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看着茹科夫。她的目光中透着一种坚定的拒绝和敌意。她大声地说,您凭什么这么说他?您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您对他到底了解多少?您说他狭隘、自负、没有气量,您知不知道,他打了二十八年的仗,他的身上弹孔累累,他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为这个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搭上了!他从来没有过怨言,从来都是达观豁达,信念坚定!他有过那么多战功,就算打了败仗也绝不气馁,毫不放弃,这就是您所说的狭隘、自负、没有气量吗?如果这是,那么我告诉您,我是喜欢他这一点儿!我就看上了他这一点儿!我还要告诉您,尊敬的奥特金同志,和他比起来,您连他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您听明白了吗?!
乌云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以至于她的脸因为充血而更加的美丽动人。她的睫毛因为极度的冲动而颤抖着,她的骄傲的胸脯起伏不停。她说完了这番话,高傲地看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茹科夫一眼,坚定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在茹科夫回过神来朝她追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对他说,谢谢,奥特金同志,可我用不着您的帮助,我有办法回到我自己的家里。
乌云就那么走出了茹科夫的公寓,一直走到马路上。一走到马路上,她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流淌了下来,但是她不转过身去,也不揩拭脸上汹涌流淌着的泪水。她知道茹科夫此刻在她的身后。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流泪。
茹科夫怔怔地站在那里,被拒绝在公寓门口。他甚至没有勇气追到马路上去。夜晚的风吹乱了这个年轻的苏联大尉的亚麻色头发。他看见乌云娇俏而又伟大的背影顺着长蛇一般的马路一点点地消失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爱上第二个女人了。
在乌云到家之前,关山林已经回家了。
这是一次破例。通常情况下,不是星期六,关山林是不回家过夜的。有时候他连星期六也不回家。但是今天关山林却突然想到了乌云,想到了家。当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道,回家。司机以为他说的家就是他的办公室,平时他总是这么说的。司机把汽车拐错了方向,为此他遭到在后座闭目养神的首长一顿好训。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首长的坏脾气吓得司机好半天不敢大声出气。
从基地的军代室办公大楼到家属区要经过一段简易路,汽车在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林的路面上要颠簸半个小时,嘎斯牌吉普车的灯光不时惊起灌木林中的野兔子,那些灰褐色的家伙大脑迟钝,它们只知道沿着灯光照亮的地方惊恐万状地奔跑,直到跑得气绝倒地为止。若是平时,年轻的司机会不断停下来,开门下车,乐呵呵地把那些还在抽搐的野兔拎回车里,拿回去做一顿美味大菜。但是今天他却不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那些晕倒在路面上的幸运的家伙。让你们活着,下一回老子可不会放过你们的,司机在心里酸溜溜地想。
女翻译是在关山林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打算去食堂弄点儿吃的时候,在关山林的办公室门口堵住他的,她显然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了。关山林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学会怎样把自己从处理头痛的公文和手忙脚乱中解脱出来。赵秘书是位很能干的人,他能够把每天新到的文件筛选归纳得恰到好处,并且巧妙地附上处理意见,为首长提供适当的参考。但这并不能减轻关山林的烦恼。在部队学文化的时候,关山林一度对书本纸笔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过这种兴趣并没有延续多久。关山林更喜欢做一些实际性的工作,比如带兵打仗之类,所以当关山林看到站在门口的范琴娜时,脸上的倦意感和迟钝感一点儿也没有消失。
关山林问,小范,你在这儿干什么?都下班回家去了,你怎么不回?
范琴娜站在那里看着关山林,目光幽深,一句话也不说。
赵秘书很适时地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面大声地打电话,那电话似乎是在催着他去一个地方。赵秘书打完电话,果然匆匆地走了,那边的事情急得他甚至没顾得上和首长打一个招呼。关山林后来明白了,范琴娜有事找自己。他把她领到自己的办公室。现在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了。
关山林看范琴娜。他见她像一株小草似的站在那里,身子瑟瑟地不断颤抖,仿佛觉得很冷,这是一种风来前的兆示。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连关山林都没有想到。有一刻办公室里空气很沉闷,关山林甚至想去打开那架华生牌电扇。在他走向电扇的时候,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我爱你。
关山林站住了,目光离开华生牌电扇,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女翻译。他眉头轻轻地挑了挑,说,你说什么?
她说,我爱你。
他看她。她也看他。他觉得脊梁上一阵燥热。
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是爱你。
他说,这不可能。
她问,为什么?
他说,扯淡,我有老婆。
她说,我知道,我没想过。
他说,你太年轻。
她说,我比她只小两岁,我二十六了。
他说,你还是个孩子,我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
她说,我有父亲,他死了。
他惊慌地说,乱弹琴!真是乱弹琴!
