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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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饥 饿

1960年春节刚过,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儿子湘阳。

乌云生下湘阳的时候,关山林正在组织一次基地大检查,没有去医院。乌云是在临产前一小时自己走到医院的。

孩子生下来后,乌云想回到家里去坐月子。东西都收拾好了,湘阳也打进了襁褓里,关山林叫赵秘书送话到医院,要乌云就在医院待着,别回家。关山林后来解释说,这完全是为了乌云好,在医院住着吃现成的,还有人端尿盆,省却了不少麻烦。

这一年,由于连年自然灾害,工农业生产大幅度下降,粮食、副食品供应极度紧张。政府除多次发出指示,紧急调运国库支援最困难地区外,还采取了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乡的口粮标准和食油定量,并提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等多种应急措施。基地对此也做了相应的规定,军官的口粮标准减为每月二十七斤,扣出五斤支援国库,另外扣出一斤来支援灾区;食用油每月一两,以后又减为半两,肉食基本上取消了。为了保证生产和科研任务的正常完成,关山林下令基地警卫营组织战士到森林里去打野物。野物倒是打了一些,但这些野物对两万多人的基地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而按照关山林的性格,如果不是这两万多人都人人有份的话,他是绝不会吃一口的。

乌云刚生下孩子,食量正大,别说营养品,二十一斤口粮根本不够她吃的。何况二十一斤只是个标准,大多数时间已经是瓜菜代了。乌云整天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一听见吃饭,眼睛都亮了,亢奋不已。有时候饿急了,不到开饭的时候,没东西吃,就抱着水瓶喝水,把膀胱喝得鼓鼓的,闹得一时三刻地往厕所跑,人累得不行,旁人还以为她闹肚子。

大人还好办,小孩子就不行了。湘阳生下来后有五斤口粮,但这五斤口粮乌云不能动,得拿回家补贴朱妈。按照组织规定的定量标准,朱妈每月只有十五斤口粮,干活的人,这点儿粮食只够填牙缝。湘阳没牙,吃不动粮食却要吃奶。开头两天乌云还有点儿奶,可乌云粮食不足,吃不饱,没有奶水,只够湘阳半饱的。再往后,乌云的奶水索性一滴也没有了。没奶湘阳就闹,小东西嗓门儿又大,哭得四邻不安。乌云没办法,拿干干的奶头哄湘阳,让他吮。湘阳饿猫似的,一口咬住就不放,奶没吮出来,吮出了血来,吮得乌云五脏六腑往下坠,疼得直流泪。乌云没办法,只好拿小米磨的面糊糊喂湘阳。孩子饿了,逮住什么吃什么,一吃就吃个肚儿圆。乌云倒不是怕费粮食,大人怎么也能省出那一口来,只是小米面撑人,又不好消化,孩子要么拉不出来,要拉就是一大堆,一股子怪味,这样大人孩子都吃亏。乌云后来想了个办法,那时蔬菜已是稀罕之物,但乌云还是托人弄了点菜帮子来,煮烂了,捣成泥,把纤维部分滤出来大人吃掉,汁泥部分和小米糊糊和了,一道喂孩子。这样喂了几天,孩子的大便干结问题解决了,只是孩子通体发绿,像一只青蛙。

孩子落地一周后,关山林赶到医院来,进门头一句话就是: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吧?

乌云拿眼剜关山林,说,你这人怎么不会说话?怎么就不兴说点儿吉利的?我哪一次少了你?你哪个孩子不是活蹦乱跳的?

关山林把帽子摘掉往边上一丢,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吉利是什么?我说不缺胳膊少腿,我是往孩子的远处想,孩子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日后当兵就没有问题,我这就是吉利。再者说了,咱革命者,信只信唯物,吉利什么的,咱不信那个。

关山林对抱在乌云怀里的儿子只看了两眼。孩子生下来都一个样儿,没什么好看的。倒是对乌云,关山林多看了几眼。关山林看乌云不是看别的,是看她的浮肿。乌云浮肿已有些日子了,还有好几次忙着忙着人一晕就栽倒在地上了,这回不是妊娠反应,是饥饿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乌云嘱咐朱妈不要把这事告诉关山林,关山林自己却看出来了。关山林看出乌云的浮肿后焦虑万分,回去立刻要赵秘书通知膳食科,把他的口粮省出一半来给乌云,而且全要细粮。

乌云一看勤务员拿回来的粮食就恼火了,对勤务员说,这是首长的命,你也敢往回拿?首长过去吃多少你知道吗?他一顿能吃一斤半馒头,外带半只老南瓜,他现在肩上担子这么重,一天到晚连轴转,一月二十一斤口粮,你再往回拿,你要他死呀?

