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是开始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十年的第二年,对关山林来说,这一年也是十分重要的一年。
5月份,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在北京举行,大会正式通过了中共中央根据毛泽东主席的倡议而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及其基本点。会议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认真贯彻执行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争取在十五年,或者在更短的时间内,在主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老牌资本主义的英国。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在会上讲了话,强调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做的创造精神。
会后,大跃进的高潮在全国迅速掀起。
同月,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举行扩大会议,讨论当前局势、国防工作和今后的建军方针。会议的一个重要议程,是对建军工作中的教条主义倾向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军委扩大会的精神很快就传达下来。
关山林当时正热衷于基地的正规化建设和训练。他采纳了苏联军事顾问团提出的三十六条军工生产考核标准,把这些标准直接推广到生产班组;大树特树了一批生产标兵和模范,让他们戴着大红花去北京观光。他还在基地的军人和军工中实施正规化军队的训练和管理,下令基地按部队建制进行编制和训练。实际上,关山林很早就了解到了军委扩大会的主要精神,但他执迷不悟,依然故我,与党委书记发生了激烈冲突,这样,当军委扩大会议精神贯彻执行下来的时候,关山林自然就受到了严肃的党内批判。
关山林在受到党内批判后极为不服气,虽然按照组织原则,他在党内会上做了自我批评,并保证按照军委扩大会议的精神纠偏,但他最终还是没想通。战马还得驯呢,况且军队是国防力量。没有条条框框,那军队和拿枪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关山林在党内受了批判,回家就摔桌子打板凳地出气,骂道,什么鸡巴教条主义!不教不条,未必是聚众的土匪不成?连土匪也有三规六令呢!
乌云吓得不浅,连忙扑过去拿手捂关山林的嘴,说,你胡说什么?你这么说,你不怕再挨处分?
关山林一把推开乌云,瞪着一双豹眼,说,怕个屌。有什么怕的?大不了,老子回家种田去。老子干不了这个,未必当个人民公社的社员还不成?
乌云说,你这样闹抵制,你这个觉悟,你连人民公社社员也不能当。
关山林扭筋道,不能当就不能当,有什么了不起,你当我愿意当是怎么着?我还不想当呢!
乌云知道他犯犟了,这时若和他顶下去,非顶到南天门去不可,就不再和他搭话,走到一边去干自己的事。
关山林冲着乌云的背影直冷笑,笑得乌云心里发憷。
8月23日,人民解放军驻福建前线部队开始向盘踞在金门、马祖岛的蒋军进行警告性炮击。关山林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关山林想,嚷着打台湾嚷了几年了,眼见着一条丧家犬又苟延残喘了几年,这回大炮都响了,绝对是动真格的了。
关山林很快写了一份请求调往福建前线的参战报告交了上去。关山林把那份请战报告写得情真意切。他在报告上写道,如果让我参战,我关山林若不把军旗插到台湾岛上,我关山林宁肯做海峡鬼!
关山林把这份报告交上去后,就天天盼着回音,同时密切注意报纸电台上有关炮击蒋军的动态。可是左等右等,既不见报告的复函,也听不见前线调兵遣将的消息。关山林坐卧不安,整天心不在焉的。乌云好生奇怪,问关山林,他也不说,支支吾吾一通过去了。
一个月后,关山林到北京开会。在军械部开完会后,他去总参谋部看望红军时期的老上级王树声大将。其实看望老上级是假,探听虚实才是真。
王树声拿出一盘上好的胶东苹果给关山林,让他吃。王树声问关山林,你从哪儿得知要打台湾的?
关山林说,那还要人告诉?大炮都开火了,总攻还不得打响?
王树声笑道,你呀你关山林,你打仗都打出瘾来了,打了二三十年,你还没打够呀?
关山林说,老首长,你也别瞒我了,你就真话对我说,这回打还是不打?
