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关山林方面的工作要做。方强定下了乌云,但要做新郎官的不是方强,而是关山林,所以还得经过关山林本人同意。张如屏代表组织上把这事给关山林说了。关山林听罢,一瞪豹子眼说,瞎扯淡,我关山林能打仗,未必就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个老婆,要组织上操什么心?再者说了,我说谁,也不能说自己部下的妹妹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张如屏笑道,你也不用说硬话,就你这个条件,长得跟黑瞎子似的,年纪一大把了,又不懂得温柔,说个媳妇也许不难,说个好媳妇,就得另说了。你先别封嘴,还是先看看人再说吧。关山林摇晃着蒲扇似的大巴掌说,不看不看,又不是让我打攻坚,摸地形,有什么看的?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在自己门前讨这份儿笑话。张如屏说,什么笑话?这算什么笑话?咱革命军人,咱要讨不上老婆,那才真让人笑话了。
张如屏软磨硬缠,把关山林推上了相亲的路。关山林老大不愿意地去了,去是磨磨蹭蹭的去,一会儿说要缠缠马鞭,一会儿说要换个马镫,半个时辰还没走出院子,回来时却是快马加鞭,路上一刻也没停留,把随行的警卫员邵越累得直吐白沫子,到家就虚脱了。关山林也不管邵越,连旅部都不回,径直奔张如屏而去,在政治部院子里下了马,不顾那马一身的汗直打干喷嚏,提着马鞭子就撞进了张如屏的房间。
关山林撞进门就大声说,老张,老张,咱们怎么搞?
张如屏正在灯下看书,看蔡诗奇翻译的《怎么办》。张如屏放下《怎么办》,从眼镜上方看了看一脸汗泥的关山林,问,什么怎么搞?搞什么?
关山林急得一跺脚,说,你装什么糊涂,当然是结婚了。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和乌云结婚。
张如屏看关山林那副汗水淋漓猴急的样儿,知道他是把人相中了,而且不是一般性的相中。想着他先前说过的话,有心戏弄他一下,就慢腾腾地说,你说这事呀?这个嘛,还得慢慢考虑考虑。你说话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别闹出什么笑话来,我琢磨,你这话有一定道理,我原来考虑得不周到。要都照这个样子,都在同志家里找媳妇,以后同志之间怎么称呼?叫舅子?叫妹夫?都不合适,不成体统嘛。
关山林一听张如屏这么说,急了,说,我操,未必当了同志,连妹妹也成了敌人?就得跑反了不成?怎么不想想,这是同志加亲戚,阶级友爱,越爱越亲呢?谁要这么嚼牛筋,我豁出这个旅长不当,立马毙了他!
张如屏一看关山林动了真性子,玩笑不敢再往下开了,连忙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和你说着玩的,你就当真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太急,婚姻问题,得有个过程。人家姑娘才十八岁,还小,再说对象对象,得互相对对才行,你看中了人家,人家没准儿还看不中你呢。
关山林板着脸说,你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事情是你先提出来的,不是我硬讹你,怎么反倒成我急了?
张如屏说,你不高兴怎么的?你不高兴也得一步一步来,要不咱们革命军队,还能动抢?那不成了土匪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事你先忍一忍,一切由我来安排。
关山林先前也没有打算瞒什么,知道自己被识破了,这时再急,也急不过政治部主任说的道理,纵有再大的想法,也只好听他老夫子的摆弄,于是变了脸,嘻嘻哈哈说了些去伊兰的一路风景和遭遇。说了一阵,打马回旅里了。
其实,张如屏并不是存心想摆弄关山林,这事儿确实得一步一步来。敌情摸清了,地形侦察好了,还得火力接触呢,还得分割合围呢,还得发起冲锋呢。任何胜利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仗得一下一下地打,搞对象也是如此。再说,方强作为军区司令员,和高高在上的父母大人似的,一张口“就是她了”,把八百里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的乌云姑娘定给了关山林,话说得轻巧,既不费嘴皮子又不费鞋底子。关山林砍樵撞着个仙女,冷不丁地乐昏了头,急着要做新郎官,这念头当然痛快,可是,真正操办起来,不是就着棒子粥咬大饼,凑到嘴边就能吞下肚的事儿。