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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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恩恩相报(1)

1964年10月16日,中国自行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西北的一片荒漠中爆炸了。

两天以后,关山林接到调令,前往西南军事工业基地工作。

数周之后,在军事工业重镇重庆市的一栋欧式红色洋楼里,关山林有了一间十分阔气的办公室。那栋红楼是旧时重庆市市长杨森的公寓,隐藏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花木丛中,方圆数平方公里围上了高高的栅栏,大门的持枪士兵有两个,另有一名军官执哨,对进出的车辆人员,无一例外地进行着严格的检查。

乌云带着老大路阳、老二会阳和老五湘月随同丈夫一道调往重庆。乌云在重庆脱去了军装,成了一名转业军人。

关山林说,组织上提倡部队干部转业支援地方,我是领导,我得带这个头,你还是转业吧。

乌云不愿离开部队,不愿脱下穿了十八年的军装,但是她拗不过关山林。关山林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便命令人把乌云转业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干部部门甚至已经准备了乌云的去向,容不得乌云分辩。乌云交出了军官证,拿回了转业军人证,她哭了。

关山林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你抹什么眼泪?又不是要你去死,有什么好伤心的?组织上需要,干什么不是革命?

乌云擤着鼻涕红着眼圈道,要服从组织需要,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转业?你转业就不是革命了?你拿我来挣表现。

关山林觉得乌云太浅薄,太无知了。关山林说,笑话,你真是笑话。你这话既没有水平,又没有常识。我能转业吗?我是军人,我这个军人和你这个军人不一样,你懂不懂?

乌云很生气,这才是没有道理的话。他当然是军人,这用不着说。可她也是军人,这也用不着说。军人就是军人,没有区别。难道过去十八年她只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吗?她这么想,但是她和他说不清楚。他有他的一套理论。他才懒得和这个世界上别的理论合作呢。

乌云转业以后分配到五机部161厂工作,职务是厂职工医院党委书记。161厂是一家大型兵工厂,生产坦克和自行炮。工厂有一万多名职工,老工人大多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兵工,厂里的复员转业军人占了半数。因为系统仍属军事工业,复员转业军人又多,乌云在这里仍然感受到一种浓厚的部队氛围,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关系很融洽,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只是她发现自己的偏头疼、低血糖、风湿性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了,同时又新添了支气管哮喘的毛病。而且子宫摘除之后,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对很多事不怎么耐烦。连关山林都觉察出来乌云的变化,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乌云当然知道过去她不是这个样子。过去她快乐活泼健康随和,她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完好无损,她像一只小鸟一样,可现在呢?她才三十六岁就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你要她怎么样?但是乌云不想和关山林说这些,一说他们准吵架。她才不想和他吵架呢。

十五岁的老大路阳已经是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长得牛高马大,宽肩窄臀,浓眉大眼。他爱剃发茬很短的头,这一点儿也像他的父亲。路阳学习成绩不错,他属于那种并不特别用功但天赋很好的学生,考试总是拿双百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功课之外,比如读军事小说,比如航模制作,比如到处找内部电影看。有两项业余爱好是路阳最投入的。其中一项是体育锻炼。路阳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十五岁个头就有一百七十五厘米,穿四十码的球鞋,中线球投得又快又准,令对手特别头疼。他还参加了田径队,跳高跳远的校纪录都由他保持着。他最拿手的体育项目是单杠,双臂大回环他能一口气做四到五个,这个数字让体育老师都感到脸红。有一次他还试图做一个单臂大回环,可是没成功,从杠上摔了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

让关山林和乌云骄傲的是,路阳从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懦弱孩子,对于伤呀痛呀的,他一向满不在乎。要是他的手被刀子削去了一块皮,他一准不包扎,把伤口流出的血塞进口里吮干净,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他的另一项爱好是沙盘,那是一种军事参谋和指挥官们使用的工具。路阳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或者贿赂了军械处的那些年轻军官,他们给了他整整一套沙盘。可变式地形盘、坦克、装甲车、重炮、轻炮、轻重机枪、使用各种武器的小锡兵、碉堡、鹿砦,甚至还有几架容克斯86轰炸机、8—17飞行堡垒战略轰炸机、马丁战斗机和三菱式战斗机,其兵力装备足足可以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路阳对这套沙盘的着迷程度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他常常在星期天一玩就是一上午。关山林不得不承认,大儿子路阳对于军事有着相当的天赋。他能十分熟练地在沙盘上复演出“二战”时欧洲战场上的所有著名战役。关山林有一次出于好奇,要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大儿子和自己比试一下。他们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下,爬到床上开始开战。关山林吃惊地发现,儿子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他用兵如神,常出奇策,把自己的实力演绎得令人眼花缭乱,让自己大伤脑筋。关山林花了两个钟头才勉强把儿子收拾掉,此时他已损失殆尽,汗流浃背。关山林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恼火,但他仍然暗自欣赏儿子的军事才能。如果儿子日后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那一准是老天瞎了他妈的眼。关山林想。

