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非常需要一个帮手的,但是乌云不想牵连任何人。乌云要朱妈也走,回到山东海城老家去。朱妈很生气,先还说些不走的话,要乌云把她留下来,后来就脸红脖子粗地和乌云吵架,说乌云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自家人,找借口要撵她走。乌云说,这不是撵你走,要撵能在这个时候撵吗?这个时候我是连撵人的资格都没有的呀。朱妈说,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不就是遇着点儿天灾人祸吗?做人吃五谷杂粮,哪一年又不遇着点儿天灾人祸呢?乌云是铁了心,任朱妈怎么求情也不让她待下来。朱妈后来只好同意了。但朱妈有条件,她走可以,必须带人一块儿走,一个是京阳,一个是湘月,这两个孩子她得带着一块儿走。朱妈固执地说,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在这儿受罪,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爹娘落难。
乌云在关山林出事之后第一次哭了。她听见朱妈管京阳和湘月叫“我的孩子”,一下子没忍住,就哭了。朱妈倒是很镇定,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乌云擤鼻涕,像哄京阳似的拍着乌云的背说,你看,你看,你这个样子,倒像你是孩子,你叫我怎么放心。乌云哽噎着说,朱妈,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朱妈说,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一个做保姆的,我是什么恩人?你要真拿我对心,你就留下我来,这个家,梁塌了我也替你撑起一半来。乌云揩了一把眼泪,说,还是走吧,你说的对,孩子们经不住这些,还是离远点儿好。朱妈叹口气道,走就走吧,大不了就是躲上一阵子,等老关没事儿了,你就立马给我拍封电报,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来。
在带走京阳和湘月之前的那天晚上,朱妈办了一件事。朱妈把门关上,从自己的棉衣里衬上拆下一个缝得密密实实的小包,把小包拿到乌云面前,打开包给乌云看。
乌云看了吓了一跳,包里是厚厚一沓钱,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朱妈说,这是这些年组织上发给我的保姆费,原来说交给你,你不要,我也没处花,都攒着了。十年了,一共攒了两千一百二十八块。我把它分成两份,每份一千零六十四块,你拿一份,我拿一份。这一份是你的。
乌云急急地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朱妈不明白地说,什么干什么?这是钱,你才几天不使唤它,就认不出来了?
乌云摆手说,钱我认识,但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血汗钱,你给咱家帮了十年忙,这是你全部的报酬,我怎么能拿你的?
朱妈越发不明白了,说,你为什么不能要?你怎么不能拿?它是钱,不是蝎子。我知道这是报酬,我知道我给你家干了上十年,这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老觉着我什么都不明白似的?你这就让我发火了。我是不想发火的。
乌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老关的事说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你的花耗是个无底洞。你哥哥那里,不是已经回不去了吗?你还得找地方住下呀?钱你还是留着吧。
朱妈就有点儿觉得乌云不懂道理,耐心启发乌云说,我把这钱留给你,不是让你花的。孩子要花销,老关这里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老关现在年纪不轻了,就算官做不成,摘了乌纱帽,也不能让他过得太寒碜了。孩子的事你放心,海城我有一个姨,和我一样,也是死了男人,没孩子,我就带两个孩子住到她那里去。乡下不像城里,我有的是力气,刨个瓜种个枣能对付一阵子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要让两个孩子落了半两肉下去,我就不是朱妈。
朱妈这回做了一回主,不管乌云怎么说,硬是把一千零六十四块钱塞进了乌云手中。
朱妈带着京阳湘月走的那天乌云没敢送,怕专案组的人发现了生出什么事情来。朱妈这个时候就显出智慧来了,什么包袱也没背,让两个孩子把能穿的衣服都尽量穿在身上,然后一手牵一个,假装散步出了门。
出门之前,乌云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挨个儿狠狠地搂了一通,亲了一通。京阳已经大了,文文静静地不说话。湘月上小学三年级,正是撒娇的时候,母亲一搂一亲,就抽搭起来。乌云也流泪,搂着不松手。
朱妈急了,说,又不是生离死别,就当出门串个亲戚去,你们娘儿俩这个样子,倒叫人怎么个走法?
乌云连忙抹了泪,对朱妈说,朱妈,到了海城,一安顿下来就给我来封信啊!
