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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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痴 呆(1)

在关山林满怀豪情地热衷于他的踢屁股战役的时候,乌云经历了一场她这一生中最痛苦同时也是最绝望的伏击战。

那是一次命中的注定,命运之敌在早已设计好了的地点准确无误地伏击了乌云,猝不及防地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装,她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立刻被打倒在地了。

两个月前,关山林在湖北老家的一个弟弟寄来一封信,诉说家中的困境。连年灾荒,地里颗粒无收,弟弟一家六口人,半年时间锅里没见过一粒米,湖边的水草,嫩一点的都被人刨光了,全家人眼看着就要饿死了。弟弟央求在外面当大官的哥哥,看在一奶同胞的分上,救济他一家人的性命。乌云不想让关山林徒生烦恼,她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把家中能够拿出来的所有钱都寄往了湖北。

不久之后,另一封信又寄到家中来了。这回不是弟弟,是姐姐。出了嫁并且已经当上了婆婆的姐姐在信中反复回忆小时候摘莲蓬米给关山林吃的事。姐姐在信中歪歪扭扭地写道,二毛,想当年你是多么的馋嘴呀,我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给呀给呀,你就是没有个够。乌云怀疑这封信不是关山林一天书也没读过的姐姐写的,不要说信里通篇飞扬的文采,就是莲蓬两个字,不读三年私塾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但是有一点儿是明白的,姐姐在信中不但写了“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这样的话,还写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关山林的姐夫——因为饥饿浮肿已经卧床不起气息奄奄的话,这个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刚给弟弟寄了钱,家中已经没有钱了。但这不是理由。你不能看着一个躺在床上的饥饿者眼睁睁地死去,况且这个人是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的那个人的丈夫。乌云仍然不想打搅关山林,她知道他此刻正为苏联专家撤走的事大伤其肝。她得自己想办法,她会自己想办法。问题是,家中那个时候正处于最窘迫的境况里,老四湘阳出生后,乌云仍旧回医院上班,家中三个孩子一个阿姨带不了,组织上又给请了个阿姨,路阳平时在学校吃住,周末却要回家的,路阳正是如狼似虎长个头的时候,一顿没饱就嚷着要带小伙伴去劫粮车。三个大人,两个半孩子,一家人就那么点儿口粮,数着米粒做饭都嫌计算不过来,哪有多余的口粮接济他人?乌云原想收罗些家当变卖了,换点儿钱寄往乡下,可这些年关山林除了吃喝,什么家当也没置办下来。家具倒是有几件,可那是公家的,自己没权变卖,这么一筹算,根本就没办法可想。乌云最后还是咬了咬牙,瞒着保姆,从家中拿出一个人的口粮,换成了粮票和现钱,把粮票和钱寄往了湖北老家。乌云心里平静地想,反正那点儿粮食,多一口是不管饱,少一口也是不管饱。

乌云把粮票和钱寄走的当天又接到一封信。信是自己集贤老家寄来的。乌云拿到那信封,一看地址,心里咯噔了一下直往下沉,半天没敢拆信。乌云心里想,爹、妈,你们饶了我吧,这次就算活剥了我,我半粒粮也不敢往外拿了呀!可是等乌云一看信才明白,那封信不是找她讨救济的,而是说老二会阳的事。七岁的会阳令姥爷姥姥忧心忡忡。他整天沉默寡言,行为迟钝,从早到晚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有时候他也到外面去,到外面去他也找角落,不是鸡笼边就是粪坑边,吃饭的时间也不回来。天黑了,两个老人踮着脚满世界找他,嗓子都喊破了,从他身边过他都不吭一声。姥爷姥姥在信中说,闺女呀,这孩子怕是落下毛病了。他爹是当大干部的,我们怕负不起责任哪,你还是把孩子接回去吧。

乌云信没读完就落泪了。乌云想,我苦命的会阳呀。

乌云读完父母的来信,一分钟也不想耽搁,要把会阳接回身边来。正好大哥巴托尔回东北探亲准备返回广东,乌云就要大哥绕道湖南,把会阳带回湖南来。

会阳被巴托尔带到家里的那一天,乌云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进门顾不得和大哥寒暄,一下子就抱住蜷缩在墙角里的会阳,泪水迷离地喊,会阳,叫妈妈。会阳,叫妈妈。会阳穿了一件新布褂,是姥姥特地给缝的,袖子和下摆都很长,这就使他显得异常地瘦小单薄。他剃了个一片瓦头,耳朵很脏,上面挂着一缕蜘蛛网。他用呆滞无神的目光充满敌意地看着乌云,一声不吭。乌云一刹那间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阵疼痛从腹部传来,迅速地向全身弥漫。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的那只小胳膊和那条小腿,它们在她的眼前瑟瑟地颤抖着,固执地不肯消失,让乌云有一种犯罪的窒息感。乌云后来平静下来,坐下来和大哥巴托尔谈话。她一直把会阳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一回会阳居然没有反对。吃饭的时候,乌云丝毫不考虑口粮问题,煮了满满一大锅白米饭,还把家里唯一的一听肉罐头打开了。那是关山林的一个老部下从上海托人带来的,放了半年没舍得动。乌云把猪肉罐头一半拨进巴托尔碗里,剩下的一半留给会阳。乌云拿筷子头敲四岁的京阳的脑袋,说,别动那些肉,那是给你二哥吃的。