关于路阳的未来,关山林和乌云提起过。乌云有她自己的看法。乌云说,你注意没注意,你那大儿子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他总想当第一。要是哪天你看见他脸上有笑容,那他准是第一;即使他在一千个人中间当了第二名,他也是一副气得要命的模样。

关山林不明白,说,这有什么不好?自负有什么不好?当第一有什么不好?不做第一难道还留给人家去做?你这个观点才莫名其妙呢。我就喜欢他这个性格,他这性格像我。

乌云想,没错,他就是太像你了,再往后他就该是第二个关山林了。可是这样他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他不是关山林第一,你才是关山林第一,可惜这点你永远也无法让他满足。

老大路阳像关山林,其余几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像。傻老二会阳用不着说了,说老三京阳。全家搬往重庆之后,乌云把托寄在山东海城和湖北洪湖的两个孩子都接了回来。现在日子好过多了,用不着再把孩子丢那么远。老三京阳被接回来的时候,乌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京阳紧张地躲在朱妈身后,始终不肯站出来。后来他就哭。哭还不是放声哭,是捂着脸小声啜泣,像女孩子那样。京阳确实像个害羞的女孩,他长得俊,细皮嫩肉,眉眼清秀,说话先脸红,一受了委屈眼圈就潮湿了,一副要死要活过不去的样子。他喜静不喜动,平常干的也全是女孩子玩家家干的事,刻剪纸呀、翻网绳呀、跳猴皮筋呀、收集歌片呀什么的,还特别喜欢小猫小狗,逮着机会就拿自己的小手绢给小动物洗脸扎辫子。他从海城回家的时候,自己就扎了个冲天小辫,还穿了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褂子,那副打扮,让乌云哭笑不得。

乌云埋怨朱妈说,你这么打扮京阳,你都把他打扮成闺女了。朱妈不服气地说,闺女有什么不好?闺女性子温和,又知道疼人,强似那些野小子百倍。

乌云后来发现京阳晚上睡觉还要摸着朱妈的奶子才能睡,这让乌云不能接受。乌云坚决把京阳赶下了朱妈的床,让京阳自己睡一张小床。为此京阳啜泣了好几天,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睡不安生,老做噩梦,弄得朱妈心疼得不得了。京阳不喜欢和男孩在一起玩,而喜欢和女孩们在一起玩,因为他文静,女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拿出自己那一份糖果分给大家吃,她们都觉得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乌云很快就发觉,京阳的性子确实很温和,他是家中最听话的孩子,不调皮不捣蛋,极少做让大人尴尬的事情。他很有同情心,有人受了伤或者是生了病他就很难受,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如果是小动物遇到了这种情况,他同样也会悲痛欲绝。大多数时候,京阳不是引人注意的孩子,只有一次他表现得很强烈,让人吃了一惊。那一次是看电影,乌云带孩子们到两路口的中原电影院看《白毛女》,电影一开始京阳就在那里哭,以后哭得越来越厉害,等人们在山洞里找到一头白发的喜儿时,京阳差不多已经哭晕过去了。

京阳属于那种艺术天赋很强的孩子。他的歌唱得很好,什么歌他只要听一两遍就能唱,从头到尾一个音也差不了。他喜欢自己编儿歌。小猫小猫喵喵,妈妈叫它娇娇;小兔小兔跳跳,妈妈冲它笑笑。乖蝴蝶,俏蝴蝶,光有翅膀没有鞋。如此等等。这让乌云惊讶不已,弄不懂他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但是京阳最喜欢的还是讲故事。京阳给小朋友们讲故事,京阳讲故事不从老师那里学,自己编。有的故事有影子,有的故事连点儿影子都没有,纯粹是他想象的。比如有一个太阳王子和云彩公主的故事。太阳王子喜欢美丽的云彩公主,他要云彩公主做自己的妻子。云彩公主喜欢太阳王子的威武有力,但是不喜欢太阳王子的专横跋扈。太阳王子老是爱用他的金色的火箭杀伤那些可爱的小花小草,这让云彩公主不能接受。云彩公主要太阳王子改正他的缺点,但是太阳王子就是不改正。云彩公主很伤心,就躲着不见太阳王子。太阳王子到处追云彩公主,可是他怎么也追不上,等他刚刚捉住了云彩公主的白纱裙子,云彩公主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太阳王子很后悔,他每天都在寻找美丽的云彩公主,从东边找到西边,再从西边找到东边,天天月月年年,始终不肯放弃。他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用找,只要他改正了缺点,不再伤害可爱的小花小草们了,美丽的云彩公主就会自己回到他的身边。

这个故事简直太美了,听得老师都流了泪,小朋友们把小手都拍红了。乌云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很兴奋地转诉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皱眉头,说,这孩子,哪来这么些怪念头?什么太阳王子云彩公主的?那太阳东升西落是在追姑娘呐?那是自然规律嘛,简直胡编乱造!