王树声说,打是一定要打的。毛主席日日夜夜都在惦记着统一台湾,那还能放过它?但不是现在。福建前线的炮击目前只是一种宣传,一种战术,老蒋老是派飞机兵舰到大陆沿海来骚扰,不打他狗日的一下他不会听话的。但是打台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我在总参谋部里,我就不知道明天就打台湾的事儿。
关山林听了,立刻蔫儿了,话也没有,把两个苹果往衣兜里一揣,抬起屁股就走。
王树声说,关山林你吃了饭再走,我有好酒给你喝。
关山林头也不回,说,酒你留着,等有仗打了我再来喝。说着人已出了客厅。
这一年,乌云因为工作上极度的疲劳患上了低血糖病,而且发现有偏头疼,风湿性关节炎病,她怀了四个月的第四胎也小产了。据医生说,那又是一个男孩。
到来年的3月份,西藏一小撮藏独分子和贵族集团在拉萨发动武装叛乱,人民解放军奉命进行武装镇压。关山林再次兴奋起来。可是这一次他又白兴奋了。这一次,他连写请战报告的机会都没有。西藏的那一小撮梳了很多条挂面似小辫的家伙简直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拿了那么多的黄金和白银去买武器,筹谋了一百个世纪,却狗屎得不堪一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人民解放军平定了。
这个消息让关山林很消沉了几天,整天阴沉着脸,没有一点儿快乐,连乌云都以为他会彻底放弃了。但是很快的,关山林又振作起来。他开始锻炼身体。他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做一百次俯卧撑。他的肩肌仍然坚实有力,腹部结实得一点儿多余的脂肪也没有,脱光了的时候,他的胸大肌和紧绷绷的臀部让乌云感到一种温暖的诱惑。他做完俯卧撑之后就练跑步,跑两公里到三公里。有时候也练练双杠。他解释说,这样会保持他肌肉的灵活性。他总是练得大汗淋漓,一边锻炼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这样很快就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乌云实在不能理解关山林这一点儿。新中国成立已经整整十年了,和平鸽都繁衍了几十代了,可这个人仍然心不死,仍然惦记着打仗,仍然要把自己绷得紧紧的,练成机器似的。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他生来就该做个军人。她伤感地问他,你这样难道就不觉得累?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他们在那边闹了很长时间了,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累似的。他沉默着,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他说,我只能这样,作为一名军人,四十八岁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了,我没有多少机会了。
在关山林用一种忧郁的声调说上面这番话的时候,黄昏正在消去,窗外有丁香花的芳香飘来,而屋内的光线正在迅速暗下去。乌云在暗淡的光线中注视着关山林。她觉得他具有一种品质,一种只属于英雄的超然品质。他渴望过一种冒险的、刺激的、征服的生活。他渴望对手和挑战。如果失去了这一点儿——正如现在这样——他就像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豹子,无精打采,缺少创造的活力,烦躁并且孤芳自赏。他生来只配做军人。或者说,做一个英雄。他就是为此而出现的。正如一团烈火,一轮太阳,它们必定是要释放出热能和光亮来的。他的天赋是那么的好,他勇敢、坦率、不顾一切、信念专一、执著而具备了超凡的爆发力和韧性,这一切都让人感动,同时也让人倾心。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哪!
乌云坐在那里,在黑暗完全降临的时候,她就那么心驰神往地遐想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但是心驰神往也好,遐想中的泪水也好,它们一点儿也没有阻止住他们的吵架。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越来越激化了。吵架开始频繁起来。性格、工作、家庭、孩子,以及别的什么,这些都可能导致他们之间的争吵。他四十八岁,她三十岁,他们都不年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很忙,这也是一个理由。关山林希望摆脱这个令他烦恼的家,他又开始经常不回家了。乌云想,这样也好,这样省得整天磕磕碰碰的。可是他们分开没有多久,又开始牵挂,互相惦念,一有点儿什么相关的兆示就心惊肉跳,总害怕对方受到什么伤害。乌云先忍着。关山林不忍,没事儿就往基地医院打电话,一天打好几遍,问,家里有什么事儿吗?或者问,没事儿吧?乌云就说,没事儿。你有事儿吗?关山林当然没事儿,这样两边就把电话放了,各自再去忙各自的事情。这种揪心的思念在夜晚来得尤其厉害。在整个失眠的夜晚,他们都在心里咒骂对方,就像两只失去了伴侣的大雁一样,心里充满了哀怨。这种日子始终无法得到改变,爱意和憎恨却因为如此而越发地加深了。
乌云那个时候已经担任了医院的副教导员,军衔也由上尉晋升为大尉。她的工作更加繁忙了,而家里的事却并不因此而轻松起来。
老大路阳那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学习成绩不错,捣蛋的坏点子也在相应进步,而且具有相当的创造性了。有一次,他谎称刚才有人送信来,爸爸生了急病。还没进家门的乌云脑门子一炸,拦了一辆车就朝基地跑。等蓬头垢面的乌云赶到军代室大楼的时候,关山林正打算乘车出去。关山林一看乌云的样子吃了一惊,问乌云出了什么事?乌云急切地询问关山林病得怎么样。关山林莫名其妙地说,扯淡,你看我这样子,我有什么病?乌云看关山林说话底气十足的样子,知道他真的没病,于是恍然大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往家跑。
