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的焦灼不安、喜怒无常、暴戾乖张连他的部下都难以忍受。他仍然爱哈哈大笑,但即使在他开怀大笑的时候你仍然可以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反复无常。他的笑声常常会突然间中止,就像一架飞快转动的风车骤然折断了扇叶,令人心里发憷。他对部下的严厉日益加深。他总是骂他们是一群饭桶,除了能把皮鞋擦干净之外什么事也干不了。他悲哀地说一支不打仗的军队是一群世界上最没有用处的窝囊废,一个窝在和平里的军人和一头猪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他的观点。
他仍然坚持锻炼身体。他对渐渐隆起的小腹忧心忡忡,同时对出现在胳膊和腿上多余的脂肪表现出了一种敏感的抵制态度。应该说,他仍然十分结实。他身材魁梧匀称、肌肉有力、行动灵活、身体的活力没有任何衰老迹象。他每天早晚各做一百次俯卧撑,然后他跑步,跑三公里或者五公里。即使在刮风下雨打雷落雹的恶劣天气里,他也穿着雨衣坚持跑。他在双杠上做屈腿九十度能坚持三十秒钟甚至更长,这得取决是在早饭前还是早饭后,如果是早饭前,他肯定能打破这个纪录。早饭是两个二两的馒头,两大碗稀饭,用不着任何菜;中午有半斤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就足够了;晚上是他胃口最良好的时候,如果不加限制,他能干光一大叠摊饼和一捆大葱。当然没有人限制他,困难时候已经过去了,他的薪水足够他吃光半个湖南省产下的粮食。如果不算他那一身的伤疤和仍然躺在身体里的那些金属零碎,他什么毛病也没有,结实得像一只四周岁的豹子。他的生活习惯好极了,早睡早起,不贪懒觉,不吃零食,不吸烟,不喝茶,不在白天的任何时候打盹儿,没有任何恶习。他的问题只是出在他的脾气上。
很多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一面白墙或是一张地图沉默无语。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他赤裸的头上总冒着袅袅热气,让人感到他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令人不可思议。
关山林的坏脾气不仅仅来自乌云或他们的孩子。不,它和他们根本没有关系。乌云知道这一点,她知道她和孩子们会给他增添烦恼,让他感到束缚,让他心灰意懒,但他们伤害不了他。伤害他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是战争与和平。
关山林过去曾是何等的畅快过呀。他十六岁当兵,打了几十年仗,半个生命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那种拼搏厮杀的生存状态,以至于连灵魂中都弥漫着浓烈而芳香的硝烟味。他从一个农家的放牛娃开始,走出湖乡,经历了战争的恐惧、憎恶、无知、无畏、洒脱,直到醉心与迷恋于战场。他渴望力量与力量、智慧与智慧、生命与生命的对搏,那是强者之间最高级的较量。他渴望战胜逆境与死亡,赢得战胜之神的荣誉桂冠!
广阔无垠的战场上两旗招摇两军对垒。壮丽的狼烟在凄厉的军号声中冲天而起。素昧平生的双方士兵在弹尽粮绝之后疲惫不堪地厮抱到一起,如同亲密的弟兄一般在泥泞中跌扑翻腾。军中帐帷中消息接踵,谋士颦眉,主帅乍目,从统帅到士兵,所有的战争参与者都在清冷的山风中经历着每一分钟都有可能由胜利者沦为失败者的忍耐与煎熬。枪声稀落以后,战场上寂静异常。如血的夕阳中,一匹胯部挂了彩的战马在遍地的尸首中寻找它的主人。一只良久无处停落的小鸟此刻在一个尚未散尽热气的士兵的胸脯上稍作小憩,而早生的夜风开始款款出动,吹散硝烟,评判这场战斗的失败者和胜利者。
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它们已经成为过去的美梦。只有靠着回忆,它们才会出现片刻。回忆已经成为关山林生命中的海市蜃楼,虚幻得令人不可相信。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关山林在三十九岁之后失去了战场,此后他又在和平年代里度过了他另外的十一年。这是他作为军人的黄金时代,是无论智慧和信念还是勇气和经验都处于最巅峰的时代。除了期冀不停,日夜磨砺他彻冷的战剑之外,他无所作为。他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在战争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打铁吗?缝衣服吗?种地或者撵兔子吗?对此他丝毫不感兴趣。他是血与火创造出来的,他是战争的儿子,他只属于战争。放马南山使他痛苦不堪,刀枪入库让他心疼不已,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找不到敌人了,他失去了他的战场。他焦灼、烦躁、失落、寂寥、无奈、迷惘,脾气越来越坏,性格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
军人关山林在整整十一年中经历着一种爪稀齿钝筋骨松弛的折磨,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冲进打靶场中抱起一挺机枪狂扫一气,直到把枪管打红,直到把一整箱子弹打光,然后他将怀里的机枪丢在地上,看着子弹消失的方向深深地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仍然每天早晨起来在大雨中奔跑,昂着头挺着胸奔跑,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支撑他那双结实双腿顽强不屈地向前奔跑的,只是不死的信念罢了。
1962年10月,一个机会再次出现在关山林面前。那个月的二十日,印度军队自中印边界东西两段同时向中国发动了大规模的武装进攻,在自行火炮和轮式装甲车的掩护下,大胡子印度兵像一群黄羊似的往边境线中国一方冲来,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中国边防军的工事里,与中国边防军厮杀作一团。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奋起反击,打响了对印度军队的反击战。
