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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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舐犊之情(2)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一起。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乌云去打来水两个人洗。武汉冬天的水浸骨头,两个人洗着,忍不住发抖,颤着声儿地乐。然后他们上了床。床很小,是单人的。在黑暗中,乌云觉得床突然变得像一只船那么大。她怕冷似的直往关山林怀里钻。两个人都丝毫不挂,是真的光着身子。乌云先不太习惯脱光了睡。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几次,但自从有了沈阳那一夜后,她开始喜欢这样了。他用力搂着她,确保她真的在他的怀里,而且很快变得暖和了。她的身子光滑细腻,仍然富有弹性,充满魅力。他的抚摩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渡过了那一关。他显得有些急躁,手忙脚乱的,弄得她一直有一种抱愧的心理。即使这样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在12月的大冬天里把被子踢到了床下。

后来他安静了,他们开始说话。她先说,说得很杂碎,一边轻轻抚摩着他结实的胸前的汗毛,满怀欣喜之情。他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突然说,他很壮,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是吗?她开始没有回过神来,后来明白他是在说他们的儿子。她在黑暗中就立刻喜悦起来,说,他可会吃了,我担心他会把何妈妈吃穷呢。他呵呵地笑。她也咯咯地笑,笑得丰满结实的乳房一阵乱颤。她感觉到他的一只大手又在那里了,开始渐渐地亢奋和有力起来。她明白他要什么,有些痛惜地说,赶了几天路,累了吧?他不说话,俯向她,吐着很粗的气息。她说,你要注意身子,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儿,而且他也知道,他再度燃烧起来的激情就是一种证明。他把嘴放到她的耳边,充满力量地说,我要你再给我生个小东西,再生个儿子。

第二天他们却吵架了。

第二天清早,关山林收拾好东西起程去南京。乌云要送关山林。

关山林说你别送,你就留在家里。

乌云说我送送你。

关山林说你已经请了一天假了,别再请假。

乌云说我已经给主任请了假,我说我送你去码头。

关山林生气了,说,你怎么这样,你把革命工作当什么了。

乌云说,我没有当什么,我只是送你。难道我送送你都不成吗?

关山林坚决地说,不成。我自己能走,我要你送什么?

关山林说完就提着包出了门,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了。关山林走出很远后,发现乌云还跟在后面,关山林就站下了,眉头皱得很紧。他说,怎么回事,不是不要你送吗,你还来。

乌云脸色苍白地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关山林说,扯淡!简直是扯淡!你们女同志怎么这么黏黏糊糊的?

乌云嘴唇哆嗦着说,你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就是送送你,我犯了什么错?

关山林说,我是组织安排的,是革命工作,你到底要怎么样?

乌云眼圈里已经有了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别吵架。

关山林气呼呼地说,是你要吵架,不是我,你要明白这一点儿!

那时候正是早上上班的时候,军代室很多人都往院子里走,都奇怪地看他俩。关山林觉得脸都没地方搁了。他狠狠瞪了乌云一眼,转身走了。乌云站在那里没动,看着他走出院子,消失在人群中。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不该惹他生气,我真该死。她肠子都悔青了地想,这是我们头一次吵架呢。

关山林在南京五零速中读了半年书。这是一所军队为高级军官办的基础文化补习学校,学校开了语文、算术、历史、地理、哲学等几门课,也开了诸如战术学、参谋学、后勤学、兵器学、指挥学之类的军队课程。学员来自全军各部队,团长师长军长都有,有的还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充满了硝烟味。

关山林不习惯学校生活。开头一段时间,他老是做些奇怪的噩梦。关山林的梦多数与打仗有关,他差不多总是在梦中输给对手。有时候他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地坐在那里,发上半天呆。

最令关山林头疼的不是噩梦,而是学校里的那些课程。它们像蛇一样地令他尴尬和手足无措。关山林小时候没有读过书,扫盲是进入部队之后的事,以后虽然在红军随营学校、抗日军政大学学习过,可是那一类学校并不以教授文化为主,它们主张给自己的学员一种思想、信仰、纪律和规范。关山林头疼那些文化课程。他老想躲避它们。

有一次关山林心虚地冲一个教员叫嚷。那个教员是个老教员,过去教的是国民党的军官。老教员教的算术和语文,他在一次课堂作业中给关山林判了最低分,这使关山林十分恼火。

关山林拿着作业本去找教员,说,你以为我没读过书吗?我读书读够了,我读了两所大学呢!

老教员不屑地说,两所大学,你却连分母和分子都没弄懂,有什么用?

关山林被损了面子,冲那个老教员大声叫嚷道,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算什么?你懂分母和分子,不是仍然叫我把你打败了吗?

