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是在长沙得知乌云的下落的,并且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长期沉默着的关山林知道这个消息时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当下改变行程,要吉普车转调方向,赶往武汉。当关山林风尘仆仆冲进军管会,出现在乌云面前的时候,乌云喜出望外地惊叫了一声,抱在怀里的一叠材料掉在地上,拿拳头堵住了自己的嘴。好半天,她才从一阵支撑不住的眩晕中平定下来。
关山林当天并没有看到他的儿子,儿子被乌云寄托在武昌的一个纱厂的工人家里。乌云一位同事的父亲是纱厂的保全工,乌云把孩子放在同事家中,由她做家庭妇女的母亲照顾,乌云每隔十天半个月过江去看望一下。乌云把自己的菜金节省下一大半来,设法换成现金,给同事的母亲做补贴,有时候也托熟人弄点儿奶粉和麦乳之类的食品。
关山林因为不能当天见到自己的儿子而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很快地,他就把热情转移到乌云身上。
关山林呆呆地盯着乌云,看了半天,愣头愣脑地说,你长胖了。
乌云的脸红了,把视线移到别处,躲避开关山林火辣辣的目光。
乌云其实一点儿也不胖,她还是那么苗条。她的腰肢柔韧有力,两腿修长,生过孩子之后她的皮肤越发显得白细,富有弹性,剪成齐耳的短发乌黑油亮闪着光泽。也许是孩子的出生给了她一种召唤,一种鼓舞,她有些丰腴了,所以关山林才说她胖了。
乌云现在在军管会工作。乌云带着关山林到军管会食堂去吃饭,食堂原来是间仓库,有一些陈旧的木头箱子可以让大家坐下来。乌云去窗口端来两大盆饭菜,饭是馒头,菜是粉条烩小白菜。关山林真的觉得饿了,大口吃着,把菜汁滴得到处都是。乌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关山林看,她觉得他倒是瘦了,脸颊上的肉很紧,露出很明显的颧骨和下巴颏儿,只是依然显得那么结实,举手投足间都富有弹性和力量。而且他是那么高大魁梧,比食堂里所有的人都引人注目。她觉得他吃饭的那副专注劲令人着迷,他当然是她所见过的男人中最有吸引力的。乌云的目光落到关山林的脸上,在那里颤抖着停留了很长时间,终于没有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面颊上的一块丑陋的疤痕。
关山林停下了往口里填馒头的动作,抬起头来,咧开嘴笑了笑,说,这样更威风,是吗?
乌云没有说话,缩回手,心里一阵酸楚,好一会儿才说,是在哪儿落下的?
关山林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没有想出来。他抱歉地看着乌云说,记不得了,大概是信阳那一仗。要不然是在阳朔?关山林有些把握不准自己的记忆,说完他又埋下头去对付饭盒里剩下的那些汤汤水水。
乌云却始终没有向碗里伸一筷子。她就那么看着关山林,直到他心满意足地把两盒饭菜席卷一空。
关山林吃完了饭把大嘴一抹,说,咱们走吧。
乌云问,去哪儿?
关山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去哪儿?他说,当然是去看咱们的儿子!
乌云头一次笑了,把嘴掩着,以免关山林害臊。你怎么忘了,乌云说,不是说好了吗,咱们明天才能过江去。
关山林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怎么一下子就给忘了呢。
关山林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小家伙。
关山林吃惊地喊道,这是我的儿子吗?他怎么会是我的儿子?他大步走过去,把那个在床上爬动着的胖乎乎的男孩抱在手上,高高地举了起来,入迷地打量着他。孩子被举在空中,很兴奋,咯咯笑着,手舞足蹈。关山林也乐得不得了,不停地哈哈大笑。
关山林问乌云给儿子取了个什么名字。乌云告诉关山林,儿子叫关路阳,因为她怀他的最后那几个月整天在太阳下面洗东西,而且差一点把他生在路途中。关山林想想说,这名字不错,响亮。但关山林在这之后并不叫儿子的名字,他叫他小东西。他说小东西,你叫我,你叫我爸爸。他说小东西,你走几步路给我看,你走一二三,听我的口令走。他快乐地躺到床上,把儿子抱在身上,让儿子骑着自己,让儿子踩着他的肚子和大鼻子,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当孩子肥嘟嘟的光脚丫弄痒了他的时候,他快活得哈哈大笑,他自己那个样子就像一个孩子似的。
乌云倚在门边,看他们父子俩疯闹——其实不是父子俩在疯闹,那孩子根本还不会疯呢,完全是他的爹在那里连叫带喊地满床打滚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安静的微笑。有时候她忍不住地说,唉,小心点,别弄疼了他。但更多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看着那父子俩,眼里有些润润的潮湿。乌云觉得她眼前的这个场面真是太好了,好到不能再好。
倒是纱厂女工的母亲担心了。老太太姓何,乌云叫她何妈妈。何妈妈在床前颠过来颠过去,不放心地连声对关山林说,你会吓着宝宝的,你会吓着宝宝的。
关山林谁也不听,依然和孩子滚来滚去地疯着,一点儿也不担心吓着了谁。关山林疯够了以后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巴掌上,让他摇摇晃晃地站着,玩把戏似的,一只手举着孩子在屋里走了几圈,哈哈大笑,开心得不得了。
关山林和何妈妈的关系也处理得很融洽。他把孩子挟在胳肢窝里,像挟炮弹箱似的,靠着何妈妈坐下,讨好地问,你把小东西养得这么肥,你是拿什么喂他的?