关山林坚持认为只有脑子有毛病的孩子才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点乌云最不爱听,一说这个乌云就会想到老二会阳。乌云的心病被触动了,就反击关山林,说,这是什么毛病?这是艺术细胞你懂不懂?你要说这算毛病,那路阳呢?这孩子一天到晚琢磨那一堆飞机坦克大炮,折腾过去折腾过来,那一堆小锡兵里到底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他那就不算毛病了?关山林护卫老大说,你懂什么,那是沙盘,是军事战术,那才是真正的学问。你怎么能把京阳和路阳比?京阳他连路阳的半个脚指头也比不上。夫妻俩争论了半天,谁也不让谁,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乌云对关山林的偏袒耿耿于怀。老大路阳是自己的儿子,实在也是个优秀的孩子,但总不能因为老大优秀,其他的孩子就全都一无是处了吧?这么想,乌云从此偏偏要对京阳爱护得紧,凡是路阳有了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她就拿京阳的事来张扬。乌云在心里和关山林赌着气,说,看着吧,她的孩子,日后个个都要他们有出息。

四岁的老四湘阳从洪湖老家接回来的时候,让乌云大吃了一惊。湘阳又黑又瘦,干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因为头上长了些疮,把头发全剃光了,样子像一枚破了皮的蔫土豆,只有脏兮兮的脸上那对滴溜溜的小眼睛还有点儿精神,要不是这,乌云真的还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小叫花子。乌云当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二话没说,三下两下就把湘阳身上那件让人怀疑藏有虱子的破布褂扒拉下来丢进了垃圾箱,然后把湘阳浸在热水中足足洗刷了一个钟头。这以后湘阳有好长一段时间肠胃出毛病。他把所有能看见的食品全往嘴里塞,一直到它们溢到喉咙口为止,乌云不得不让他服下大把大把的酵母片和表非鸣片,以使他肚子里的那些东西能尽快消化。

乌云开始留心控制这个小饿痨鬼的进食量,但这不大有用。四岁的湘阳有一种非凡的本事,他有办法弄到他想要弄到的任何东西。有一回他摇摇晃晃地去找阿姨。他把阿姨拽到厨房,指着高处的碗橱说,老鼠,老鼠。阿姨如临大敌地把碗橱里的东西都清出来放到一边,不安地在碗橱里面寻找老鼠的踪迹。碗橱里有两只蟑螂,没有老鼠。也许鬼东西跑掉了,阿姨想。不过阿姨很快就发现她上当了。湘阳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大嚼一条上一顿吃剩下来的香肠,他看见阿姨朝他奔来的时候,迅速将剩下的一大截香肠塞进嘴里,并令人难以置信地把它立即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在脸上浮起一层讨好的微笑。

还有一回,关山林的司机从外面弄到一只很肥的狗,关山林要阿姨把狗肉炖了。关山林对炖狗肉有特殊的感情。把新鲜狗肉洗干净了,砍成大块,在生水里放上料酒、生姜、干椒、小茴香、桂皮,用文火细细地煨,炖得骨松肉烂、汤酽汁浓,那种香味真是美不胜收。阿姨煨好了狗肉就去洗衣服,衣服洗好之后晒到院子里去。阿姨正晒着衣服,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手中的衣服落到草坪上去了。她发现自己有好半天没有听到那个四岁的鼓上蚤的动静了。她知道只有两种时候这个孩子才会安静下来,一种是他睡觉时,另一种是他正吃东西时。阿姨丢下湿衣服就往家里跑。在厨房门口,她看到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那个饿痨鬼正站在一只两尺半高的高凳上,用一把长柄汤勺在滚开的铫子里呼哧呼哧地捞狗肉。他的目光贪婪极了,口水直接掉进铫子里。他把全身都勾向铫子,只差一点儿,他就要掉进滚开的汤汁中,和那些正在被文火往烂里炖的狗肉为伍了。阿姨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叫出来,轻轻移过去,猛的一把将那个倒霉蛋抢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粗气,而那孩子则在为自己的功亏一篑伤心欲绝。

湘阳这种偷嘴的习惯一直持续了好些年。湘阳实际上很快就胖了起来,食量也恢复了正常状况。从洪湖老家回到重庆两个月之后,他就不再比其他的孩子吃得更多了。但是这孩子有一种对东西的占有欲,他总想把尽可能多的东西弄到自己手里。阿姨在打扫清洁的时候,经常在某个角落里翻出发了霉的糕点、化成了糖稀的糖果或是干成了核的水果,那都是湘阳的杰作。他吃不了那些东西,但是只要他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就是属于他的。连托儿所的老师都向乌云反映,湘阳的衣兜里每天都是鼓鼓囊囊的,而给小朋友发剩下的橘子苹果放在盆子里总是会不翼而飞。

乌云臊得不行,觉得脸都没地方放了。乌云把湘阳抱起来放在床上,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湘阳,你是妈的乖孩子,你以后要什么东西,就对妈说。家里什么都有,你一辈子也吃不完,你用不着拿别人的东西,也用不着把东西藏起来。你要听妈的话,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