别的不说,关山林和乌云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从年龄上讲,关山林三十五岁,乌云才十八岁,岁数上相差了整一半。从相貌上讲,关山林虽说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但胡子硬得能扎死牛,两天不刮就跟谁家门檐下的爷爷似的,皮肤粗得能当褪麦麸子的筛箩使,不动急还好,若再一动急,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能罩鸡蛋,和庙里的凶神恶煞没两样;人家乌云姑娘呢,张如屏是没见着,据政治部去调查的人回来讲,人长得如同出水芙蓉,长腿小细腰,白皙皮肤,嫩得轻轻一碰就能出水,关山林从伊兰回来后的猴急劲儿也证实了这一点,总之一句,俊俏。就这样战争双方力量的对比,人家姑娘能不能接受这门亲事,还是个不小的问号。巴托尔是部队上的人,巴托尔的妹妹乌云不是,人家一个老百姓,不在组织,部队就是看中了,看得眼里冒火花,也不能强迫。所以,这事儿得慢慢来。
张如屏毕竟是老政治工作者,办这种事儿,不说游刃有余,起码经验丰富。张如屏订下计划,先让人拿着部队的命令去伊兰招兵。当然不是大量招,只招一个,就是乌云。
那个时候,东三省的大部分地盘都在共产党手中。伊兰属于解放区,老百姓几十年来深受兵匪小日本的苦头,是共产党让他们翻了身,有了田地和主人的架子,在众多的武装组织中,老百姓爱戴的是抗联,亲近的是鲜人敢死队,敬重的是张帅的队伍,这三支队伍有个共同之处,就是既打小日本又剿土匪,还不骚扰老百姓。当然,三支队伍中,头一个要属抗联好,能招到抗联当兵,自然是一种骄傲。乌云有两个哥哥在抗联当兵,合江省军区招兵的人一去,乌云听说能和大哥巴托尔在一块儿,不知道有多高兴,也没多问一句,告别了父母,跟上招兵的人就来了。
人来了,先到政治部报到。张如屏亲自接待,见面一看,果然天仙似的人,模样儿单纯,只是有些羞答答的,无论站着还是坐着,一律脸儿绯红,轻易不开口和人说话。张如屏心里就暗下发笑,想难怪狗日的关老虎急了,这副美人胚子,能叫人不急吗?
张如屏坐下来,细声细气地和乌云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本人对参加革命军队有什么想法,再就是说了一番大道理小政策。聊过,也不留人,直接把乌云分到军区独立旅里当兵,那意思是把人交给关山林了,怎么伺候,是关山林的事儿了。
乌云由政治部一位干事带着到独立旅报到。带队的干事把关山林介绍给乌云。乌云一看,原来这位到伊兰自己家里去过一次的黑大个儿竟然是自己的旅长,当时就吃惊不小,鹅蛋型的脸儿绯红着,手里揪着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也不知道说话,只管低着头。穷人家的女儿,草原上长大的,平日没见过多少世面,兵匪什么的倒是见识过,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只觉得这个官凶煞得很,见了部下连个笑脸也不给,不像他背后那个叫邵越的卫士,细眉细眼,娃娃脸,见人一脸的顽皮笑意。
正琢磨着,那边关山林一脸严肃,正眼也不瞟新来的小女兵一下,说了一句:把辫子剪了,领一身衣裳,去卫生队报到。说完这话,马靴噔噔一串响,人就走掉了。
乌云还在发愣,一旁的政治委员金可笑眯眯地过来,对邵越说,小邵你去,带小乌处理一下个人卫生,到后勤领一套军装,再通知卫生队来领人。邵越听了,响亮地答应一声,高高兴兴领着乌云出了旅部。
独立旅是战斗部队,下属两个主力团、一个保安支队、一个骑兵连、一个机炮连,三四千人马,全是光头和尚,没有一个女人。政委金可和参谋长倒是有家属,可家属在合江省城里,不随队,部队乍一下来了个女兵,且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小女兵,整个旅就像一包黑芝麻中掉进了个月亮,满包都被照亮了。
乌云被分到卫生队当护士,干的是洗绷带抹红药水的事儿。人到了不久,干部来看,战士来看,连远在几里地外的两个主力团队都有人往卫生队赶,有的看了一遍没过瘾,回去以后找着借口再来看一遍,把个卫生队闹得像个集市似的。乌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人虽腼腆,性格却开朗,见了谁都是一脸甜蜜蜜的笑,拿那些干部战士,全当自己的哥哥弟弟,谁要涂抹点儿红汞什么的,她轻手轻脚地往伤口上涂,一边鼓着小嘴心疼地吹,也不管伤在胳膊上还是臭脚丫子上,一点儿也不嫌弃,还不停地眨巴着大眼睛关切地问,疼吗?疼吗?疼我再替你吹一会儿。兵们脸红了,连忙缩回脚,把臭脚丫子往鞋里塞,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挺好的。心里想,这小女兵,长得像观音,心也是娘娘心呢。这么想过以后,就心满意足地往连队走,回到连队,自然要把自己的故事渲染一番,惹得更多的人天天往卫生队跑。
