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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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又见战场(1)

仲冬的时候,关山林被隔离审查了。

关山林被关进一幢白色的小楼里,一个年轻的班长带着三名战士日夜看守他。关山林可以在小楼里自由走动,但不允许走出那幢楼。名义上是反省认识自己在“文革”中的问题,实际上,关山林是被软禁了。

事情比预想的要快得多。江青一再指责军队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模棱两可,路线不清,不支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她生气地说,对军队那些走资派为什么不揪?就是有人压着,就是有问题。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关锋起草了一份报告,提出彻底揭穿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江青审阅后很满意,指示关锋送国防部长林彪审批。林彪在次日黎明时分用他那支细细的狼毫在报告上批下了四个字:完全同意。

消息不胫而走,军队,特别是军队院校的师生闻风而动,打响了一场向军内走资派进攻的战争。1967年1月14日,军方权威性报纸《解放军报》发表了《一定要把我军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彻底》的社论,社论言辞犀利地指出,绝不能借口军队的特殊而对军队的“文化大革命”有所动摇,必须把军内一小撮揪出来。文章一出,狂飙顿起,一时间,元帅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贺龙均遭到攻击,朱德总司令也难逃一难,遭到红卫兵的冲击。几位军委副主席引颈呼吁:不能把军队搞乱了!军队搞乱,天下大乱!但火势已蔓延,几星唾沫无济于燎原之势。北京军区的杨勇、廖汉生,总政治部的肖华等将军先后被揪斗、挂牌子、坐飞机。贺龙、朱德的家连连被抄,军队中半数以上高级将领遭到了冲击。一个时髦而常规的观点是,各军种各兵种及至各部队,一二把手无疑是军内一小撮,先揪出来再说,绝对百揪百中。关山林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揪出来关进小白楼里,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关山林被关进小白楼里一周后,庞若飞和关山林进行了第一次正面交锋。在此之前,经庞若飞授意,军代办造反派成立的专案组已经连续对关山林进行了四天四夜的攻击了。庞若飞得到的情况汇报是,这家伙死不悔改,负隅顽抗,是个又臭又硬的堡垒。

庞若飞对这个看法很轻蔑,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不要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死亡,就是把他身上那些弹头弹片取出来,回回炉,也能打出一副响当当的背夹板了,要让他俯首低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这正是庞若飞希望的。庞若飞要打的是一场攻坚战,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攻坚战,倾巢之下的那种打法不能显示出自己的手段,如果真是这样,他宁肯不干。有一种说法是怎么说来着?对手。是的,这个说法太好了。这个说法才把最关键的问题点出来了。你和强者对手,你赢了,你就是强中之强,你才有资格进入更高一轮的较量。这就是真谛。这就是强者主宰者之间的真谛。庞若飞喜欢甚至是倾心这样的真谛。

庞若飞准备好了第一次的进攻。不是最后一次,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们当然还会有很多次的交锋。

庞若飞心情平静步伐轻松地走进小白楼,庞若飞首先注意的是关山林军装的风纪扣。当然,庞若飞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关山林的风纪扣扣得规规矩矩,百分之百符合军人的内务条例。这个观察结果令庞若飞感到满意。较量才刚刚开始,对手要这个时候就敞开了风纪扣,那还叫什么对手?对方要一开始就垮掉了,他庞若飞一句话都不会说,费厄泼赖,他会扭头走掉。当然,庞若飞现在没有走掉。现在他和关山林主任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两个职业军人,两个职业军人中的佼佼者。

庞若飞欣赏着关山林严整的军纪。关山林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直直,在庞若飞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他沉稳而有力地转过身子来,没有任何的惊慌和不安,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庞若飞有一个发现,那就是这间屋子太小了。关山林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巨人,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这不太容易做到。就算一只森林中的猎豹,如今关山林已经落入荆笼了,他的尖牙利爪,他的腾挪扑跃,他的雄心壮志凛凛威风,它们全都没有用了。何况那些没有章法但十分泼皮的猎人已经盘弄了他四天四夜。那些猎人当然算不上好猎人,正因为不是好猎人,才有了一种侮辱的效果,有了一种羞耻的效果,有了自尊心的伤害。可是关山林现在站在这间屋子里,却像是一个巨人,让这间并不算小的办公室显得十分逼仄。那四天四夜的盘弄好像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它们甚至使他变得更加高大起来。他们是怎么说的?又臭又硬?是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只有这一点他们算是说对了。

