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四十岁那一年终于和乌云团聚了。
高级指挥学校毕业后,关山林分到总参谋部工作。两个月后,他通过组织上把乌云调到了北京。乌云被安排在一家军队医院里,并且干上了她的老本行,做了一名药剂师。小东西也被从何妈妈那里接到北京,放在一所军队办的幼儿园里。幼儿园实行全托制,孩子每个星期的星期六晚上接回家,星期日下午送回幼儿园。
乌云对这种安排心满意足。和关山林结婚到现在,两个人做了三年夫妻,这回能调到关山林身边,儿子路阳也带在身边,用不着寄放在别人家里了,一家人终于能够团聚在一块儿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儿没叫出声来。儿子寄托在何妈妈家里时,每次乌云去看望儿子回到江北,都要伤心地哭一场。现在她不用再江南江北地跑,也不用再抹眼泪了。乌云自己也总算回到了老本行,这种结局真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乌云那段时间脸上总是带着笑,有事没事就哼歌子,快乐得像只得了阳光和森林的小鸟。关山林对此也十分满意,老婆弄到身边了,是实实在在自己的老婆了,再用不着揪着心想呀盼呀的了;小东西更令他快慰无比,他老是嫌小东西在家待的时间太少,一到星期六,早上翻身起来就问乌云什么时候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星期天若是部里没公事,他要么是在床上和小东西疯闹一天,要么是将小东西往肩上一扛,带他去逛大街。到下午该送小东西回幼儿园时,他总是抱着小东西不放,闹到最后,总要小东西大哭一场,他才余兴未了地撒开手。
那段时间是关山林和乌云最融洽的一段时间。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日子过得从来也没有这么舒坦和开心过,夫妻生活也正常多了。关山林对乌云的身体痴迷入魔,在他心情舒畅的时候,他决不会让乌云安静下来。乌云对关山林的激情和力量抱有同样的兴趣,不管他如何摆布她,她都心甘情愿。更多的时候,她和他的激情同样的炽烈。四十岁的关山林正是年轻力壮雄心勃勃的时候,他对总参谋部的新工作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的全身心投入是新鲜的,他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新鲜的,连他刚刚开始的家庭生活也是新鲜的,这是多么好的日子呀!
关山林双手叉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挺着胸昂着头大声对乌云说,这就是革命,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为之流血流汗的结果!
乌云坐在关山林的对面,眼睛随着关山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望着他甜甜地笑。她想,他说得多么好呀!
关山林过上安顿日子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的警卫员邵越调到身边来。他真的做到了,把邵越调到了北京。
邵越那时正准备下部队去当连长,听说关山林要他去他的身边,二话没说就收拾东西。组织上对邵越说,你要考虑好,你当警卫员都七年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当警卫员吧。邵越奇怪地说,为什么不能呢?有什么不能呢?我当警卫员,又不是给别人当,是给首长当呀。
邵越到北京的时候关山林非要自己去接他。邵越背着背包在车门边一露面,关山林就撞开人群奔了过去。四下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两个挎着枪执勤的解放军纠察还往这边跑来。关山林把邵越连背包带人抱住了,半天没容他脚着地,邵越哎哟哎哟地直喊骨头断了。关山林松开邵越,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呵呵笑道,你狗日的,叫你当连长你不当,要来给我当勤务兵,你有什么出息。邵越有些腼腆地笑着说,连长算什么,营长我都瞧不上眼。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关山林瞪大眼睛,当胸擂了邵越一拳说,好小子,原来你有野心呀。
乌云也去接邵越了。乌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年龄相差甚大的战友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捶打大笑,眼眶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乌云想,他们的感情太深了,他差不多就是他身上的一块肉呢!
乌云没有想到,这两个水乳相融的兄弟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隔阂了、分手了。他们用自己相互的生命搏来的关系,居然仅仅为一件小事就断裂得不可收拾。
邵越调到关山林身边后给关山林做勤务员。关山林待邵越很好,甚至比过去更好。关山林要乌云把家里的所有权力都交出来,交给邵越掌管。那时实行供给制,一切由组织上包揽,家里的权力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空的。关山林是要邵越在这个刚组建的家庭中有一份地位和自信。
邵越来时带来一个小包,小包沉甸甸的。第二天邵越把这个小包当众打开,关山林和乌云都吃了一惊。他们看到一堆金镏子和金条摆在他们面前,闪闪烁烁的,分量显然不轻。邵越扬扬得意地告诉关山林,这些金子全是关山林的。关山林目瞪口呆,说,扯淡,我哪有这些金子,我从来就没有过金子。邵越就把金子的来历说了出来。原来,战争年代,部队有时候条件好点儿,会发些伙食尾子,有时发些盘缠,也有时分几个浮财,让大家买点儿香烟什么的解解馋。关山林在钱财方面是个马大哈,从来不留心,邵越都给他一一收好了,存了起来。那时金子便宜,又好带,伙食尾子用不了的,邵越就把它们换成金子,一攒攒了七年,攒成了眼下这一堆飞来横财。