朱妈说,行,我这俩孩子都识文断字,我到家就去买一大沓信封信纸,让他们兄妹俩轮着,间天给你写一封,让你美美地看。
朱妈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乌云不敢出屋,趴在窗户里朝外看,脸贴在窗玻璃上,把鼻子都压扁了。乌云看见两个穿得像企鹅似的孩子在朱妈的带领下一摇一晃地往前走,朱妈则像当年的地下交通员,一手牵一个孩子,眼睛机警地往两边睃,看有人注意到他们没有。乌云的心都碎了,碎得没有了形状,泪水糊住了窗户,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等她把窗户擦干了,那一大二小三个人早走得没有影了。
京阳和湘月离家后,接下来的就是老大路阳。乌云对路阳的担忧比谁都重。路阳十七岁了,已经是个标准的小伙子了,人长得英俊挺拔,且有一副好口才,说起什么来一套套的,极具煽动性和凝聚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路阳就停课闹革命了,牵头成立了重庆市部队系统子弟的八一红卫兵组织,出任组织的一号联络员。这支组织是最早冲击市委市府夺权的。但两个月后,这支组织又反戈一击,成了保皇派。组织后来分裂成两支,一支由54军政委于天龙的女儿于兵兵率领,继续举旗造反,另一支由关路阳率领,铁杆保皇。后者实际上多为父母被揪出来的子女组成。路阳一开始积极地组织他的队伍破四旧立四新、夺权、抄家、向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们猛烈进攻,后来又竭力保护走资派,他这个样子,当然就成了大多数造反派组织的对头。乌云整天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乌云要路阳回到家里来老老实实待着,路阳却不干,整天红着眼在外面冲呀杀的。乌云知道他们那样干,实际上是给自己已经被揪出来的父母添更多的乱子,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路阳说。有一回路阳被围攻了,回家来换被撕破了的衣服,乌云就把这话说给路阳听了。路阳不服气,说,我不是为爸爸一个人,是为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不能当逃兵。
路阳大了,乌云拿这个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恰好这个时候靳忠人来了。
靳忠人在关山林到南京学习之后仍然留在原部队,一直随部队打到了广东,以后入朝作战,当连长、营长,现在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团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靳忠人和关山林续上了联系,以后隔三差五地写一封信来。部队批判大比武时,靳忠人也受了一些冲击,他觉得窝囊,就给关山林写信来,要求调到关山林身边工作。关山林写了一封信去批评他,说靳忠人,哪有你这样的兵,受一点儿挫折就丢下自己的阵地往别处跑,你这是逃跑主义。靳忠人回信分辩说,我不是逃跑主义,我才不逃跑呢。关山林又写了一封信去,说你不逃跑就好,你不逃跑就给我顶住,死也死在阵地上。
靳忠人这次是出差路过重庆,顺道来看看老首长。靳忠人一听说关山林被揪出来后就火了,一拍桌子说,放他娘的骆驼屁!我首长他怎么是大军阀了?他怎么是刽子手了?他要是军阀也是无产阶级的军阀!他要是刽子手也是革命的刽子手!过去一向不善言辞的靳忠人当了干部之后一张嘴练出来了,革命道理说得白沫子直溅。
靳忠人要去看关山林。他还真去了。去了之后人家专案组的不让见,一个劲地盘查他。靳忠人把军官证掏出来往人家面前一摔,说,问个屁,都在这上面了,77431部队参谋长,论党龄论军龄你都得给我敬礼。人家要把他的军官证扣下来,他瞪着眼说,你敢!你小样儿!你扣扣试一试!你泥捏的娃娃逮黑瞎子——给你一颗胆你也不敢!人家知道野战部队的官兵都是大妈养的,不好惹,惹急了砸你的庙还讹你掏力资,还了他的军官证,把他给哄了出来。
靳忠人回到家里了还气得直跳脚,说要回去弄一趟军列,拖一营兵来把老首长抢出来。乌云知道这都是气话,不能当真的。乌云就说,长子,这话咱们不说了,就算真行,咱也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一件事,我倒想求你。靳忠人说,嫂子,你就别说求不求的,有话你就直说,能干咱干,不能干咱也干,天塌下来无非是动静大了点儿,还能把人砸成神仙不成?乌云见靳忠人那副率直的样子,知道靳忠人跟关山林一场,是枪林弹雨踢踏出来的,信得过,就把话说了出来。乌云说的是路阳的事,靳忠人听了之后一拍大腿说,这还不简单,叫他跟我当兵去。他不都十七了吗,我在他这个年龄,小马枪都在屁股后挎了一年了。
当下就这么决定了。靳忠人也待不下来,打发人给路阳捎信去,要他回家来。乌云有点儿担心,怕这事给靳忠人添麻烦。靳忠人一梗脖子说,怕他什么,未必他还啃我一口不成?