勤务员本来就不愿往回拿粮食,首长的口粮不够吃他是看到了的,平时不大敢吃干的,喝稀粥,一口气能喝十碗,那个馋样儿,看得人鼻子直酸。一个将军、老红军,组织上原先有照顾,他都给了身边那些生活上困难的工作人员,这么一饿下去,看着人眼也眍了,下巴颏儿也尖了,皮肤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光泽,还整天乐呵呵的。那天闹着和技术处的那些知识分子打球,上场之前,偷偷把他叫了去,叫给弄两海碗水来,放点咸盐,就那么咕咚咕咚喝了,一抹嘴上场,又跳又喊,球投得嗖嗖的,下场以后人就瘫了,说,岁数大了,腿肚子直抽筋,不服不行。勤务员想,这哪里是岁数大了,分明是肚子里没有食,饿的。勤务员这么想,却不能说,还得违心地遵命把一点儿精粮往家里拿。挨了乌云一通抢白,他倒高兴了,二话没说,扛上粮袋就往基地走。

勤务员回到基地,关山林一看他扛着粮袋回来就火了,不管勤务员怎么解释也没用,非让他再扛回去。关山林耐心地向自己的勤务员解释说,这粮食不是一个人的命,是母子俩的命,我关山林能娶能生就能养。还说,告诉她,要再把粮食送回来,我立马倒进河里喂鱼!

谁知乌云并不吃关山林的硬,说什么也不让勤务员把粮食口袋放下。乌云说,我们母子俩饿不死,剜肉吃我们也能挺着。他一个七尺男人,他得耗多少粮?他也不属于自己,他是国家的人,革命的人,国家和革命容不得他倒下。还说,你告诉他,要倒进河里喂鱼他自己倒去,只要他不怕犯错误。

可怜勤务兵,扛着个粮食袋来回走了几十里路,走得脚上打了几个大水泡,累得直吐白沫子。别人还挺奇怪,这个小战士在干吗?扛着粮食袋来来回回地跑,说倒卖粮食吧不像,说练腿劲吧也不会,未必是在寻找失主?可如今这年头,粮食比命贵,谁又会把一整袋粮食随随便便丢失了呢?丢人也不至于丢粮呀?

乌云坚决不让关山林往家里拿粮食,关山林知道乌云的性格是外柔内刚,硬要她把粮食留下是不行的,可乌云那苍白的浮肿却令他忐忑不安。关山林老是担心乌云会由此而死去,这种感觉一直在纠缠着他,让他老是犯愣,夜里睡不安生。终于有一次,在外出打猎的部队再次拖回一车猎得的野物时候,他开口要了一只野兔。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倒像做贼似的,闹得一脸通红。这以后,他又花了五十块钱,去自由市场里买了十个鸡蛋,让勤务兵送回家去,给乌云补补身子。野兔的事倒没什么,论理论情,基地最高首长就是要吃一头野象也行。可鸡蛋的事却犯了纪律。当时党内有精神,党员干部必须坚决抵制浪费和享乐主义,执行艰苦朴素、勤俭建国的方针。部队也有明文规定,干部战士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品和日用品。关山林因为老婆生孩子,竟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个鸡蛋,浪费和抢购这两条都犯上了,结果关山林受了一次党内警告处分,还做了一次深刻的检查。

这回关山林一点儿也没犯犟,老老实实做了检查,对组织上给予的处分也口服心服地接受了,半句怨言都没有。

知道这件事情后,乌云悔死了,恨不得把吃进肚子里的鸡蛋全吐出来。乌云替关山林委屈得直落眼泪,又恨自己不争气。乌云后来越想越想不通,拨通了关山林的电话,在电话里对关山林说,要知道会害得你犯纪律,龙肝凤胆我也不吃。