那些日子,独立旅的病号特别多,而且一色是割了手划了腿儿的,忙得卫生队长差点儿吐血,红汞也用得快,三天抹去一小桶。卫生队长吃不住劲了,去找关山林,说,旅长,乌云不能待在卫生队,你快点儿把她弄走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不了人家的伤病,自己先得累死了。关山林问明情况,心里不免好笑,说,那些装病的,你不会撵走吗?卫生队长说,谁说他们装病?他们这个把手割破一道口子,那个把腿划破一块皮子,血淌得跟开屠宰场似的,你能说他们是装的?你就是能说,总不能不给他们处理吧?关山林想想,也是,这些大兵们,别的没有,一腔子血都旺,为了看漂亮的小女兵,这点儿血他们舍得淌。这种事,总不好当着全旅的面下一道命令,命令所有人一个不许去卫生所参观——你就是堵住了泡病号的,能堵住真病号吗?乌云的来由是军事秘密,这里面的内幕,独立旅除了五位旅首长,就是关山林的警卫员邵越和马夫靳忠人知道,连乌云本人也被蒙在鼓里,要说出去,让人家怎么想?再说,人放在独立旅里,长此以往也不是事儿。年初部队在北满东安、密山县的连珠山、黑台、半截河子一带打郭清典、杨玉范的东北挺进军,抓到了郭清典的五姨太双枪黑蝴蝶,人抓回来关上了,打算过一阵子押送到佳木斯去。哪知看守俘虏的一个排长竟和风骚的黑蝴蝶搞上了,两个人借着后半夜月亮下去了,躲在牢房里胡搞了一气,然后密谋着逃走,幸亏被查岗的发现,抓了起来。关山林一听这事儿,火冒三丈,二话不说,立马把那个排长和黑蝴蝶一块儿绑出去毙掉了,结果事情报上去,关山林还吃了个处分。关山林想起这事来,心有余悸。按张如屏的战术,自己和乌云还没有进行火力接触,自己和乌云的关系目前无法暴露,人放在旅里,一旅三四千如狼似虎的光棍汉,没准儿什么时候就给闹出了事儿,弄个老婆婆跌跤子,泼了鸡汤砸了罐。
关山林想着这事不是办法,就去找张如屏。张如屏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说,这事好办,我早打听过了,省委在牡丹江市里办了个药科专门学校,地方上部队上的学员都有,咱们把乌云送去那儿,一来嘛,可以避嫌,躲个清静;二来嘛,可以让乌云读点儿书,学点儿文化——给咱们大旅长当老婆,没点儿墨水不行;这第三,你们旅部离市里不算太远,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常去看看,单独谈个话什么的,关心关心她。关山林一听,愁云顿解,咧开嘴笑道,还是你狗日的有主意,难怪让你当政治部主任,你这政治,算是做到家了。这事要弄成了,喜酒我先敬你。说罢,用力在张如屏背上拍了一掌。关山林什么样的劲儿,那一掌,拍得张如屏咧开嘴猛抽一口凉气,人差点儿没窝到地下去。
乌云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到牡丹江市药科专门学校学习。乌云人年轻,心里什么事儿也不装,纯得像一块白绸子,往日在家里,帮着父母做些家务活,和村里的姐妹们凑在一起做做女红,剪剪窗花,日子虽然清淡,却也无忧无虑,突然有一天,来了两个当兵的,把她接到了部队,当上了女兵,部队像个大家庭,干部战士全都不拿她当外人,哥哥弟弟一般地亲,她也知道,那些战士去卫生队里看病抹药水,多半是为了看她,她也不生恼,脸蛋长得俊长得丑,全是父母给的,就像草原上的花朵儿,长在那儿,你能不让人来看?这么快乐地过了几天,又稀里糊涂地接到去学习的命令,自己完全弄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安排,以为当兵也好,读书也好,全是顺其自然的事,都是应该的。乌云去找哥哥巴托尔,告诉巴托尔自己要去佳木斯学习。巴托尔刚配合359旅外出打仗回来,正在刷洗倦怠的马匹,听妹妹这么一说,自然为妹妹高兴,说,上级要你去学习,你就去,部队只有考虑要重用的人才让去学习,你不要辜负了首长的希望,好好学,学成了回部队来好好工作。又说,部队和家里不一样,万事不能任性,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给组织上找麻烦。乌云听了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恋恋不舍地和哥哥道别,回到队里,收拾行李,等着旅里派人来送她去牡丹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