巴托尔把自己碗里的肉拨给口水巴巴的京阳,乌云又给夹了回去。乌云说,大哥你吃,上星期我们才吃了一只鸡呢。京阳委屈地说,没吃鸡,我们没吃鸡嘛!会阳呆呆地看着要哭的京阳,突然从自己碗里搛了一块肉,隔着桌子放到弟弟碗里。京阳迅速地用手把那块肉抓起来送进嘴里,眼睛还盯着乌云,害怕乌云把肉从他嘴里抠出去。这个动作让乌云和巴托尔都笑了。只是巴托尔笑得豪爽,乌云笑得心酸。

乌云希望大哥巴托尔能多住几天,等到星期六,她托人把关山林叫回来。巴托尔却执意要当天走。他急于赶回部队是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但乌云心里清楚,他不喜欢自己的丈夫。从他给关山林当部下的时候起,他就不喜欢这个后来做了自己妹夫的上司。

巴托尔走的时候拍了拍乌云的脸蛋。这个动作让乌云差一点儿流出了眼泪。小的时候巴托尔就常拍乌云的脸蛋,一边拍一边唱:小闺女,俊脸蛋儿,长大以后嫁个官儿。现在她真的嫁了个官儿,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再拍她的脸蛋了。巴托尔当了十几年骑兵,骑马把腿都骑盘了,走路一窝一窝的。乌云看着巴托尔窝着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马路尽头,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回到屋里,去忙碌会阳回到家里的头一个晚上。

整个晚上乌云都试图和老二会阳说上一句话,但是到最后她也没成功。巴托尔走后,会阳又躲到角落里去了,怎么叫他拉他都不出来。他甚至也不理睬弟弟京阳和湘阳。他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的兄弟们,然后他就倚着墙角睡着了。

乌云没有把会阳送进孩子们的房间里。她给睡着了的会阳洗了脸脚,把他抱上了自己的床。在给会阳脱衣服的时候,她看见儿子贴身穿了一件红兜肚。那是姥姥给外孙缝的,用它来避邪的。他有多少邪需要避呢?那都是一些什么邪呢?乌云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胸口抽搐着,觉得心里越来越沉重。

那天晚上,乌云把会阳搂在怀里,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入睡。睡着了的会阳一反白天的样子,在梦中极不安分,一会儿高声地说着梦话,一会儿尖声地叫唤,好像在梦中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乌云想,孩子的梦中有一些什么呢?是不是有一大群五彩翅膀的蝴蝶,它们在绿草地上快乐地飞翔着,孩子赤着一双脚,踩着草地上的露水,伸开双臂去捕捉它们,它们飞得太高了,他捕捉不到它们?乌云难过地想,他其实不会伤害它们的,它们为什么要飞得那么高呢?

乌云一夜没睡,不停地把伸到空中去的会阳的小手捉住放回被窝。她的心一直在那个干冷的空气中瑟瑟地发着抖,就像她怀里那个孩子出生时那样。

乌云对关山林的漠然态度已经顾不得气恼了。

会阳从伊兰老家回来几天之后,关山林从基地回来了一次。他只是路过家里,只在家里稍作停留,时间短得甚至连停在家门口的吉普车都没有熄火。这之前家里发生了多少事呀!一奶同胞的弟弟来要钱,给呀给呀的姐姐来要粮,集贤老家又把老二会阳送了回来,这个家真是乌烟瘴气,和战时的救难所没有什么两样了!关山林对此与其说漠不关心,不如说是不以为然。基地的事多小都是大事,家里的事多大都是小事,他就是这么想的。会阳的愚讷连外人都看出来了,关山林却固执地认为那是扯淡。他说,会阳那是在乡下待傻了,把他送到学校去念两年书就开窍了。关山林甚至连抱也没抱一下自己的二儿子,就匆匆登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走了,剩下乌云一个人来对付残局。

乌云已经习惯了在家庭的战场上孤军奋战,她的友军只有两个乡下阿姨。她们倒是毫无怨言,但是她们没有荣誉感。她们不像乌云,守住这个阵地或失去这个阵地对她们来说并不是性命攸关的事,阵地丢失了或者打废了,充其量换一个阵地去守罢了。乌云则不然。乌云必须打赢这场战争。这个阵地是关山林和乌云共有的,现在关山林要去忙他更大的阵地,从这个阵地上撤了下去,那这个阵地就由乌云来守。乌云不会撤退,永远也不会。怎么说来着?人在阵地在。

乌云终于通过基地医院的业务关系联系上了湖南精神病医院。乌云请了假,带着会阳来到长沙。在长沙,她被介绍给精神病医院住院部的葛主任。葛主任是一位资深的医学博士,从法国留学回来。葛博士有一位姨父也是解放军的将军,所以他对将军夫人和将军的儿子表现出了极大热情和耐心。

葛博士领导着一个专家小组,他们都是一些富有临床经验的大夫。对会阳的检查和诊断一共进行了三次,每一次会阳被带进那间神秘的绿色房间时,乌云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觉得她是在等待一种残酷的判决。事实上,从葛博士看到会阳时的第一眼里,乌云就感到事情不妙了。她赢得这场判决的可能性十分渺小。她几乎已经绝望了。但是她不能因为害怕就逃开。她不能把自己的孩子丢弃在那间绿色的房屋里不管。

诊断结果在第二天的下午出来了。乌云被叫到葛博士的办公室里。葛博士脸上的严肃神色使乌云根本不敢开口。她被指示先阅读一份诊断报告。当乌云接过那沓厚厚的报告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喊出声来:不!

