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乌云去牡丹江,本来金可是要旅里那部日本吉普去的,那是关山林出关时缴获日军的,一直没上缴,这车就名正言顺地留在了独立旅。这车照说是旅长关山林和金可政委的坐车,可关山林不喜欢车,喜欢马。关山林从小放牛长大,对牲口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关山林的家乡,有牛的人家得是外面有地,囤中有粮的富裕户,有马的人家光有地有粮还不行,还得有势力。关山林家是雇农,别说家里连条牛腿子都没有一条,因为自家没地,连牛粪捡着都没处使,平时牵着主人家的牛去山上放,看着人家的马拉着胶皮轱辘轮大车威风十足地呼啸而过,心里十分眼馋。后来当了兵,与马有了缘分,从此便拽着马缰绳不肯松手。当兵的时候轮不上他有自己的坐骑,行军打仗若累了疲了,只配拉着首长的马尾巴摇摇晃晃地走。等到自己当上了首长,坐骑是一天不肯离身,有空的时候,还帮着马夫饮饮马,刷刷马,也学得了一套相马经。譬如好马讲究几宽几紧,蹄爪如何,四腿如何,皮毛如何,眼耳如何,腰肚如何;烈马如何驯,病马如何治,都有一套讲究。在延安抗大二分校学习的时候,学员中时兴照相的风气,别人照相,把收拾干净的人往镜头前一站就行了,关山林不行,站了自己,还得把马饶上。金可在抗大时就和关山林在一块儿,金可最不爱和关山林在一块儿照相,大家都一般齐站着,他偏骑在高头大马上,比别人长出一大截子来。金可不满意地说,怎么你就和人家不一样,非比人家高出一头,你这是闹特殊化。关山林反击道,特个鸡巴殊,当兵的和马,生成是一条绳子拴着的一对,谁比谁的命贱?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整天不离马鞍,就差没搂着马睡觉了。老48团的兵都知道一个风景,那就是他们的团长骑着他那匹枣红烈马在白山黑水间风一样地呼啸狂奔。到了独立旅,有了车,若不是军情需要,关山林说什么也不坐,只骑他的马,所以几个旅部的首长中,只有他有马夫靳忠人,别的首长都没有。条件不同了,有了车,省了。
乌云去牡丹江市学习,金可的意思要旅里那部吉普车送一下。没承想反对的却是关山林。关山林说,不能拿吉普车送,吉普车是旅首长的专车,她没这个资格。金可说,送兵上学,多好的事儿,怎么就没有资格了?就算没有,还不能通融通融?关山林不容置疑地说,若是别人,通融也就通融了,偏偏她不行。金可问为什么。关山林一瞪豹子眼道,因为她是我老婆。金可笑道,瓜秧子没起蔓,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成你老婆了,好没脸皮。关山林嘿嘿笑道,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山头,我关山林要拿不下来,也就白打十八年仗了。她不是我老婆,还能是谁?关山林这么一说,金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吩咐下面,换一辆马车,送乌云去牡丹江。
送乌云去牡丹江的是关山林的警卫员邵越和马夫靳忠人。
1946年开春那会儿,北满还很乱,虽说大部分城市和农村的地盘都在抗联手中,但土匪猖獗,仅刁翎、小石头河、伊兰、林口、勃利等地,拥有千人以上的土匪队伍就有谢文东、孙荣久、张雨新、李华堂、郎亚斌、吴长江等八九支,零星的散匪则更多了。关山林的本意是要马夫靳忠人套辆大车把乌云送去牡丹江就行了,金可坚决不同意,一定要邵越也跟着一块儿去。邵越是1943年在辽西就跟着关山林的,小伙子二十出头,鬼机灵似的,心眼儿多,手脚快,打起仗来不要命,人说这点和关山林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邵越想打仗,好几次缠着关山林要到下面去弄个连排长什么的干干,关山林鞍前马后的用顺了手,就是不放他走。小伙子心里有意见,但意见归意见,首长不放人,闹也不管用,只能当好自己的警卫。
邵越和靳忠人两人在旅部套好车。邵越胯前吊了支二十响德造盒子炮,怀里抱着一支苏式转盘机枪,屁股上还挎着四枚日式马尾手榴弹。靳忠人负责赶大车,也有三大件,除了手榴弹和盒子炮,腿弯上还夹了一支五连珠的捷克造马步枪。两个人收拾停当,赶着车去卫生队接了乌云,起程上路直奔牡丹江。
乌云认识邵越,她对这个精精神神的旅长的警卫员很有好感。等靳忠人一甩响鞭,马车撒着欢儿上了官道,乌云就问,小邵,你也去牡丹江?邵越坐在车辕边,晃荡着腿嗑着瓜子儿,说,那是。乌云说,你也去读书?邵越说,我不读书,我送你。乌云说,送我干啥?邵越吐出一片瓜子壳,看着它落到车轮后的尘土中,说,不让你被土匪抢了呗。乌云奇怪地问,为啥你送我?你是首长的警卫,首长离不开你,就算送,也轮不到你来送呀?邵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灵机一动,改口道,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咱们旅独一个女兵,你要出了问题,那咱们独立旅的女同志就全军覆灭了,我是旅长的警卫,我送,才显出重要性来。乌云侧头想想,这话也对,就问,这是你说的?邵越丢了一粒瓜子到嘴里,说,这你又不懂了,我说了管什么用?这话得咱们旅长说了才算数。停了停,又说,独立旅,也就旅长一个人能管住我,别人说话我还不爱听呢。
