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以每小时四十五迈的速度在靶场里开动,几百米外,一辆轻型装甲车远远地拖带着靶子,像一头机灵的麂子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在颠簸的坦克里用观察镜捕捉目标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两个人头一次都让目标从自己的炮口下滑了过去。
第二次好多了。奥特金用炮长瞄准器套住了二百码之外的目标。他喊了一声停车。驾驶员将坦克停了下来。在炮口往回收缩的一刹那,奥特金开了火。坦克震动了一下,滚烫的弹筒砸得车体哐啷一响,封闭的车内立刻涌进一股呛人的硝硫味。那发穿甲弹在目标左边几米处,溅起一片泥土,然后爆炸了,扬起的烟尘将靶子弄得有些脏了,但并没有击中靶子。奥特金再次填进一枚穿甲弹,然后开了火。这一回他稳稳当当地在靶子的下方穿了一个窟窿。
现在轮到关山林了。关山林对年轻的射击专家的表现很满意,他甚至开始喜欢起这个身体有些单薄的大尉了。他拍了拍奥特金的肩膀,说,小伙子,打得不错。他又说,不过你看来还没学会第一下就把对方打得爬不起来这一招。你得学会这一招,否则你会让它咬着你的手的,瞧瞧我是怎么对付它的。关山林不由分说地用宽大的肩膀将奥特金上尉扛到一边,自己挤到炮位前,从弹架上取下一发穿甲弹,填进炮膛。茹科夫离关山林那么近,有一瞬间他几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味。很轻很淡的味道,他很熟悉,那是他所迷恋的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奥特金有些迷惑。他贴在冰凉的车壁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说,上帝呀,让他成为一个失败者吧!
奥特金的上帝这时醒过来了。关山林的第一发炮弹没有击中目标,炮弹呼啸着从目标上面飞过,在几丈远的地方爆炸了,飞起的泥土像冰雪似的垂直落下。关山林有些不相信地冲着瞄准器骂了一声。他转身从弹架上取下第二发穿甲弹,送进炮膛。这回他很慎重,打得好多了,但是他没有处理好坦克刹车后炮口扬缩的惯性,炮弹落在靶子前几尺处,等硝烟散去后,那家伙还傻乎乎地待在那里。关山林大怒,他一脚把驾驶员踹开,几乎把驾驶员的脊梁都踢断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一切都在和他作对,那个蠢得像猪一样的靶子,它凭什么站在那里轻蔑地嘲讽他?它有什么资格?它算个什么东西!关山林一脚踢开滚到脚边冒着青烟的弹壳,扑向弹架,从那上面抱过一发爆炸弹。他把它像填鸭子似的填进了发烫的炮膛,锁上炮栓。这回他连瞄也不瞄,恶狠狠地就击发了。
坦克在被履带翻起的虚土中下陷了半尺,沉闷的一震。炮弹直接落到靶子上,随着一团耀眼的火光,靶子被炸得四分五裂,飞扬开来,消失得无踪无迹。关山林的怒气并不因此而消去,他一把将站在一边发憷的驾驶员推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挂挡,踩油门,高速朝已经消失了的目标冲去。他把操纵杆捏得吱吱作响。他的眼睛发红,死死盯着前方。他大声骂道,兔崽子,我碾了你个姥姥养的!