庞若飞发现关山林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同时感觉到了来自关山林身上的那股震慑人的力量。他们站在那里,相距几尺,相互打量着,彼此的观察都是极致的,能洞穿对方的五脏六腑。庞若飞意识到这一点后,收回视线,走到一边去,从屋角拎过一张靠背凳,放在一处背光的地方,在上面坐下来。庞若飞很快就发觉这是一个错误,他根本就不该坐下来。原本他想要让自己走进暗处,而留对方在明处,这样他就好在暗处观察对方。可没想到他在暗处一坐下来,就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来看对方了。

关山林站在那里。从庞若飞走进这个房间直到坐下,他都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关山林和这位新调来的庞副政委见过几次面,但没有太深的接触。他倒是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位副政委的逸事和背景。关山林因此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老兵常犯的错误。他太看重资历,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有把这位副政委放在眼里。1943年入伍的兵,没有打过几次像样的仗,坐直升机攀到了如今的副军职位置,这一切都使关山林消解掉了警惕,没把对方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对关山林来说,他现在没有任何对手,攻守都没有。他的面前白茫茫一片,枪炮声倒是响个不停,迷雾之中旌旗招摇,呐喊声喧嚣不止,可他却不知道他为何受到攻击、谁在和他打仗。关山林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对垒。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失去了。

很快的,关山林知道谁是他的对手了。

知道为什么把你关进来吗?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你和郭清乾在军代办干了那么多事,你自己干的,怎么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不要装糊涂,不要抵赖,这对你不起作用。

有话你就直说,有屁你就放,我没闲心和你捉迷藏。

明天有个批判大会。

他们告诉我了。

这才是开始。如果你态度老实,革命群众会考虑你认罪情况的。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的事,有什么罪要认的?

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是屁话!谁给谁找麻烦了?

好吧,看来你真的是执迷不悟了。告诉你,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性质已经定了,你是军内一小撮。

1935年军队打得只剩下三万人,我是其中一个,如今几百万,我还是其中一个。你要说我是一小撮,我就是一小撮。

你不要以为你打过仗,是老资格,就这么狂妄,你这个样子最终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然说到打仗,你打过吗?也许你倒是冲着人家的屁股放过两枪。你连仗都没打过,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话?

当然,说到打仗,我是没法和你比,在这方面你是有历史的。但那是一些什么历史呢?我好像记得,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曾经打过辉煌的一仗吧?

你什么意思?

你急什么?不是要谈谈你打仗的光荣历史吗?碰巧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这真不幸。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打过一仗,是打白崇禧的7军吧?7军是白崇禧的嫡系吧?要不是疲于逃命,军心不振,倒真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呢。可是你那一仗是怎么打的,这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没吃上这块肥肉,倒被这块肥肉噎住了,噎得还挺厉害。要是我没记错,是丢了两千七百多条士兵的命吧?你倒是没朝人家的屁股开枪,是人家朝着你的屁股开枪。

放你娘的屁!

干吗那么激动?打仗的时候你像个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的列兵,这个时候你倒是威风凛凛的。

你个狗娘养的!我毙了你!

该毙的不是我,而是你。就冲着那两千七百多条战士的生命,枪毙你一百回也绰绰有余了。所以,关山林,你用不着在这儿趾高气扬的绷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你自己也清楚。

庞若飞知道他第一次的打击是成功的。他知道对方的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该怎么去打击它。可这还不够,战线撕开之后需要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这方面,他不讲费厄泼赖。庞若飞站起来,轻蔑地看了站在那里气得发抖的关山林一眼,走出暗处,朝门口走去。他推开掩着的门,朝外面示意了一下。

等在门外的三个战士走了进来。他们都很年轻,身材高大,脸上长着灿烂的青春痘。他们是新兵,是那种从很苦的乡下招来、一开始就明白政治表现就是一切、不顾一切要去争取无量的前途和改变着的命运的新兵。他们事先就接受过指令,已经被告知要做些什么了。他们进屋之后,径直朝站在屋子当中的关山林走去。其中一个比另两个矮一点儿,长着一双可爱的对眼,他走上前去,抬起手来,一把揪掉了关山林军帽上的帽徽,然后以同样利索的动作,一边一下撕掉了关山林衣领上的领章。

关山林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领章和帽徽已经落到了对眼战士的手中。关山林生气了,他就像一只被拔掉了尾毛的孔雀,脸色铁青,眼盯着对眼战士,低哑着声音说,臭小子,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看了看关山林,再看看手中的领章和帽徽,天真地耸了耸肩。关山林再次说,你,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没理睬关山林,转身走向庞若飞,忠诚尽职地将手中的帽徽领章交给了他。

