,很冷,但是乌云并不是因为冷才打寒噤的,乌云是被吓了一跳。乌云看见院子里的柴火堆里蹦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她好半天才看清那个人是邵越。
邵越也看清弄出响动来的不是坏人,是乌云,就松了一口气,一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边把枪挂到肩上。
乌云走过去,说,小邵,是你?
邵越孩子似的笑了笑,一个呵欠没打出来,被他机警地憋了回去。
乌云说,小邵,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邵越说,不早,我昨晚一夜都在这儿。
乌云一惊,说,怎么,你昨晚就睡在柴火堆里?
邵越说,又暖和又新鲜,比火炕不差。
乌云眼睛里有了潮气,轻声说,这又何必?
邵越说,我们做警卫的,首长在哪儿人就得在哪儿,再说还有你。邵越说完又孩子气地笑。
乌云一时说不出话,后来轻轻地说了一句,小邵谢谢你。
吉普车就停在院子外面。邵越先上去,把车子发动了。乌云坐上去。邵越回头看看,并不走,按喇叭。喇叭响了几次,屋里没有人出来。后来乌云就轻声说,小邵,咱们走吧。邵越就把车慢慢开出院子,拐了个弯,开上了去河边的大道。
吉普车开走之后关山林才从屋里出来。关山林从屋里出来以后就去了河边。关山林在河边看到了吴晋水。吴晋水一身泥水,一脸疲惫。吴晋水说,人送走了?关山林说,走了。吴晋水不高兴地说,怎么没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人了?还把不把我这个政委放在眼里?关山林说,我都没捞上几句说的,何况你。吴晋水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咯咯一乐。关山林怀疑地盯着他,问,你笑什么?吴晋水说,你狗日的,哪辈子修的福气,画片似的女人,怎么就让你讨上了?关山林不说,目光下意识地沿着浮桥朝白雾弥漫的大凌河对岸投去。
那个时候,大凌河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晨风挟裹着露水正迅速地朝河面上涌来,连河对岸风儿吹动树林的声音和吉普车渐渐远去的声音都能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