等乌云气喘吁吁地赶到家里时,路阳早已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一脸灰尘和泥污的路阳心平气和地告诉乌云,他并没有找到爸爸的手枪,他连床底下都翻过了,可它却像只顽皮的小鸟一样躲着不肯出来。乌云问路阳,你找手枪干什么?路阳说,枪毙李建国呗。那小子偷了我们小队捡的废钢铁去给他姐姐的那个班,使我们小队从钢铁小主人的第一名落到了第二名。对这个可恶的叛徒,必须执行枪决。
事后乌云心有余悸地将这事讲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乌云很不高兴,说,你笑什么,你以为你儿子真不敢开枪呀?他要找到了你的枪,他早成杀人犯了。
关山林好容易止住了笑,说,对自己的同学开枪当然不是好事,但是,第一,他懂得维护自己的荣誉;第二,他爱憎分明,处理问题干脆;第三,他办事知道使用谋略,先把你骗过了。就凭这三点,将来他一定是个军事家的料。
乌云觉得这父子俩都让人头疼。她简直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还有一次,乌云正在忙着,路阳在乌云面前走来走去,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乌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他转来转去的转得她头晕。路阳说他正在苦恼地作出一个抉择。乌云不相信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抉择,但她不能对已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人视而不见,就随便问了他。路阳告诉她,有一部新到的电影,片名叫《钢铁战士》,是讲战斗英雄的,他很想去看。乌云说,想看你就去看,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头晕。路阳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要上学,没时间。然后路阳又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我放弃三节课的时间去看一场电影,你会拿我怎么样?乌云正忙着,而且她对路阳不断蹦出来的那些怪念头早已烦透了,她不相信他真会那么做,就说,那我就要你写一份检查——好了,你到外面玩一会儿,我正忙着。
路阳果然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工工整整的检查。他非常老实地坦白道,他真的很想看那部电影,而且他已经看了,是逃学去看的。因为有三节课没上,老师要家长拿一个处理意见来。乌云气得拿起鸡毛掸子要去打他的屁股。他跳开了,尖声叫道,你说过的,你说过只写一份检查就行了。你没说要打屁股。共产党员说话算话,《钢铁战士》里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话把乌云气得半死,乌云却不能揍他,因为共产党员说话算话,而乌云恰好是一名共产党员。就这样,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小魔头成功地逃脱了一顿皮肉之苦。
老大路阳不省油,老三京阳也不省捻。京阳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长到三岁,让人操了一千零九十五天的心。刚生下来的时候噎奶,喂了吐,吐了喂,喂一次得两个钟头。后来害黄疸,人家的孩子害个十天半月就嫌长了,他一害害了两个月。黄疸没好,又发现肚脐处理不得当,感染了,要不是乌云发现得快,说不定就染上败血症了。稍大一点儿,先是缺钙,快两岁了还不会走。后来又得了湿疹,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疹子。接着是莫名其妙的习惯性腹泻,汤汤水水一天拉几次,拉得小人儿皮包骨头,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往下还有肺炎、百日咳、腮腺炎……
乌云被拖得痛不欲生。京阳的阿姨朱妈也觉得对不住乌云,老认为是自己没把孩子带好,闹着要回山东老家去。乌云反过来又要劝朱妈,让她别往心里去,让她留下来帮助自己。
关山林对老三京阳的冷漠胜过对老二会阳的冷漠。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他这种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关山林的种子?当然,关山林自己是从不管家里和孩子们的事的,在家里他只是一个甩手掌柜,这一切事情都是乌云的,由乌云来处理。这就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关山林常住基地不回家,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嚷嚷要去打仗,除此之外他再不关心别的。他们已经很少交流了,甚至夫妻生活也开始稀疏了。乌云越来越淡漠这种事,特别是当她知道她又怀孕了的时候,她心里生出一种对生孩子的极端的厌恶。
医生告诉副教导员,她又怀孕了。乌云麻木地点了点头,起身机械地穿好衣裳。从医院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时,她的心情都坏极了。路阳在不知哪个角落里鼓捣着他的坏点子,会阳躲在某张床下,京阳在另一个屋里低声抽搭,朱妈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淘米做饭,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混乱难闻的气味。乌云坐在那里,觉得头晕眼花,两条腿关节也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是低血糖和关节炎犯了。
她转过头去看窗外。窗外有一群紫翅膀的蜻蜓在那里飞来飞去。
也许今晚有一场大雨呢,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