关山林这次喊叫的结果是受到一次严肃的批评。队里党支部书记和纪律委员找关山林谈话。书记是一个小团的参谋长,而纪律委员是一个军政委,这种搭配让关山林无话可说。书记委婉地说,关山林同志,革命虽然成功了,但是我们还要建设社会主义,我们要成为有文化的革命者,否则革命就会半途而废。纪律委员则来得干脆,说,你朝人家老师耍什么脾气?人家过去是过去,现在参加了解放军,就是同志了,人家教你书,人家是比你强才当老师,你有狠气,你教一回试试。谈话进行了半点钟,结果是关山林在党员会议上做了一番痛苦的自我批评才算了事。

关山林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最受不得的就是激。关山林心想,我的胡子长在我脸上,凭什么要你们来刮?我就不信,参加革命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觉悟还没有,未必这学文化,比攻城堡打山头还难不成?

关山林从此发狠学习,课堂上什么也不说,整堂课都坐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黑板,样子是要把黑板上的字全吞进肚子里去。下课以后也不休息,一个人在课堂里背书演算题。春天到来的时候容易犯困,关山林为了不让自己打瞌睡,就拿一支钢笔,笔尾顶着上衣的第一颗纽扣,笔尖顶着喉咙,人坐得直直地念书,若犯困了,头往下一垂,笔尖就戳着下巴颏儿,人就疼醒了。这办法果真管用,只是下巴颏儿上从此干净不了,总染着黑糊糊的墨水。

关山林吃了不少苦,进步很大。有一回写作文,还是那个被他吼叫过一回的老教员判卷子,作文的题目是《如何关心你的士兵》。关山林写道:对士兵最好的关心是,一、不作战时,发狠练兵,对那些偷懒的兵用力踢他们的屁股;二、作战时,用好兵,当冲则冲,当撤则撤。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保住我自己的兵;三、教兵成为明白兵,让他们知道,为什么打仗,为什么冲锋,为什么流血牺牲。只有让他们明白了自己的信仰,才是最重要的关心。

老教员很欣赏关山林的这篇作文,用红笔在卷子上批了个很气派的“优”字,还拿来在全班做范文讲读,说这篇作文的优点是什么什么,闹得关山林红着脸又得意又不好意思。不过关山林的算术课不行,不管怎么用功也没用,老是算错。关山林气馁地说,狗日的这些字码,我恨不得通通毙了它们!

关山林的文化课一直是中不溜,时好时坏。军事文化课中偏上,主要是关山林老是在沙盘演练时突发异想,把这个课的教员弄得糊里糊涂的。教员们私下里承认,关山林是个天生的军人坯子,但他有时候是靠信念而不是靠技巧来指挥作战,这种军人做不了中级指挥员。教员们总结说,如果他当不了大军事家的话,那么他只能去做一个勇敢的士兵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关山林真是要被羞死了。但是关山林有一项是整个学校里无人可比的,那就是操练。五零速中是军官学校,作为职业军人,操练是必修课程。关山林一上起操练课来就浑身发热,精神抖擞。单杠他能一气来十个双臂大回环,鞍马的旋子及格数三个,他能连着旋二十个不撒手,单兵动作的障碍跑,规定四分钟通过五百米的十一道障碍,他只需要两分半钟,大家看着他像豹子似的在沙坑上飞跃,像一只生了一对巨大翅膀的大鸟似的,一跃而过,都惊得目瞪口呆。最露脸的是兵器使用,十八般兵器关山林样样玩得娴熟。轮到实弹射击,学员们倒是个个能使枪,只是有的官当大了,枪法生疏了,打得很臭。关山林上去,用一支五发装步枪打了三组,十五发子弹打了一百三十九环,打得其他的学员个个倒抽冷气。

关山林因为在军事操练课上无人能比而扬扬得意,有时说话不免显出骄傲的样子,所以老是受到批评,他自己也老在党小组会上做自我检查,弄得他灰溜溜的,于是就总盼着学业快点儿结束,结束了就立刻离开混账王八蛋的学校,回到部队上去。

数着日子过五零速中的生活,6月份时,学员毕业了。关山林接过毕业考试成绩单和毕业书,看也不看就塞到兜里,连忙跑回宿舍去打背包准备大步开拔。这时总参谋部在北京办了一所高级指挥员培训大学,到五零速中来挑学员。关山林知道这件事,一来他头疼读书,二来他也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不拔尖,挑两三圈也挑不到他头上,自然不往心里去。他请了假上街去给小东西买东西,打算买点儿糖果什么的,回来就上路去武汉。谁知关山林还没出校门,就被队里的书记撵上了,通知他已被总参的那所高级指挥员学校录取为第一批学员了,要他去校务部报到。关山林发誓说一定搞错了,如果不是五零速中的全体学员一块儿被录取的话,那一定是文书在填表时填错了姓名。但是人家后来核实了,确实没搞错,确实是关山林而不是别人。教过他们的教员一共有十一个,除了哲学课教员外,其他十个教员都极力推荐这个名叫关山林的学员上高级指挥员学校。

这事儿弄得关山林很沮丧。后来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我不喜欢他们,老是和他们作对,给自己做下了冤家对头。关山林心想,这些狗日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在报复我呐!关山林后悔不迭,但是这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