路阳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匆匆赶回来,一进门,靳忠人上去一把拽住就往外走。路阳懵里懵懂地问,这是去哪儿?靳忠人说,去哪儿?去当兵呗。说着,人已出了大门。乌云还想给儿子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毕竟是出远门,怎么也得有几样洗呀换呀的,等收拾出来撵出门,那两个人腿快,早已经走得没影了。乌云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个包袱,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空空落落的,站了好半天才慢慢往家里走。
回到家,乌云把包袱放下,人极累地往床上一坐。床是木板搭的,原先的家具都让组织上给收走了。乌云坐在那上面无精打采,看看空空荡荡的一个家,原来热热闹闹的十口人,如今关的关、走的走,就剩下自己和会阳、湘阳三个人了。乌云想起会阳和湘阳,强打起精神,抬手想把两个剩下的孩子叫到身边来搂着。两个孩子都没依她的。十四岁的会阳目光淡泊,怕寒似的靠着墙角蹲着。七岁的湘阳则在一旁用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大哥路阳没带走的包袱。这孩子在揣摩那个包袱里装着一些什么,根本没有留心母亲伸给他的那只手。
当专案组到家里来给关山林取换洗衣服的时候,乌云提出了要见关山林的要求,这个要求立刻被否决了。
关山林的态度很不老实,他拒不交代问题,一直与专案组采取对抗态度,甚至在批斗会上他都与批斗他的革命群众争吵不休,简直是顽固透顶。如果他能与专案组采取合作态度,让他和妻子见一面的事倒是可以考虑,但是目前不行。
乌云没有放弃,不断提出探视关山林的要求,每一次都遭到了拒绝。专案组的人对她说,你们俩见不见面不由你做主,得他说了算。他若老实交代问题,你们就能见上面。他若不老实,这辈子你们都别想见上面。
乌云再次见到关山林是四月份的事,那时他俩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面了。
乌云是在关山林的批斗会上见到关山林的。过去的批斗会不让乌云参加,这次不知为什么突然开了恩,让乌云参加了。乌云很激动,甚至为有这个机会而感到庆幸,感到高兴。乌云想,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和他见面,我都必须见他一面。
乌云被勒令待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不得坐下,不得说话,不得随意走动。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家属负责看住乌云,一边一个,像哼哈二将。
关山林和其他几个人被推上台来的时候,乌云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关山林穿着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没戴帽子,身上光秃秃的见不着一星红,人显得很呆板。他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这反而使他的样子显得更顽固。他的头被剃光了,但是看得出来那不是一次剃的,有一半剃得很干净,另一半却坑坑洼洼很不整齐。
后来乌云才听说,不整齐的那一半是关山林自己剃的。他们把他的头剃光一半,留下一半,剃成了阴阳头,以此来侮辱他。他回去以后趁他们不注意,把漱口用的搪瓷杯用脚踩平,砸破,把砸破的搪瓷杯踩成一块铁皮,用那块铁皮一绺一绺把剩下的头发割下来。等他们发现时,他已经干完了,手里拿着那块铁皮,平心静气地站在那里,头上到处都是血口子,血流下来,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
乌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她只是觉得关山林的样子难看得很。他朝台上走的时候步履艰难,一点儿昔日的敏捷劲也没有。乌云早就听说专案组的那些人心狠手辣,他们肯定打了他。
乌云站在那里,手脚冰冷,浑身发抖,听见台上开始呼口号。领呼口号的是宣传队的两个兵,人和声音都很漂亮,只是高音喇叭没调好,扩音器里老是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乌云看见人们呼口号时关山林在台上也呼口号。人们呼,打倒大军阀关山林!关山林就呼,我是毛主席的兵!人们呼,誓把关山林拉下马!关山林就呼,为人民服务!样子正如专案组说的那样,十分嚣张。他把腰挺得直直的,胸也挺得直直的,有两个战士上去把他的头往下按,他不干,按下去他又抬起来,还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两个战士把他的双臂倒剪起来,让他坐飞机,他拼力地挣扎,挣扎得身上的骨头咔咔直响,连乌云在台下都能听到那响声。又有几个战士拥上去,连踢带打地把关山林往地下按,关山林终于撑不住,给按倒在地上跪了起来。领口号的战士这时就喊,关山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关山林人跪在地上了,还挣扎着冲着地上肮脏的灰土喊着什么,但声音已被口号声湮没了。
乌云觉得一口血从胸膛里涌上来,一下子窜到嗓子眼。她叫了一声,人就往台上扑去。身边两个家属眼疾手快,立刻跳起来将她揪住,她的脸被挠了,胳膊也被扭了,很快地把她弄出了会场。
最终同意乌云见关山林的是庞若飞。乌云在军代办政治委员郭清乾自杀事件之后再次提出了要见关山林的要求。郭政委是1928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身患多种疾病。关山林被揪出来不久,郭政委也被揪了出来,审查、交代、批斗,一关一关地过。郭政委是老病号,身子弱,抗不住,就要求专案组给服药打针。专案组嫌他屁事多,只给他阿司匹林和止痛片。郭政委有严重的胆囊炎和胰腺炎,专案组故意要人给他做猪油泡饭吃。郭政委先不吃,绝食,后来饿急了,给什么吃什么,一边吃一边流泪。专案组的人就说,郭清乾郭清乾,你看你多好的福气,犯了这么大的罪还吃猪油泡饭,你还哭,你有什么资格哭?郭政委的胆囊和胰腺全泡在猪油里了,疼得受不了,再三要求专案组给结案,该定什么性定什么性,该杀该剐都认了。专案组认为郭政委是死老虎,没有多少油水,就拖着。有一天郭政委到院子里的厕所去大解,押他的战士守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出来,连忙进去看,只见郭政委人倒趴在茅坑里,头捂在尿水里一动不动,拉起来时,人早溺死了。
乌云一听说郭政委用自己的小便自杀的事情,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专案组。这回她直接找到了庞若飞。乌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对庞若飞说,要么让我见关山林,要么我就死在你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