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绝望了,真的绝望了。她从他怀里挣出来,推开他,站得远远的。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大声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开批斗会,我就在台下。是他们要我去的。他们推你,搡你,打你,把你往地上按。你没有服输。你在喊。你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我在台下。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我在心里为你骄傲。我想,这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我的男人,他们就是把他永远按倒在那里,他们就是把他打死了,我也会为他骄傲的!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会成为这个样子。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的勇气呢?你的信念呢?它们到哪儿去了?都丢掉了吗?都叫狗吃了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男子汉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战斗英雄吗?现在它们在哪儿?它们在哪儿?你说过你不低头。你说过今天你被打倒了,明天仍然会升起来。你说过的话,我永远记着。你呢,你是忘了吗?你是把它们忘了吗?
她说着这些,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秀丽的脸颊往下淌。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现在你却想去死,想一死了之。好哇,这是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太妙了。妙极了。你一死,就什么都结束了,他们就不会再斗你了,不会再折磨你了,你也用不着睡没有褥子的硬板床了,他们也不会掴你的耳光了,你解脱了,彻底解脱了。好吧,你这么想你就去死吧。你可以这么做。你有这个权利。你放心,孩子们我会把他们带大。我不用你操心。你要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也可以不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死的。我会为你撒这个谎,告诉他们,他们的爸爸是被一勺饭呛死的。但是,关山林,你听着,我会瞧不起你!因为这个,我会鄙视你!我会每年在你的祭日到你的坟前对你说,你是个逃兵!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我一辈子都恨你!恨你!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喘着粗气,放声大哭起来。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孤立无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的绝望的哭声湮没了整个房间。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在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现在,突然的,他的腰杆挺直了,他的胸膛挺直了,他的空了一截的特号军装又鼓实起来,绷得像一面战旗。有什么东西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内部。他看着她,然后朝她走了过去。他伸出双臂,把她重新搂进他的怀里。他像搂一个孩子似的搂着她,伸出一只大巴掌,为她揩拭掉脸上的泪水,这使得他的手掌一下子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笑了,轻轻地说,傻瓜,你真是一个小傻瓜。他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也没说。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她浑身发软,仿佛刚才那一番话把她全部的精血都耗费光了,她是拿着整个生命去做了掘断他退路的最后的一搏。她重又伸出双臂去,让自己的双手在他的身后结成一个死结,让自己的脸牢牢地焊死在他的胸前。她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不该掴你的耳光。她说完这话就泣不成声,几乎背过气去了。
庞若飞站在窗外,心里像推倒五味瓶似的感慨万分。庞若飞想,关山林这个高地的难以攻克,看来是有理由的,有这样一个女人,那个高地就算是打废了你也休想占领它,那个高地实际上一开始就是固若金汤的。庞若飞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对手,从理智上讲,他得承认他根本无法战胜他和她。他们是最好的联军,是那种真正意义上水乳交融的同盟者。但是有一点庞若飞是明白的,他不能继续让她待在他的身边了,如果那样,恐怕他连最后的幻想也没有了。
这回轮到庞若飞犯错误了,他把乌云弄到专案组谈话,他试图攻克这个看来十分娇小的女人,他以为他所掌握的那一大沓材料至少会让她保持一种沉默。他没有想到她是那么的强硬,她根本就不想沉默。她和他大声地争执,竭力地为她的丈夫辩解和抱不平。不管他拿出什么样的材料她都置之不理,他一点儿也没有吓唬住她。她甚至固执到只相信一件事的地步,那就是她的丈夫是无辜的。她怎么会这样?她把庞若飞激怒了。庞若飞生气地拍桌子,她寸步不让,也拍。她那个样子简直和泼妇没有什么两样,庞若飞不得不下令将她关了起来。
但是她只被关了两天。两天之后他们不得不放了她。她两天没有去单位上班,一个叫白淑芬的同事到家里来看她。白淑芬看到的只是两个无人照看的孩子。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黑冷的墙角里,白淑芬几乎没有发现他,而那个七岁的孩子正躲在床底下抱着一捧从褥子底下翻出来的发了霉的饼干往嘴里填,他饿极了。白淑芬搜罗尽了饭柜,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疙瘩汤,张罗孩子们吃了,吩咐他们不要到处乱跑,然后她把孩子们倒锁在屋里,匆匆赶回厂里去。
白淑芬是厂里最早起来造反的群众组织负责人之一,她那个组织的名称叫红色军工。161厂的造反组织是由军工们组成的,战斗力极强,他们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们冲进了军代办专案组,勒令专案组放人。乌云是161厂的人,军队无权扣押。军队必须支持左派,要是不支持就不是人民的军队。专案组打算派出警通连弹压,但是军工们大多是复转军人,对他们来说警通连那些战士都是新兵蛋子,三尺半军装都没穿热,哪里配和他们交手。他们告诉那些如临大敌的战士们,他们拿枪的姿势不对,不够老练。他们言传身教,从那些一脸严肃的战士手中卸下枪,比画着教他们怎么拿。枪口别对着人,这样容易走火,伤着自己人;枪口朝下,这样抬手就能击发,迅速而快捷;侧身站,枪护着裆,别大八叉地愣在那里,别人脚一踹手一拽就夺了你的枪,你连信儿都不知道。有的战士怯怯地红着脸问,老兵,打过仗吗?被问的老兵就大言不惭地说,知道抗美援朝的事儿吗?知道中印反击战的事吗?知道抗美援越的事儿吗?没打过仗能叫老兵?这不,打仗打腻了,才脱了这身黄皮干上军工的。这么一说,两下的差距就真格地显了出来。那些军工造反派们像回了家似的楼上楼下到处窜,问能不能看到大参考?问哪儿有厕所?问中午饭怎么解决?连机要室的门他们都敲过了,还挑剔地说军队的大字报栏太小气,不够贴两块尿片的,有机会到161厂去参观一下,看看161厂用造坦克的材料制造出来的大批判专栏,足有半条长城那么长,那才真正充满了革命豪情和革命斗志。
专案组所在的大楼里一片混乱,局势根本无法收拾。庞若飞闻讯匆匆赶到那里,白淑芬立刻带着一帮人将他团团围住。白淑芬口齿伶俐,严厉地斥问庞若飞为什么不执行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为什么不支持地方上的革命造反派?为什么扣押造反组织的成员?白淑芬说你们这是镇压左派力量,你们这是与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唱反调。白淑芬扬言,如果两小时之内不交出人来,他们将立刻联络全市的红色军工组织围困军代办,武力抢夺自己的战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事态是由军代办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军代办的一小撮人负责任。
庞若飞发现自己在这帮兵不兵民不民的军工造反派面前毫无施展之地,他们完全是一帮无赖,是一帮兵痞子,和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游戏规则可讲。庞若飞不想让自己和这一帮人纠缠在一起。军代办的形势并不太糟,可以说形势很好,一二把手现在都被揪了出来,不管死了的还是没死的,对他庞若飞来说都不构成障碍了,他的面前,实际上已经是坦途一片。至于那个女人,他们要她他就给他们好了,她对他也没有更多的用处。庞若飞委婉地对白淑芬说,你们现在就可以把人带走。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她对你们的真正用处,恐怕你们还没有认识到呢。
白淑芬没有料到庞若飞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交出乌云来。她为对方的儒雅和自己的过激而感到有些羞愧,为此她甚至有些讨好地向庞若飞投去媚态的一瞥。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白淑芬才想到庞若飞那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说的乌云的真正用处是什么呢?白淑芬苦思冥想,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
白淑芬最终得出的判断是,那个精瘦而行动敏捷的副政委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