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若飞当时心情正不好。庞若飞倒不是怕乌云要挟。这个女人风韵犹存,手指细细的,近四十的人了,身材还那么苗条,很是招人喜欢,她说死的时候简直就跟说去听一场歌剧那么动听,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庞若飞担忧的是,军委的《八条命令》下达了,命令规定军队的特殊单位坚持以正面教育的方针,今后一律不许冲击军事领导机关。毛主席在命令上批了八个字:所定八条,很好,照发。这个情况无疑对军代办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利。现在庞若飞要做的是必须让所有的案子既成事实,尽快结案,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军代办揪出来的一些人,别的案子都好办,就是关山林。他是个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家伙,对他什么方法都使完了,要不是避嫌,专案组都恨不得把离着不远的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刑具拖回来,让关山林过上一回堂。庞若飞看着面前这个急切地要见丈夫的女人,心里想,也许让他们见见有好处。当年若没有虞姬那一刎,西楚霸王大概也就不会有乌江边上流芳百世的决一死战了。这个女人没有青龙宝剑,她也不是虞姬。她不死,看你关山林如何决一死战。
关山林见到乌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这里干什么?
乌云想说我来看看你,但是她说不出话。嗓子眼里有东西堵着,她怕她一开口自己就会哭出声来。
关山林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庞若飞和一个负责看守的警卫战士,冷冷地说,你们出去。
庞若飞朝那个警卫战士抬了抬下颌。战士出去了。
关山林看着庞若飞,傲慢地说,你也出去。我和我老婆见面,你在这儿掺和什么?
庞若飞说,关山林,你要弄清楚,让你们见面是我的决定。我同样可以收回这个决定。
关山林冷笑一声,说,那你就收回这个决定好了,我回房间睡觉去。关山林说着转身就走。
乌云急得不得了,想要拉住关山林又不敢拉。
庞若飞尽量不让自己生气,说,站住。庞若飞大度地笑了笑,朝门口走去,出了门,随手把门带上了。
关山林这才回过头来,重新走回到乌云面前。
现在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房间有三十来平方米,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空空的,这样他们就坐不下来,只能面对面站着。房间的门被关上的时候,关山林突然像累了似的,绷紧的身子一松,穿在身上的那件特大号军装立刻就像是空了一截。
庞若飞这时并没有离开,躲在窗外往屋里看。看见关山林松弛下去的样子,庞若飞心里就想,关了他四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副松弛的样子,看来让这个女人见他是对了。他这么想着,听见他们开始说话了。是乌云在那里说。
乌云是说家里的一些事儿。乌云平静地说,吴妈走了,李部走了,朱妈也走了。朱妈走,带走了京阳和湘月,走后来过两封信,说已经在海城住下来了,一切都好,让不要担心。路阳是靳忠人带走的,当了兵,是师警卫连的战士。
乌云说着,关山林一直站在那里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乌云提到路阳已经跟着靳忠人去当了兵的时候,眼睛里悠然掠过一道亮光。
庞若飞在窗外,心里暗暗吃惊,想这女人真是好生了得,男人一出事,一家上十口,大人孩子,主子仆人,该撤的撤,该疏散的疏散了,不声不响,滴水不漏,都安顿了。若是战争时期,到哪里去寻这样出色的后勤部长?
庞若飞这么想着,又听乌云在屋里说,家里都安顿好了,没有什么让人牵挂了,你放心,该干什么干什么。
关山林听着,脸上渐渐有了平常的神色,只说,嗯。样子是很放心的,或者说有她这样的后勤部长,他压根儿就没有担心过。
乌云说过了后方的事情,又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关山林说,还好,怎么也没怎么。过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涩,又说,他们掴我的脸,这些狗娘养的。
乌云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往前倾了倾,似乎想伸出一只手去抚摩她丈夫的脸,但又忍住了,没摸。
庞若飞在窗外想,这女人厉害,知道男人需要什么,还知道男人在这个时候更需要什么。
乌云说,你不用理睬他们。
关山林说,哼。
乌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关山林说,我饶不了这帮兔崽子!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活撕了!
乌云相信地说,我知道你会的,你能够做到,你想做到的都能做到。
关山林说,我当然能够,我怎么不能够?你看着!
停了一会儿,乌云打破沉寂说,你面色发红,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关山林有些苦恼地说,我晚上睡不好觉。他们不给我褥子,没法睡。
乌云说,我来给你看看。乌云说着就移过去。她先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两个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号脉。然后她看他的舌苔、眼底。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没有间隙。他比她高出很多,至少高出一个半头,这样她要检查起来就很困难。但是她不要他把腰弯下来,把头低下来,她让他就这么站着,直着腰,挺着胸,她自己用力地踮起脚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翻动他的眼皮。她检查得很仔细。她的呼吸长久地吹拂着他的脸。他一下子把她搂住了。
庞若飞在窗外感到一阵激动。莫名的,心里有了一丝难过和妒忌。
他把她紧紧地搂住。她的整个人都靠在他的怀里,头抵在他的下巴上,一点一点磨蹭着。她的嗓音有些哽噎,声音很轻,说,没事儿,你没事儿,你结实得像头牛。
他说,我没事儿,我是牛。
她说,你能抗住的。
他说,我能抗住,我当然能抗住。
她伸出一双手,环住他的腰,双手在他的背后结成一个死结。他在她的死结里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想挣扎。他们就那么互相搂抱着,站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
然后她稍稍松开了他,抬起脸来看着他,说,郭政委的事听说了吗?
他愣了一下,说,听说了。
她说,我一听说这事就很害怕。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也会出事。
他冷笑了一下。他冷笑的那个样子很怪,让人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不会走这条路吧?你会吗?
他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着。
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就自己回答说,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你绝不会走这条路。你一生都讨厌这么做,是不是?
他目光呆呆的,说,他们太侮辱人了。他们就是想把人往死里逼。
她口气短促地说,有什么好怕的,那就和他们斗。打仗的时候,子弹炮弹不也把人往死里逼吗?
他干巴巴地说,这和打仗不一样,没有子弹和炮弹,你连枪声都听不到。这不是打仗。
她说,那又怎么样?你就认输了吗?
他说,不是认输。老郭他也不是认输。
她说,不是又是什么?你趴倒了,你就是承认自己输了。你帮着人家把自己杀死了,还有什么比这输得更惨的?
他的声音开始往上飘去,怪怪的,悠悠忽忽的,有些无着无落。他说,你不懂,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明白。
她有些警觉了,抬起脸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他很困难,尽量不看她,把目光移到一边去,说,老郭那也是一种斗争。
她的心提起来了,脸色开始泛白,声音也有些发硬,说,他不是斗争,他是逃避!
他说,那是你的看法。
她说,我不管看法。我只是不喜欢这样。
他说,可惜不是你。
她说,你是说,你是你,你是老郭,你也要走这条路?
他说,我没说这话。我为什么非要说这话?
她说,不说,也不做。我要你活着。
他说,这么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不,她的声音提高了,有些尖锐,有些急切,说,不,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要你活着。她抓住了他的双臂,用力摇撼着嚷道,听见了吗?我要你活着活着活着!
她的摇撼和叫嚷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甚至相反,让他觉得有些可笑。他站在那里不开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真的像是无所谓了,像是被击垮了,像是什么也不想了。他的那个样子使她受到了重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