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四野南下后最壮烈的一仗了。十来个小时中，9师顽强顶住了天上飞机地下大炮的轰炸和来自三面的数十次进攻。7军以整营整团的兵力发起冲锋，9师前沿阵地的部队也是整排整连地被打光。阵地被一批又一批炮弹掀得翻来覆去，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了。每一个被争夺的山头都变成了一片火海，阵地上尸首遍地，汽油弹将那些尸首烧得吱吱直冒黄油，烧得熟烫了，胀鼓的肚子就乒乒乓乓地轰然炸开。
9师的师首长全都下到各团督战。关山林所在的28团，据守在最前沿的阵地，在这里，7军的攻击最猛烈，伤亡也最惨重。品字形阵地的最前沿口是121高地，28团1营1连守在那里，打得只剩下九个人。关山林要1营营长亲自带一个连支援那里。1营长带着连队赶到时，正遇到7军发动一次新的冲锋。7军的士兵潮水般地往高地冲来，1营长当即命令部队打反击。先扔了一批手榴弹，然后战士们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红着眼向山下的敌人压去，一直把敌人压到山脚下。
中午过后，6架B－17轰炸机再次飞抵121高地上空，轮番低空轰炸。飞机飞走之后，高地上的浓烟久久没有消散，紧接着又是地面炮火的猛轰。7军一下子组织了三个营的兵力朝121高地发起了进攻。
下午2时左右，121高地上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肉搏战。将近一个团的7军士兵拥上了121高地，与不足两百人的9师士兵厮杀作一堆。对手之间离得太近，枪炮完全失去了作用，枪声停止了，双方士兵搂抱到一起，用刺刀，用拳头，用牙拼死搏击。7军的士兵大约是五六个对付9师的一个人，把9师的士兵压在身下，把他撕裂成碎片。9师的士兵在绝望之中，纷纷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121高地上霎时间升腾起一朵朵美丽的火花。一小时后，121高地终于失守，守军全部壮烈牺牲。
关山林在团指挥所看得真切，哑着嗓子要28团团长屈高阳立刻组织反击，把121高地夺回来。屈高阳哽噎着说，部队伤亡太大，是不是把部队退到二线来，121就不要了。关山林红了眼说，不行，121要丢了，我们所有的阵地就成了一条线，到时对方想打我腰子打我屁股都由他了，必须把它夺回来，一分钟也不能等！
屈高阳领命组织团预备队打反击，连团部的通信员炊事员都组织起来了。关山林通过电话下令全师的炮火向121高地射击，射击一停，反击的队伍就呐喊着往上冲。7军占领121高地的部队尚未站稳脚跟，被一阵狂轰滥炸，又一阵玩命似的冲锋，大部分被消灭在121高地上，剩下不多的撤了下去。关山林在望远镜里看见自己的部队上去了，放下望远镜，啐一口牙血说，妈拉个巴子，你也知道我的厉害了！我要有你那兵力，你那火器，什么样的山头攻不下来！
关山林这么说，9师的阵地并没有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打了三天三夜，7军也有些躁了，冲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凶狠，甚至采用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同归于尽的炮灰战术。他们先组织敢死队往9师的阵地上攻，在双方士兵进行肉搏战时，炮兵阵地就瞄准人群开火，将9师和7军士兵一块儿炸上天，然后二梯队再冲上去占领阵地。9师的阵地就这么不断地失守，越丢越多。
关山林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艰难这么失去理智的仗。当他看到9师的战士在自己火海一片的阵地上挺着刺刀杀入冲上前来的敌群时，当他看到双方的士兵一块儿被嗖嗖飞临的炮弹炸得飞上天时，他的豹眼中同时闪耀着火光和泪光，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堵满了被炮弹掀起的黑色焦土。有一段时间，关山林突然像是自己被击中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无力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阵地一处处失守，焦土上更易大旗。
平时脾气温和的袁正芳从29团阵地上打来电话。袁正芳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并且大骂身边的人。袁正芳声嘶力竭地喊，师长，我的面前至少有一个师的敌人！我已经打退了敌人的三十七次进攻！伤亡太重，我快支持不住了！
关山林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放下电话。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掀起的泥土落了他一身，他一动没动。半晌，他叫过通信主任，口授一份命令：全师指战员，师长下团，团长下营，营长下连，连长下排，排长下班，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战斗位置是阵地的最前沿，全师即便战至最后一个人，也要把阵地踩在脚下！
关山林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然后转身，一只大手朝身后的邵越伸过去。邵越知道这是最后时刻了，默默地，也不说话，将一支填满弹匣的汤姆式冲锋枪递给关山林。关山林提着冲锋枪，大步朝121高地走去。不断有呼啸的炮弹飞来，在关山林的身边爆炸。弹片擦身而过，将他的军衣切割得丝丝缕缕。他的橡胶鞋被焦灼的土地烫掉了底，只剩下一对套在脚脖子上的鞋帮，他却毫不在乎，赤着脚丫子步履坚定地向枪林弹雨的深处走去。他的巨大的头颅开始冒出青烟。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发红，越来越红，以至于全身的军装都被迅速地烤焦，化成灰烬，一片片地掉落下来。