靳忠人在前面赶着车,听到邵越说这话,鼻孔里哼了一声。邵越听见了,扭过头去说,靳长子,你哼什么哼,你少阴阳怪气。靳忠人的绰号叫靳长子,因为人高,像根套马杆。邵越也有绰号,叫胯子,因为他老爱在胯上吊着两支匣子枪,走路晃晃荡荡的。邵越和靳忠人两人是一对轿子,平时老爱抬个杠斗个嘴,没事就寻着法子捉弄对方一下。靳忠人也不回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哼什么,我鼻眼里飞进只蜢子,我连哼都不能哼了?邵越说,是蜢子?怎么是蜢子?是头牛吧?靳忠人说,你才牛呢,你都快牛死了。邵越说,我牛死了关你什么事?难道你还想吃牛肉不成?靳忠人说,美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牛,醋缸里泡了三天,酸得碜牙。我呀,我只拿你的皮硝软了做鼓,擂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乌云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在一边捂着嘴可劲地乐,心想,他们这样多好啊,显得多亲热啊。这么想着,人就移过来,靠近邵越,说,小邵,你刚才说,是首长让你来送我的,这话可当真?邵越放过靳忠人,转过头来说,可不是当真,难道还是我编出来唬你的不成?乌云眨着大眼睛,由衷地说,没想到首长这么关心我,首长真好。邵越和靳忠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暗笑道,首长当然关心你,首长他能不关心你吗?
怕碰上土匪,路上还是遭遇了土匪。
天见傍黑的时候,人倦了,马乏了,靳忠人就和邵越商量,找个屯子歇歇脚,喂喂马,第二天再赶路。邵越不干,说也就几十里路了,又是官道,好走,不如乘着有点儿亮赶路,最多也就两个时辰便能赶到牡丹江,把乌云安排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一场电影看,看完电影,再找个澡堂子泡上一宿,强胜过在野村里啃冷饼子。
两个人正争着,就听见远处浓浓的暮霭之中有嘚嘚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后面出现了一二十匹马,马上的人,头戴瓜皮里缎帽头或巴拿马礼帽,也有扣八块瓦的,身穿对襟黑布夹袄,一排拴摸疙瘩布纽一律敞着,怀里系着宽宽的腰带,棉袍一角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下身是紧腿马裤,打着绑腿,露一截腿刺子刀柄在外面。那些人跟着大车走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分开,从左右两边抄了过来。
邵越发觉情况有些不对,说,长子,土匪跟上了。靳忠人回头看看,扬手狠狠地甩了一串响鞭,将马车赶得狂跑。大车跑,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也跑,一气跑出几里地,愣是没能甩掉。靳忠人大喘着粗气说,胯子,咱们车重,跑不过人家。邵越早看出来了,怀里的转盘机枪搂孩子似的搂紧了,咬牙切齿地道,跑不过就停下,打他狗日的。日他妈,想劫咱们人,没那么便宜的事儿。靳忠人就放慢了车速,回手将马枪操起来,顶上了火,匣枪也褪了盒子,捏在手上。
乌云吓得不轻,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邵越将自己的盒子枪掏出来,递给乌云说,你拿着这个,等我们开火了你再开火。乌云眼泪都快下来了,说,我不会使唤枪呀。邵越傻眼了,没想到身边这个兵,竟是不会用枪的。情况紧急,邵越来不及细说,把快慢机拨到连发上,打开保险,把枪塞到乌云手中说,你趴在厢板后面,别露出头来,等人靠近了,你只冲着人抠枪机就行了。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一句说,要打不赢,不想让人捉了去,对着自己开火也行。乌云就战战兢兢地接过枪,沉甸甸地捏在手里。
三个人准备停当,靳忠人让马慢慢拖着辕套走。那边二十几匹人马渐渐靠近了,其中一个戴着土耳其式水獭绒帽的,看样子是大哥或四梁八柱的人物,一搁马肚子,上前几步,在马背上欠了欠身子,开口道,报报迎头,什么蔓?