但她还是顽强地把那份报告看完了。

报告一:心理诊断

诊断日期:1960年8月17日——18日

诊断程序: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测验

双向心理测验

语句补全能力测验

斯普雷学院生活测验

班德——格式塔心理测验

格雷后姆?肯德尔测验

墨滴心理测验

智力功能:患者的智力功能范围在下与中下之间。词汇智商是38。抽象能力智商28。全面智商37,4。理论输入为3。在词汇测验中七组词汇,患者只能说出三个词,完成率为1,2%。

整体个性:在个性测验中,患者表现为戒备、回避、封锁、情绪压抑、与外界交往反常、对其他人的感情反应迟钝。患者有内向性的敌视情绪。

总结和结论:综上所述,患者关会阳,男性,8周岁。大脑器官无组织损伤迹象。无脑溢血迹象。无思维混乱、精神变态和其他精神反常症状。智力低下。属先天性智力低下患者。

主任医生:庄洁(签名)

1960年8月18日

报告二:精神病学诊断

交谈诊断:患者主诉困难,语言稀少且混乱,思维有明显障碍。感官体验在患者身上表现得不明显。患者有正常的记忆力,能记忆起四岁时一头母牛生牛犊时的情形。患者的主诉归纳为,那头牛犊躺在血泊中挣扎着爬不起来,母牛狠狠地踩了它一脚。患者有明显不规则压迫感。

病理阐述:患者关会阳,男性,8周岁。本报告前无精神病诊断史及病历资料参照。

诊断:无损害社会型个性痴呆症。

主任医生:傅国屏(签名)

1960年8月18日

看完报告,乌云差一点儿就晕倒在葛博士的办公室里了。葛博士的办公室里有一套漂亮的苏式家具,红木的,沙发虽然有些旧了,但一看就知道它们是通过丹麦或者是西班牙籍的海船万里迢迢运到中国来的。精神病学专家甚至还在自己的书架上摆放了两件均州瓷器,他当然不会让乌云在这样的办公室里躺倒在地下。

博士很熟练地让乌云使用了一种镇静剂。乌云清醒过来以后开始流泪。泪水很多,但她一声也没哭出来。她就那么流着泪走出博士的办公室,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一把搂住了双手抱住一个苹果呆呆坐在那里的会阳。

不用专家再多说一句话,乌云已经知道那两份专业诊断报告宣布的是什么了。乌云的脸上泪水迷乱,她把脑袋硕大、四肢细长的会阳抱了起来,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开满了鲜花的精神病医院。她要离开长沙。她要把她的孩子带回自己的家里去。

此后连续几个夜晚,乌云始终把会阳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不肯让他到任何地方去。她一直在流泪,泪水日夜不干。

一开始,会阳把乌云的怀抱当做另外一个黑暗的角落。他有些窘迫但却十分安静地蜷在里面,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一直到睡着。但很快地,他发觉那不是他的角落,他的角落是没有温暖没有光明的,而乌云的怀抱是有温暖和光明的。

乌云一直用她那双悔恨不已的目光看着会阳,她几乎搂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会阳再度挣开乌云的怀抱,跑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躲了起来。乌云奔过去,想重新把会阳,拥进怀里。会阳尖声地大叫着,目光中透出一种敌意和恐惧,他把自己全身都埋进两个瘦弱的膝盖头之中,像一个不肯出世宁愿缩回蛋壳的小鸟。他的那副拒绝和厌恶的样子,把不顾一切的乌云阻止住了。

乌云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她知道只要她一伸出手,她的手就会碰碎他,他的脆弱的身体和灵魂就会顷刻间被风吹散,消失在她后悔不及的地方。他们就那么对峙着。她站在那里。他蜷缩在那里。也许是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不会再试图把他拥进她的怀抱里了,他的瞳孔开始松散,脸上的恐惧之色也渐渐消退。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好让自己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蜷缩得更妥帖一些。现在,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合适地贴在了他所钟爱的冰冷的墙壁上了。

乌云对这幅画面永远不能忘怀。她那个时候什么也体会不到,只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喜欢她的怀抱!她的怀抱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害怕呢?他那么弱小,那么孤独,他一刻也不肯离开他的角落。他的角落里有什么让他不能舍弃呢?乌云心口疼得发抖。她知道那种感觉来自哪里。天哪,她知道那种感觉来自哪里!

关山林知道了老二会阳是先天性痴呆症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