关山林倒是乐呵呵的,一边要赵秘书替他拿外套准备外出,一边大度地对着话筒说,蛋你也吃了,纪律我也犯了,是好是坏,我们家都占全了,后悔又有什么用?以后咱吸取教训,再不买蛋吃就是了呗,咱要再买,咱等全世界的人民都吃上了鸡蛋再买。看赵秘书拿着外套出了门,关山林又小声地对着话筒说了一句,事情已经过了,别往心里去,啊?只要能保住你,这处分挨得再重也算值了。

关山林一句话,说得乌云的泪水刷刷地淌成了两道小溪流,在这一头半天没有放下话筒来。

那年夏初,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在布加勒斯特举行会议,彭真率中共代表团赴会。在会议前夕,苏共代表团突然向各代表团散发了苏共6月21日致中共中央的通知书,对中共进行全面攻击。会议期间,赫鲁晓夫又联盟数国代表团对中国共产党进行围攻,彭真当然不服,就地反击,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7月16日,苏联政府在事先没有通气的情况下,突然照会中国政府,单方撕毁几百个协定和合同,停止供应重要设备,同时宣布撤走全部在华的苏联专家。

基地的苏联军事顾问团是分两批撤离的。第一批是全部家属和部分工作人员。第二批是剩下的顾问。在此之前,顾问团已换过了一批人,团长是斯特金上校,一个卫国战争时的老战士,既坦率又豪爽,是典型的军人。巴甫洛夫上校和奥特金大尉则在一年前工作期满回国了。女翻译范琴娜也已调去总政。她的一个叔叔在总政工作,他通过组织关系把侄女调到了北京,让她永远地离开了那座给她造成了伤害的湖南大山。

在经济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基地仍然举办了欢送苏联专家的宴会。后勤的膳食科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些鲜鱼和罐头食品,还弄了两箱茅台酒。苏联顾问们个个在宴会上酩酊大醉。他们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和每一个中国方面的同志紧紧拥抱。

送顾问团离开基地的时候,那个场面实在令人激动,本来通知只有基地负责人和军代室的人到场,可是闻讯赶来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却把基地大门围住了,车队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斯特金上校热泪纵横地走下车来,和人们握手、拥抱。他向人们恭恭敬敬地敬军礼,然后他再向人们抱拳行中国礼。戎装威严、脸色铁青的斯特金上校站在那里拱手长揖的样子从此永远地留在了许多中国人的心间,以至于很多年后,他们仍然忘记不了那幅动人的画面。

苏联专家的撤离使基地的工作一度陷入半瘫痪状态。基地既有生产任务又有科研任务,苏联方面撤走专家的同时,也停止了重要原材料的供应,并且带走了关键性技术资料,基地的生产和科研犹如釜底抽薪、瓦下卸梁。关山林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了一通老毛子,虽然在送别专家时他也曾伤感得眼眶湿润,但这并不妨碍他把一些最粗俗的字眼丢在他们的后脑壳上。关山林在痛骂过一通不仁不义的老大哥之后,开始运筹帷幄背水一战。他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他感到一种受人挟制消失后的豁朗和自由。他觉得洋葱和莫合烟的撤离真他妈令他痛快。他认为他再一次有了对手,有了一次挑战的机会。

关山林下令,要生产部门群策群力,土法上马,生产自己的零部件。他下令技术部门自力更生攻克难关,拿出自己的技术资料。关山林在下达这些战斗命令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打就打吧,未必老子还怕你不成?他这么惬意地想着,果断而头脑清晰地布置着整个战役的战略战术,然后他把粗大的红蓝铅笔往桌上一丢,走出作战室,跳上吉普车,朝他的前沿阵地急驶而去。

和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关山林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阵地的最前沿看着他计算在胸的那场战斗是如何打响的。对于那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对着他的屁股狠踢两脚,就是这样。在风驰电掣的吉普车上,关山林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