邵越和靳忠人不是关外人,听不懂绺子的黑话,不知他说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倒是乌云听懂了,趴在车厢板里打着战说,他要咱们报个姓名,问咱们是干什么的。
邵越明白了,冲着那水獭绒帽说,老子是抗联的。你们是干什么的?
水獭绒帽说,原来是抗联的。在下里倒歪蔓,砸窑子、放台子、接财神、吃臭,一满转。
邵越和靳忠人糊涂,看乌云。乌云翻译道,他说他姓谢,打大户、开赌局、绑票、盗墓,什么都干。
邵越冲那水獭绒帽说,你们跟着我们老半天了,想干什么?
水獭绒帽的眼睛往邵越和靳忠人身上瞅,说,看两位掌柜的身板英雄,托底守铺,喷子亮,传正,不如挂了柱,靠窑咱们一块儿干。
邵越看乌云。乌云说,他说看你们两个人像英雄,信得过,枪又漂亮,胆子也大,不如入了他们的伙,一块儿干土匪。
邵越冲水獭帽说,放你妈的灯笼屁,老子堂堂正正的抗联,老子能干土匪?
水獭绒帽不高兴了,说,拉你靠窑,我是海瞧,挂了柱,咱包你大碗搬姜子,大碟啃掐边,海草够你抽,红票尽你玩,兰头可着你花,爷抬你的。二位掌柜可以访一访,咱滚山东号亮、局红,向来不晃门子。
乌云这回不用邵越看,马上翻译说,他说拉你们入伙,是看朋友面子,你们若是入了伙,包你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烟够你们抽,女人够你们玩,钱尽你们花,让你们享不完的神气。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他的号叫滚山东,队伍兴旺,很有名气,从来不说假话。邵越也生气了,说,假话真话,老子偏不吃他这一套。
水獭绒帽见三个人没有入伙的心思,又说,二位掌柜的不肯挂柱靠窑,也中,那就劳神二位留下喷子和压脚子,车上那位盘亮的斗花也得留下,二位掌柜的自己滑了吧。
这回乌云吓白了脸,邵越看她两眼,她才打着哆嗦说,他说你们要不肯入伙,就把枪和马留下,把我也留下,你们自己走人。
这话一说,别说邵越,连靳忠人也火了,说,狗日的,邪了,敢缴老子抗联的枪,扣抗联的人,也不打听打听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那边,那二十几个土匪也不耐烦了,对水獭绒帽说,当家的,和他们胡掰什么,春点不开,瞎犊子,上几个弟兄,插了他们。
这几句话,邵越就算没听懂,也大致知道意思,那是叫把自己解决了。邵越什么样的机灵人,轮得着人家算计?邵越低声对前面照顾着牲口的靳忠人说,长子,狗日的要动手了,咱们先下手为强,做了他们。靳忠人早等不及了,说声打,手里的马枪砰地就搂了火,只一枪就把水獭绒帽从马上撂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邵越玩雪橇似的,身子一滑,屁股从车辕上滑了下来,双脚着地,后背抵着马车,怀里的转盘机枪嗒嗒嗒地狂跳起来,子弹雨点似的泼洒出去,他那一边四五个土匪,连人带马都倒了下去,有一匹马没断气,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一颗子弹飞去,将它漂亮的头颅击了个粉碎。
靳忠人用马步枪连打了几发,嫌慢了,丢开马枪,甩手用匣子枪对着另一边的土匪扫出一梭子,二十发子弹接踵出膛,土匪离着有二十来米,匣子枪准头不大,也被撂倒了两个,剩下的,马惊了,人乱了,都呼哨着跑开了。