那辆试验坦克就在他的大声叱骂中冒着滚滚黑烟高速朝靶子的碎片冲去,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猛兽。
茹科夫大尉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乌云,茹科夫把乌云约到了专家公寓他的房间里。乌云那天晚上几乎来不及收拾,她正在为京阳洗澡,小东西长了一身的湿疹,而老大路阳放暑假待在家里,他趁着妈妈无暇顾及他的时候躲在一边,把一只切断了尾巴的四脚蛇往妈妈的皮鞋里塞。乌云不知道茹科夫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单独和她谈。她看得出来他很严肃,而大多时候他总是显得开朗和文质彬彬的。乌云在匆匆上到顾问团那辆红色莫斯科人牌小汽车中时只是对没有来得及换上一件稍微正规点儿的服装而有些不安,别的她什么也没有顾得想。
在走进茹科夫的公寓后,茹科夫立刻握住了乌云的手,乌云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茹科夫清澈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茹科夫说,乌云,我今天要你来,是要对你说,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善良、最迷人的姑娘,你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动人力量。我想对自己说这不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欣赏。但这不是真的,它就是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
茹科夫真诚而激动。他的眸子因此而熠熠闪光。他把乌云的手都捏疼了。
乌云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把自己的手从茹科夫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她在最开始的那一刻有些慌乱,有些害怕而不知所措。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让她猝不及防。他离她那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她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不,茹科夫,茹科夫同志,不要这样,她有些凌乱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语无伦次,言不达意,整个人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虚脱。
而这些都没有使处于激动中的茹科夫意识到,这个在美丽的涅瓦河畔长大的年轻人太急于要表达自己了。他站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似的说,乌云,你听我说,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我要你嫁给我!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他这么说,胸脯在激动地起伏,脸涨得通红,红得像一朵鸡冠花。
乌云在一阵强烈的震颤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位清秀而温情脉脉的年轻军官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一阵激动,这反而让她平静下来。茹科夫的公寓里灯光明亮,房间的一角摆放着那幅油画像,那个美丽而气质超众的俄罗斯女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那高贵的微笑让人有一种温馨的感动。乌云把她的目光从那幅油画像上收回来。不,她说,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嫁给您,您也不可能娶我做妻子,这些都办不到。
这是为什么?茹科夫惊讶地问。他朝她走来,重新缩短了因为她的后退而出现在他们之间的那段距离,但是她的平静而圣洁的目光使他没有重新去握住她。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有些绝望了,但是很快,他战胜了这种绝望。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说,难道因为我比你小两岁?我可不在乎这个!
乌云看着茹科夫。在明亮的灯光中,他光洁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他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打了领带,这全是为了要向她说出这件事来。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个慎重其事的孩子,她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微笑。她说,茹科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年龄大小没有关系。它们完全不干年龄的事。
茹科夫气鼓鼓地说,那是为什么?和什么有关系呢?难道是因为我不好?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你吗?
乌云说,不。乌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令自己颤抖的感动。她说,您是个优秀的男人,是个令人欣赏的男人。我很愿意您成为我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嫁给您,因为我已经嫁人了。您知道,我有丈夫了。
茹科夫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样他就更像一个孩子了。茹科夫说,这算什么理由?难道这也算是理由吗?我才不在乎你嫁给了谁,你有没有丈夫。你有没有丈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乌云感到了一阵冲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对她说,我爱你!第一次有人向她正式求婚!活到二十八岁,她头一回领略到做一个女人应该领略到的骄傲。因为有了这样的骄傲,就算她对这个人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她也不可能伤害他。何况这并不是真的,她对他有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她甚至是喜欢他的。他是那么的出色,那么的英俊潇洒,那么的文质彬彬、具有高贵的气质和风度,她怎么可以伤害他呢?
乌云想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委婉一点。她想尽量提醒他的孩子气。这不是做游戏,而是生活。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像她自己想象那么中听。
乌云说,您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茹科夫,我是说,我已经嫁人了,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已经,我是说有了。这个您明白吗?
茹科夫这一回明白了。他明白他所钟爱的这个女人说的她嫁人了,她有了丈夫,就是说她不会再嫁给别的人了,不会再有别的丈夫了,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她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哪,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具有迷人的魅力,可她却用那么一种口吻对他说: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有了。而且,她开始对他称“您”了。
茹科夫完全被气糊涂了。茹科夫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已经有了丈夫?你是说你的那个将军吗?你那个自以为是、根本不肯与人合作、整天板着脸的将军同志?他是那么的老,他根本不配做你的丈夫。
乌云打断茹科夫的话,不高兴地说,请您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议论我的丈夫,他才不自以为是呢,他也并不是整天板着脸。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老,我不希望听到您这么议论他。
茹科夫完全不顾及乌云的脸色。或者说,他就是有意要这么做。他说,你的希望可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这全都是事实。你知道今天在试验场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吗?今天,他有意拿我的上校当猴子耍,他当众出他的丑。他知道上校作为一名职业军官是看重荣誉的,可他却故意说自己打飞了一发子弹。他拿谁都看出来的事实嘲弄上校,借此打击上校的自尊。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恶毒的事了。不是一个狭隘、自负、没有气量的小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实际上,你的丈夫他就是这样的人!
乌云有一种被外人侵袭和羞辱了的感觉。一刹那间血涌到她的脸上,她被激怒了。她朝茹科夫冲去,大声说,住口!
乌云那个愤怒的样子把茹科夫吓了一大跳,茹科夫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嗓子会有这么尖。茹科夫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