何妈妈得意得不得了,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何妈妈神秘而又严肃地小声对关山林说,你想也想不到我是么样养伢的,我给伢喂洋芋,喂苕。你说说看,他不苕长还能么样?
老太太也很喜欢热情魁伟富有动感的关山林,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她对乌云说,我看得出来,他心眼儿善良,一点架子也没有,是个大好人。又问,他很有力气对啵?
乌云心里想,他真的很有力气呢,他搂人能把人的骨头都搂碎。乌云这么想着,不说,只是抿嘴笑着,点点头。
何妈妈后来又好奇地问,师长是个多大的官?能管几百兵吧?
乌云说,不是几百,是上万。
何妈妈惊得目瞪口呆,过后有好长时间不自在,再看关山林时,只拿眼角怯怯地看,话也不敢讲了。
还是关山林觉出了什么蹊跷,认真地对何妈妈说,何妈妈,你怎么了?怎么老躲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要做错了什么,你拿大巴掌使劲扇我屁股,别讲客气,尽管扇。
乌云被关山林的认真劲儿逗得喷饭。何妈妈也松弛了,不再拘谨,只是在称呼关山林的时候,她不再随着乌云叫关山林老关,只肯叫他关同志。
吃过饭后,关山林带乌云和孩子上街去逛,两个人都换了便服。关山林把小东西抱在怀里,后来又托在肩上。小东西一路咿咿呀呀,使他精神劲儿十足。乌云先紧傍着关山林走,后来她就把手悄悄搀进关山林的手臂里,为此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当她发现关山林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儿而是只注意他肩头的小东西时,松了一口气,就让自己和关山林靠得更近一些。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肩上扛着一个手臂舞动着的新鲜的婴儿,身边傍着一个同样新鲜的年轻貌美的女人,这幅景象吸引了不少路人注目。
后来关山林终于明白别人看什么了。关山林站下,把胳肢窝里乌云的手臂松脱出来,说,这像什么样子?咱们两个军人,在老百姓面前影响多不好。
乌云申辩说,咱们又没穿军装,有谁知道?
关山林奇怪地说,这和穿没穿军装有什么关系,难道没穿军装,咱们就不是军人了吗?就算光着屁股,咱们还是军人嘛。
乌云臊着连忙看四下,埋怨道,你轻点儿,说这种话你就不怕影响不好了?
关山林呵呵地笑着说,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嘛。我就是说了,我们现在不是没光吗。
以后两个人不牵手了,去逛百货公司。关山林给何妈妈买了一顶帽子,一双鞋。关山林说,武汉这鬼天气,干冷干冷,老人怕冻脚呢。接下来关山林就开始给小东西大买特买,吃的穿的玩的,看见什么买什么,不管小东西用得用不上,他都买。买完以后他又后悔不迭,说是原打算把身上的盘缠留一半下来给小东西做生活补贴的,这一买,钱全花光了。乌云就安慰他,说自己有菜金,能变通着换点儿现钱出来养孩子,叫他用不着操心。这时天已晚了,他们就往回走。依然是关山林把小东西扛在肩上,走回家才发现小东西尿了关山林一肩,这又惹得关山林哈哈大笑,得意得不得了。
乌云只请了一天假,当晚得赶过江去,不能在何妈妈家久留。分别的时候关山林有些伤感,一次次地把小东西抱起来,亲了又亲。小东西让关山林的胡碴弄疼了,哇哇大哭。关山林失魂落魄手足无措地说,你怎么还会哭?你这个样子真难看。何妈妈看出关山林的难过样来了,就从关山林手中把小东西接过去,说,你们走吧,伢一开始都这样,不碍事。你们放心,伢我会带好的。关山林和乌云就走,两个人走出纱厂附近的棚户区,回头望望,何妈妈还抱着小东西远远地朝他们招手。小东西已经不哭了,也没看他们,手里摇着关山林给买的一个拨浪鼓,聚精会神地玩着。关山林就更加伤感,说,他怎么就不看我呢?我还没走远呢。乌云说,他还是个孩子呢,知道什么。关山林说,他是谁的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吗?乌云就偷偷抿着嘴笑,心想,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缠绵呢。
过江的时候天色已快黑尽了,船老大缓缓地摇着橹。关山林突然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后来他才想起,今天给小东西买了东西,给何妈妈买了东西,就是没有给乌云买东西。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儿。
头一天关山林是住旅店的。乌云和军代室的一个女同志共住一间屋,那个女同志知道两个人一年多没见面了,明天关山林就要赶去南京,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别处和人家挤一晚,空出屋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