土匪大多都跟在后面,枪一响,一蹬马肚都往前面跑,听见这边有人喊,狗日的管直,当家的烫了!几个土匪抢上前去救水獭绒帽,邵越怀里的转盘机枪仍不停,继续狂扫着,眼见着又打倒两个。后面上来的土匪开始还击,子弹嗖嗖地飞过来,把大车板子打得白渣子直飞。邵越一边扫射,一边尖着嗓子喊,长子,还磨蹭什么,快走人!靳忠人听邵越这么一喊,连忙掖了枪,回身操起马嚼绳,一甩鞭子,赶着车就跑。邵越退着身子又打了两个点射,扒着车板一个翻身滚进大车,正撞在乌云身上。乌云一直趴在那里,两手抱着头,被邵越这么一撞,手中捏着的盒子枪哗啦就响了,一串子弹擦着邵越的头皮小鸟似的飞向天空,惊得邵越一缩脖子大骂道,你妈的对谁搂火?你想做了我呀!乌云也不说话,趴在那里声都不敢做,人吓得差不多已晕过去了。
靳忠人驾着大车一气跑出一二十里地,跑得马大汗淋漓,直吐白沫,看看后面没有人追上来,这才放松缰绳,让马慢了下来。靳忠人余悸未消地说,狗日的,不会再追来了吧?邵越说,看来不会了,都打成那样儿了,捡尸都捡不赢呢。靳忠人担心地说,要还来呢?邵越说,除非他生了十个胆。这么一说,三个人的心定了下来,想想,按刚才那种打法,要没生十个胆还真不敢再追来了,于是都松了一口气,邵越和靳忠人就开始回忆刚才那一场,怎么说的,怎么想的,怎么打的,谁打倒了几个,是死了还是伤了,两个人你说一样我说一样,没个统一,争得脸红脖子粗,倒把乌云一个人晾在了一边。
乌云被吓坏了。刚才枪响的时候,她一直是呆呆的,只知道趴在车厢板里发抖,直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也难怪,一个十八岁的穷人家女孩,见过兵,见过匪,却没见过这种阵势,不说别的,光那枪子儿嗖嗖地在身边飞过,那声音就够叫人心怵了,更别说邵越、靳忠人一前一后三杆枪在她耳边放鞭炮似的扫个不停,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仗,乌云没把尿尿在裤子里就已经算是好样的了。乌云后来想,如果邵越和靳忠人两个真把她丢在那里撒丫子溜了,或者没打赢让土匪们给掳了去,那结果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这么一想,好些日子她都手脚发凉。
天早已黑尽了,这回不用争吵,大家都不敢再提歇脚的事,邵越换了弹匣,枪警觉地抱在怀里,靳忠人瞪大眼,赶着马车,直奔牡丹江而去。到鸡叫头更时,终于进了市里,找药科专门学校又花了一阵工夫,等安顿下来,天已渐亮了。
第二天,邵越前后张罗,帮着乌云把到报了,分了班,安排了宿舍,一切安置停当,便和乌云告别。
有了昨天傍晚那一场遭遇战,三个人是真正的战友了,已经没有了生分。临走时,邵越把兜里没吃完的葵花子都掏出来,用块手绢包了给乌云,让她没事的时候嗑着玩。乌云舍不得邵越和靳忠人走,捧着葵花子送出了很远,看着马车已拐过了大街,还站在那里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地招着手。
邵越和靳忠人当天便赶回了旅部。回到旅部天已很晚了,关山林等在那儿,要听邵越汇报情况。邵越便一五一十地说来,路上怎么走的,说了些什么话,怎么和土匪遭遇上了,怎么打的,打完了怎么跑的,学校在什么地方,怎么安顿的,乌云分到哪个班,都学些什么,等等。
关山林认真地听,也不大惊小怪,也不插话,听到乌云差点儿把邵越脑袋开了瓢那一段,还呵呵地笑,笑得梁上的灰尘直往下掉。听罢汇报,关山林满意地点点头,夸奖说,事办得不错,仗也打得不错,以后就照这个样子办,现在没事了,你和长子去火夫老王那里,自己弄点儿好吃的,明天跟我到勃利,咱们又有仗打了。
邵越答应着,出门叫了靳忠人,两人颠儿颠儿地去了伙房,找火夫老王要狗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