她笑了,扑哧一声,人也松弛下来,活了。屋里渐渐黑了,但她那张烂若艳玫的笑脸在黑暗里依然让他感到刺眼。
他问,你笑什么?
她说,我发现,其实你并不讨厌我。
他有些窘,说,谁说的?谁说我讨厌你?谁说我不讨厌你?
这回她笑得更开心了,银铃似的,摇得一屋子脆响。
他有些烦躁了。他大声说,别笑。
她止住笑,害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的美丽的丹凤眼里露出惊诧。
他发现他吓住她了。他把口气尽量放得委婉一些,说,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识要这样。我不想吓唬你。我是说,你还年轻,你什么都不懂。
她委屈地说,我真的就那么小吗?在你的眼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他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不是你的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出色,你翻中国酿酒师的那段话翻得很好。我指的是别的。
她穷追不舍道,别的是什么?你说,那是什么?
他觉得现在他好像是一个被审问者。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他更加烦躁了。他一烦躁就有些顾不上别的了。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她大胆地看着他,目光如水,波光潋滟。她说,我什么也不干。我只是爱你。
他无力地抵抗道,我不需要这个!我有老婆了!
她反问道,这和我爱你没有关系?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量了。他在一点点儿地坍塌。他不适应这种战术。他干巴巴地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关系?这能没关系吗?
她看出了这一点儿,她很聪明。她知道他的城堡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固若金汤。她想,她应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一些。她说,难道我比不上她吗?难道我不比她漂亮,不比她年轻,不比她有文化吗?
这句话把他刺痛了。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她不该犯这个错误。她不该这么说到另一个人,她这么做就把她以往得的所有的得分全都失光了。他慢慢抬起目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要保护什么的凶猛的内容。她被这种目光看得突然有些发憷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他压低声音对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算脸蛋俏一点儿,年纪轻一点儿,肚子里的墨水多一点儿,你就骄傲得了不得了?就像皇帝娘娘了?就算皇帝娘娘,你也要吃要拉,和百姓没两样。就算有区别,你不也被革命的大炮轰垮了吗?你能比得上她吗?你能比得上乌云吗?
他提高了声音,同时下巴颏儿也抬了起来,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受到了伤害。我的老婆,她一个苦孩子出生。她打过仗,从战场上救下过同志,成排成连地救过,为这她负过伤立过功。她受人尊敬,受人爱戴,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不但是我老婆,她还是我的阶级同志。在我的眼里,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漂亮!都年轻!都有文化!这个你能比吗?你有什么资格和她比?你有资格吗?嘿,别看你生得水珠儿似的,也只有这点儿你还像个女人,别的任何地方,你半点儿不如。你配吗?你还自以为什么似的。你,连她的一个小指头都够不上!
关山林大声地说着。他的粗大的嗓门儿在办公室里回响着,震得四下墙壁嗡嗡颤抖。他目光如炬,额头发亮,剃得极短的头发间冒着腾腾热气。他那个样子简直把她吓坏了。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了什么使他这么恼怒?他为什么要这么大发雷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威慑,她几乎就要从那间办公室里跑开了。
但是首先走掉的不是她,而是关山林。关山林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后,恶狠狠地瞪了惊恐万状又万般委屈的女翻译一眼,从桌上拿起他的帽子,用力往巨大的头颅上一扣,大步走出办公室,山崩地裂地摔门走掉了。
范琴娜站在那里,听见他重重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犹豫地走过走道,走下楼梯,走出大楼。好半天,整座大楼还在微微震颤着。年轻美丽的女翻译身子一软,坐到椅子上。她在心里发狠地想,这个粗鲁的蛮不讲理的老家伙,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就因为他那一身的伤疤,他就可以这么对我大喊大叫吗?他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可是,女翻译又悲哀地想到,他就是这么对待我,我还是无法忘却他。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中了什么邪?女翻译就这么胡乱地想着,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关山林和回到家中的乌云都同时感到了强烈的需要。在上床拉熄了灯之后,他们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在黑暗之中紧紧拥抱到一起。他们谁也没有告诉对方什么,关于新疆舞和蓝色多瑙河,他们已经把它们丢到脑后去了。两个人再度陷入一次炽烈的情爱中。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是那么的需要对方,不仅仅是一种依恋和肌肤之亲,而是骨血的、灵魂的,由此他们更加深刻地渴望着把自己拼命纳入对方的身体之中。有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需要说,就这样已经足够了。
后来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摩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她在黑暗中喃喃地对他说,我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没有说什么,两条有力的胳膊用劲地箍住了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把她的脸贴上去,贴到他肌肉凸突的肩头上。她有些急不可耐,更多的是醉心和痴迷。她微启芳唇,衔住了他肩上的一块肌肉。她让自己用心咬住了它,用劲,再用劲,直到她的齿舌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