战况很快传达到关山林这一级,关山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一瞬间,他豹目骤亮,短发乍起,全身的筋骨如水溅油锅一般噼啪噼啪炸响开来。关山林意识到这将是他军人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要得到它,他必须得到它。
关山林立即向上级部门打了请战报告,要求调他到中印边境前线去。18军是四野的部队,他关山林是四野的人,四野的关山林到四野的18军去参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有关部门没有理睬关山林,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理睬他。不是他一个递交请战书,全军上下,从参军三天的列兵到官至大将的将军都有人请战,别说那么点儿边境冲突用不着几百万军队一起上,几百万人往那儿一踩,踩得面目全非,叫外交部日后怎么和人家划分领地去?就算用了,关山林离开作战部队已经上十年了,一身武艺早疏松了,就算要人抬着担架往上送弹药,一时半会儿也排不到他头上。
这一回关山林咬死了,上面没有理睬他,他就一天一份地向上交报告。上面终于耐不住了,就在电话里向关山林解释说,你的工作是后方军事工业生产,你把你的活干好了就是对前线的最大支援。
关山林不服,说,光生产枪呀炮呀的不解气,看着人家打仗更憋气,让我上战场,我宁肯官降三级!
上面哭笑不得,说,你又没犯错误,降你三级干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关山林急了,火了,和人家吵架,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用我。你们不就是因为青树坪那一仗吗?那一仗我是失了手,我失了手你们处分我好了,该上军事法庭上军事法庭,该枪毙枪毙。你们为什么不处分我?你们不处分我,拿我流放,让我看西洋景,这比枪毙我还毒!
上面恼了,真的不理睬关山林了,放下电话就议论,说,这个关山林,无理取闹,真是胡搅蛮缠。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就没有老实过,一会儿要打美国佬,一会儿要打台湾,一会儿要去西藏,现在又闹着要去中印前线,还说搞军事工业是拿他流放,简直无纪律无原则。上面就打算给关山林一个批评处分,让他有一个教训。
有两件事为关山林解了围。
一个是有关部门接到了关山林的妻子乌云的一封信,乌云这封信是背着关山林写的。乌云在信中写道,1949年在青树坪老关他是打了败仗,给革命造成了不应有的巨大损失,老关他心疼了十几年,夜夜都没睡好觉,肠子都悔青了。可是,在这之前,老关他为革命打过多少胜仗呢?他打过的胜仗是他打过的败仗的十倍,百倍,难道这还不能相抵他一次的失误吗?就算不能相抵,就不能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吗?你们让老关上前线去吧,他等仗打等得很苦,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一年了。这一辈子,也许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如果要立军令状,我愿意和老关站在一起,以我们全家的名义签名画押,他若是输了,我和我的孩子,我们陪他一同上军事法庭!
这位女军官和她的丈夫简直如出一辙,是她而不是他使有关部门深受感动。而一位熟悉关山林的上级这时也发了话,关山林调皮是调皮了点,请战上前线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当兵的打起仗来不往前面冲那还叫什么当兵的,那不成老百姓了吗?
乌云的信和老上级的话解了关山林的围,使关山林摆脱了一次处分。但是关山林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上前线的机会,一个多月后,关山林知道了一个令他沮丧的消息:中国军队已经把那些兔崽子们撵过了麦克马洪防线,并且把他们的屁股踢肿了,中印反击战结束了。现在他又一次失去了机会,它像一只巨大的气球一样在他的上空晃了一下,然后飞走了。关山林失望极了。他想,他们有太多可以使用的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我。他们不承认我是最优秀的。或者,他们认为我已经老了。
这一天,关山林第一次没有练他的俯卧撑,没有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挺着胸膛喘着粗气长跑。他仍然起得很早,差不多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起来之后他就走出屋外,在院子里坐了下来。黎明时分世界很安静,空中还没有小鸟飞过的痕迹,空气里有一股泥土苦涩的芬芳味,夜风在这里做着最后疲惫的散步。他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双肘枕在腿上,目光向前,一动不动地,直到晨露溽湿了他的衣裳。
乌云在早上6点钟的时候醒来了,乌云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失落感。她穿衣起床,先到关山林的房间看了看。他不在房间里。乌云想他也许去跑步了。但是没有,他坐在院子里,腰杆笔直,心如止水,像是一块在等待风化的石头。乌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地走过去,从旁边看关山林。乌云惊诧地发现,他的鬓角出现了好几根白头发!
他才五十二岁。他肌骨健壮、精力充沛。可他却有白头发了!乌云站在关山林的身后,她没有做声。她想她是走过去把那几根白头发拔下来呢,还是听凭它们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为自己这个念头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