关山林扑了过去。他想从庞若飞手中夺回他的帽徽领章来。那个对眼战士拦住了他。关山林一把掐住了对眼战士的脖子。他把那个小狼崽踉跄地抵到墙角。他的一双手像掐小鸡似的掐着他。对眼战士脸色发紫,翻着白眼,痛苦地呻吟着,想呕吐又吐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两个大个子战士先前一直闲着,这时高兴地发现他们也有表现的机会了,立刻冲过去,乱糟糟地揪住关山林。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对眼战士从关山林手中救了出来,怕关山林再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他。关山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喊,狗娘养的!把它们还给我!把它们还给我!否则我宰了你们!对眼战士吐着白沫从地上爬起来。他也生气了。他义愤填膺地扑过去,抬脚照着关山林的腹部猛踢了一下。

关山林哼了一声,喊不出声了,人从两个大个子战士手中滑落下去,痛苦地倒在他们脚下。

庞若飞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他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关山林,又看了看手中的那枚帽徽和那副领章,心里想起一句俗语,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想这话说得真好。然后他轻松地转过身来,走出了房间。

关山林被抓走之后,乌云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一周。

在这一周时间里,院子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由指桑骂槐迅速转为指名道姓,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两条巨大的标语——打倒大军阀关山林!揪出残害我军战士生命的刽子手关山林!那两幅大标语让乌云有一种末日到来的感觉。

一周之后,专案组来抄家,进门先勒令乌云带着孩子到厨房里待着,然后翻箱倒柜,把家里抄了个底朝天。

抄家前后一共抄了三次,关山林的所有公私物品都被抄走了。京阳和湘月吓得直哆嗦,等抄家的人走了之后才敢放声哭出来。路阳一直冷冷地站在一边。乌云怕他惹事,过去把他往厨房里拉。路阳平静地说,我没想怎么样。他们抄得太慢了,我想进厕所去撒尿。

只有湘阳对这种混乱局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跟在专案组的人后面,趁他们不留神的时候就把他们集中起来的东西偷偷往厨房里拿,忙得一头大汗,等人走了之后,他又到处去捡破烂,连那些破布头烂纸片也不放过。

事情并没有结束。几天之后,乌云接到专案组的通牒,责令她立刻搬出他们住的那栋房子,迁到山下一栋平房里去。那栋平房原先是招待所,给来部队探亲的家属住的。招待所里还住着两个探亲的家属,一见乌云搬进去就像见了蛇似的远远避开了。

搬进招待所后,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有人在他们新居的房墙上贴大字报。还有一次,乌云带京阳去卫生队看病,一个胖胖的干部老婆突然从一边冲过来揪乌云的头发,把乌云的头发揪住往墙上撞,要不是两个医生拦得快,乌云铁定被撞得脑浆四溅了。乌云受了袭击,没顾得自己,怕京阳受惊,连忙抱过京阳藏进怀里,娘俩往家里跑,连病也不敢看了。回到家后乌云才觉得头上火辣辣的疼,一看,头发被揪下来一大绺,流了不少血。朱妈见了,连忙去拿了冷水毛巾来替乌云敷上,敷了好几次才把血止住。

乌云并不为自己担心。如果不是惦记着关山林,她会表现得很冷静。她是担心关山林,她太惦记关山林了,她担心关山林会出什么事。

在家里最先发难的是吴妈。吴妈眼见大厦将倾,熬了几天,到底没熬住,卷行李走人了。这种事吴妈在新中国成立前就遇到过。她知道一旦失了宠幸,再大的官连个老百姓都不如,轻则摘了乌纱帽发配荒蛮,重则押往刑部满门抄斩,既如此,这番不走,更待何时!倒是乌云被弄得很过意不去,家里被抄了几遍,存折被抄走了,一点儿钱也没有,人家给帮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应该给一笔补贴的。乌云就让吴妈尽着自己喜欢在家里拿些东西。吴妈老实不客气,拣精细的收拾了几个大包袱,通知她那个老实的丈夫来接她,出门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副逃难的架势。

吴妈这个样子还不如小勤务兵李部。李部接到调回后勤的命令,走之前专门来和乌云告别。李部手里摆弄着那支笛子,低着头,红着眼睛叫了声阿姨,下面就说不出话了。李部后来把那支笛子塞给乌云,说,这只笛子送给京阳,他喜欢。说完就低着头扛着行李出了门。乌云手里捏着那支笛子,看着李部的背影在太阳下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