弄明白这些金子的来历后,关山林揶揄邵越,说,你这个守财奴,你该当后勤部长,当勤务兵真是太亏了。可是轮到讨论怎么处理这笔财产的时候,三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分歧。关山林的主张是把它们交给组织上。关山林说,我一个共产党员,不能私藏浮财,我拿这些金子不就成了财主了吗?那时候你们都可以打倒我。我才不想让你们打倒我呢。邵越坚决不同意把金子交公。他把金子迅速裹好,坐到屁股下,很不高兴地说,这又不是咱们偷的抢的,是一点点儿从牙缝里攒下来的,打仗那会儿,最危险的时候我都没有丢了它,这会儿要我交出去,我不干。乌云觉得邵越说的在理,那些金子,在邵越眼里已经不光是钱了,关山林在南京和北京学习那一阵,邵越看着这些金子就会想起自己的老首长来,这哪里仅仅是财产的问题呢,这是阶级友爱。乌云对关山林说,你不是打算回老家看看吗,咱们一点积攒也没有,你拿什么回去?关山林最后还是屈服了。他倒不是考虑回家的盘缠,他是觉得邵越刚回到自己身边,要他掌管这个家里的事,头一桩就不依他的,那以后还有什么威信?金子的事就由邵越做了主,留下了。
三个人谁也没想到,这包金子在日后会引起一场灾难,要是知道了,恐怕邵越头一个就会把这个祸根丢进护城河里去。
邵越在这个家庭中的头几天是风光的。关山林在部里的事需要邵越办的不多,大单位的机关和作战部队不同,这里一切都有专人司职,连送文件打开水都有专人负责。邵越实际上不是关山林的勤务员,而是他的管家。邵越好动不好静,在机关里,没事干时老打瞌睡,求着关山林要事做时,关山林往往拿不出来,有时逼得没办法了,明明可以打电话办的事,干脆把电话晾着,写个条子,要邵越去办。
回到家里的时候,邵越的事就多了。那时候的家并不是现在概念的家,所谓家,只是关山林分的宿舍。乌云在自己的单位住,有规定军官家属每周才能回家一次。这样的家,邵越才能做主管。操持关山林的日常起居是主要的,有了两间房子,也有了简单的家当,收拾照料都需要人来干。邵越乐此不疲,满腔热忱,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忙来忙去。有的时候关山林晚上把文件带回来处理,需要安静,邵越却老是去打扰他,一会儿让关山林起身,好让他拖地板,一会儿翻箱倒柜,弄得屋里惊天动地,恨不得床脚都一天擦拭八遍。
关山林说邵越,你不要弄了,屋里不是很干净了吗?
邵越一边忙着一边说,你觉得干净吗?我怎么老是觉得不顺眼呢?
关山林说,打仗的时候总也没见你这么爱干净过,十天半个月也不洗脸,眼屎半寸厚,都招蚊子了,也没见你洗一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邵越振振有词道,打仗的时候没条件,现在革命成功了,有条件了,还不兴人家讲究讲究吗?
关山林说,就算讲究,也得有个分寸,哪有一天到晚拿这两间屋子出气的。你自己看看,这地板都被你拖得快穿底了。
邵越突然灰心丧气地丢了拖布,一屁股坐下,说,我不这样又能干什么?没有事干,人都闲得快发霉了。
关山林说,你不会干点儿别的,比方看点儿书、识点儿字、学学文化,比抹地板不强百倍?
邵越神经兮兮地笑,说,我又不是不识字。我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背小九九,再多了我也拿它没有用。
邵越说罢把关山林甩在一边,又去拖他的地,弄得屋里水淋淋地,像闹了洪灾。
关山林拿邵越没办法,只好躲到一边,由着他折腾。关山林担心的是邵越不安心,待不惯了他会闹着走。关山林不想邵越离开自己,所以对邵越听之任之,有时候简直就是怂恿他胡来。
有一次,邵越出门买东西,在街上遇到一个在空军工作的老乡,两个人越谈越近乎,跑到小饭馆里要了一瓶二锅头,就着一盘饺子喝着。喝罢酒,邵越又跟着战友去空司大院玩,一直玩到吃晚饭的时候还不回家。
关山林在家里左等右等,邵越没回来,就有些急了,不知他出了什么事。那天是星期日,乌云在家里。乌云安慰关山林说,邵越那么大个人,又是个机灵鬼,出不了事。关山林说,要是遇到国民党特务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乌云说,你怎么老是往坏处想呢?你就不想想他会好好的回来。关山林急坏了,豹子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声地说,他可别出什么事,他要是闹出什么事,我非毙了他。乌云说,你能不能安静地坐着?你这样转让人头晕。
邵越是半夜里回来的。他哼着小调,微醺着一个人走了二十里地,从京郊走回家。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关山林和乌云还坐在灯下守着。邵越嘻嘻笑着,说,怎么还不睡?你们聊天呐?乌云怕关山林发火,拿眼色关照关山林。关山林没发火,问明了情况,脸上的表情春夏秋冬地变换了一阵,后来开口说,你吃饭没有,要没吃乌云给小东西买了包饼干,你拿开水泡泡吃了它。邵越打个酒嗝,说,吃了,吃了,现在还撑得慌呢,就是有点困,你们要没事,我先睡去。说罢起身回到他的房间,一会儿房间里就发出轻松的鼾声。
关山林起身进了邵越的屋子,给邵越盖好了被子,拉熄了灯,回到自己卧室里。乌云正给小东西掖被子。乌云把小东西手脚掖好,脱了衣服,熄灯上床,躺到关山林身边,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说,唉,你就没注意到,邵越他喝了酒呢。
关山林说,我怎么会没注意,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我总不能让他把酒吐出来吧。
乌云说,那你也不能不批评他。他又是喝酒,又是深更半夜才回来,要不批评,日后他说不定还在外面过夜呢。
关山林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闷闷地说,你让他怎么办?他当了那么久的警卫员,整天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一闲下来,还不闲出毛病来?
乌云说,你这是宠着他往自由散漫去。你这样宠他,迟早会闯出祸来的。
关山林不爱听,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事,睡觉。
关山林说完就翻了个身,把背朝着乌云睡了。
乌云一时睡不着,一种担忧强烈地漫上心头,使她睁眼直到天亮。
乌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