121高地已经被打成了地狱，高地上，除了仍在互相撕咬的那些疯狂的士兵，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和生命。因为炮弹早已将高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炸得虚土三尺，架不住机枪，那些红了眼的士兵就把他们同伴的尸体拖过来堆成两尺高的掩体，趴在上面拼命射击。
关山林一上121高地，什么话都没说，搂着冲锋枪便开了火。关山林的脚下躺着一名被炸开了胸膛的小战士。关山林记得他是在津门攻坚战之后才入伍的，行军时还因为脚上打了泡拽过他的马尾。现在他死了，年轻的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空。关山林伸出一只被战火烤焦了的巴掌，轻轻抚去小战士脸上的泥土，将一张包机枪子弹的油纸盖在小战士的脸上，然后继续射击。关山林几乎是一口气就打光了弹匣里的所有子弹。他将手中空了弹匣的冲锋枪丢在地上，俯身抱起一挺机关枪继续扫射。
对关山林来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战争的技术可讲了，战略和战术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把自己化成一块石头，钉在121高地上，即便被炸成齑粉，也一尘不漏地洒在121高地上。
太阳是在剧烈的痉挛中跌落到山下的空河谷里去的。青树坪一带，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都是殷红一片。子夜时分，9师拼死打开一个缺口，朝永丰方向撤退。同样伤亡惨重的7军没有追击，9师的撤退寂静无声。
145师在永丰接应了伤痕累累的9师。145师知道9师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立刻架起大锅，将全师半数干粮袋丢进锅里煮，煮得米香弥漫。等145师把做好的饭送到9师集合地时，却见全师官兵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们躺在那里，浑身烟尘，面如烤炭，呼吸消失，心跳停止，怎么叫也叫不醒。
全师唯一没有睡的只有师长关山林。他盘腿坐在一个生满青苔的盘碾上，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死过去的样子。他那个样子，让145师所有的人都不敢走近他。
实际上，关山林并没有在青树坪之战后失去他对9师的指挥权。虽然他向军里坦白承认在战斗打响之前他就收到了那份“不得盲目前进”的电报，但是不知道是军长根本就没有把这事向兵团和野司汇报，还是兵团和野司体恤打得太苦的9师，在处理意见上装了马虎，总之，关山林还是当着他的9师师长。9师后来甚至还参加了衡宝喋血战和广西围歼战，一路打遍了半个南中国。只是在这之后，9师再也没有被重用过。凡遇大战，9师一律被充做预备队，坐在后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听前方的枪炮声。
青树坪战役9师伤亡三千，动了大元气，部队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劲来，不安排这样的部队去啃硬骨头合情合理。关山林对这样的安排始终没有表示意见。他不说话，甚至也不发脾气。只有一次，四野在北流线打桂系7军的时候，9师再度充当看客，袁正芳气鼓鼓地说，7军磕了咱们的牙，军长又不是不知道，不让咱们打别的仗，7军总该让咱们报一箭之仇吧？也欺人太甚了！
关山林站在一棵荔枝树下看一队队红须蚂蚁忙上忙下的吃蚜虫。关山林听到袁正芳的话，愣了半天，叹了口气，沉沉地说，败军之将何言勇，是我折损了9师。
吴晋水在一旁，看了关山林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
只有吴晋水明白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从来不说什么，但是吴晋水知道他的心时时都在疼得淌血，他的耻辱浓得化解不开，他的仇恨淤积得无处发泄。白天一言不发的关山林在夜晚的睡梦里却高声大骂，切齿得时常从梦里坐起来。
后来吴晋水调任军政治部主任，赴任前吴晋水和关山林以酒话别。吴晋水好几次都想把话说出来，让关山林解了心里的疼痛，然而他欲言又止。能说什么呢？对关山林这样的军人，任何开脱和安慰都是一剂砒霜，能把他的荣誉感再度旧创迸发七孔淌血。吴晋水只有和关山林碰酒，两个人一碗接一碗地喝。
话最后还是关山林先说出来的。关山林几碗酒下肚，已经有些醉意了。他眼睛盯着酒碗，不看吴晋水，说，老吴，记着9师。到了军里，别的关照不需要，只求给9师一个雪耻的机会。
吴晋水也盯着酒碗，不看关山林，他知道这时的关山林会有怎样的泪眼。吴晋水的喉咙也有些哽咽了，他在心里仰天长叹道，伙计呀伙计，你是真痴了还是怎么的，你就看不出来，就算上面不记9师的过了，给9师一个机会，让9师捡回一个面子，如今仗打到这个分上，还有多少机会留给你呢？再今后，可就是太平天下了呀！
1949年末，中南五省全境解放，四野百万大军已无大仗可打了。9师此时已经习惯了无所事事，很多干部战士在几个月的消闲时间里都学会了识字认数，甚至学到了一手漂亮的女红。关山林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去南京五零速中学习的命令。
关山林离开9师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话。他从营房里出来，头也不抬，登上送他到南京去的吉普车，嗓音低哑地对开车的战士说了声，走吧。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面的道路，甚至没有转过头来向送行的师部的几位首长和他的警卫员勤务兵们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