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到学校里,他们考核了学校推荐的几十名孩子,从唱歌跳舞到检查肌肉骨骼,考核得十分挑剔。关京阳走进考场的时候,两个严肃的考官不由得会心地相视一笑。这孩子生得太清秀太水灵了,他简直就像一个俊俏的女孩子,连他脸红的样子都像。他们先要他跳个舞。跳个《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或者跳个《北京的金山上》。如果这些不会,你随便摆两个动作也行,比如说,亚克西这个动作你会吧?京阳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懂了。他很秀气地说,那我跳一段红色娘子军,就是洪常青就义那一段吧。你们能帮我哼一下曲子吗?他说这句话时红了一下脸。他们点头,他们当然能,他们当中有一个就是前任吴琼花呢。他们开始哼。他开始跳。他踢腿、展臂、大跨。他一开始跳他们就不笑了。他跳得太棒了。他的节奏、动作、表情、美感,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受过专业的芭蕾训练。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当他跳完那一段舞蹈后,他们发现他大大的眼睛中竟溢满了泪水。他们被他的舞蹈天赋征服了。那么,能再唱一首歌吗?你能唱首歌给我们听吗?他点头,轻轻说,你们想听哪首歌呢?这回他们可是震惊了。你瞧他是怎么说的,你们想听哪首歌呢?想听哪首歌,也就是说,只要是想听的,他都能唱出来,先把能不能唱放在一边,这可是一名演员最重要的自信呀。那就唱一首《颂歌》吧,胡松华唱的那首,听嗓音你能高上去。他点点头,开始唱。啊嗬嘿依哟嗬嘿,啊嗬嘿依哟嗬嘿。他一开口就把他们迷住了。天哪,他的嗓子好极了,他是那种极富魅力的抒情高音,他在High上能让自己像只云雀似的直插云霄,让他的歌喉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环绕。他们给他鼓掌,拼命鼓掌,完全忘记了自己考官的身份。他们要他唱《乌苏里船歌》,或者唱《二郎山》。他唱了,不是一曲,而是两曲。但他们还没有够。现在他们知道他能唱什么了。他们想知道他能不能唱俄罗斯民歌。不是苏修的歌,是俄罗斯民歌。当然,这个他也能。那就给你们唱一首《顿河我亲爱的母亲》吧。他站在那里,丁字步侧身,微收下颌,双手交握。他们的脸上立刻有轻柔的河风徐徐地吹过。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顿河的儿子。他们被他的歌声、被他的抒情陶醉了,很久以后他们才睁开了眼睛。这首歌是谁教你的?我妈妈,是她教的。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她是艺术家吗?不,她不是艺术家,但是她比歌唱演员唱得更好。这回他们才算找到真正的原因了。一只雌百灵生下了一只小百灵,她告诉他用什么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这就是原因。好了,现在他们用不着再考核下去了。他们没有像对别的孩子那样对他说,你可以走了,而是微笑地对他说,再见。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在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关京阳。他们在那三个字下面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三道横杠。
关山林对京阳当文艺兵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他毫不掩饰对文艺兵的不屑一顾。当兵为什么?当兵为打仗。打仗靠什么?打仗靠真刀真枪。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兵,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仗是靠蹦蹦跳跳、拉拉胡琴唱唱歌打下来的。关山林这么对前来家访的招兵干部说。倒是乌云帮着招兵的说话。乌云说,战争年代也不是没有宣传队,什么时候都有。你忘啦?辽沈战役的时候,那些宣传队的人站在路边打着快板唱,同志们,往前走,前面就是张家口。是英雄,是好汉,战斗打响比比看。这个我都还记得,你怎么会忘了?关山林望着天花板干巴巴地说,我忘了。我不记得有这种事。乌云揭穿关山林说,你不是不记得,你是不承认。你不承认,你就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关山林生气地说,谁说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未必我还是唯心主义不成?扯淡。乌云毫不退缩,说,你要承认你是唯物主义,你就得承认事实,你为什么不承认事实?关山林说,谁说我不承认事实?你把事实拿来。乌云说,事实就是宣传队也是鼓舞士气,打击敌人的战斗队伍,有本事你就承认这一点儿。关山林说,战斗队伍就战斗队伍,承认这一点儿就承认这一点儿,有什么了不起。乌云说,既然你承认了,你就应该让京阳去宣传队。关山林说,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整天在女孩子堆里蹦呀跳的,他能跳出什么名堂来!
关京阳第二天就穿上了军装离开了家,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关京阳虽说离开了家,但他离家并不远。54军军部在鹅龄公园,离干休所所在的大坪只有三站路,他实际上是在家门口当的兵。关京阳被分在学员队,和他一起招进宣传队的还有十七八个兵,年龄都差不多,他们经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的新兵操练,后来军首长说,算了,我又不要他们去走正步,我要他们唱歌跳舞,搞那些八股文干什么?这样他们就回到宣传队,开始了正规的艺术训练。
关京阳的艺术天赋很出色,他被任命为学员队的副队长。但是他太腼腆,太不爱出众,心肠又柔弱,副队长这个角色对他来说形同虚设,完全帮不上队长的忙。队领导找关京阳谈过几次话,关京阳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队领导恨铁不成钢,只好把他撤了,另换了一个。这样反而帮了关京阳。他是个喜欢静处的孩子,除了练功和政治思想学习之外,他总喜欢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书,撤了副队长,他就有更多的时间用来看他的书了。
关京阳看的多是一些文艺书。他一边看着那些书一边默默地流泪。他的感情太丰富、太脆弱了。他老是把蚊帐放下来,掖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躺在里面呆呆地遐想。
学员队的小女兵们都很喜欢关京阳,没事儿总爱来找他说话。她们能找到很多的借口——在他当着学员队副队长的时候,她们可以找他汇报思想活动,谈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一般的情况下他总是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安静地听,偶尔说一句赞同的话或是不赞同的话。在他不当学员队副队长的时候,她们也可以来找他,要他去看看她们的腰下得合不合标准,一字劈得直不直,他不是队里的尖子吗,他当然有资格指导她们;他确实也尽量这么做着,他对她们的请求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予满足,他总是累得满头大汗,这样花枝招展天真烂漫的小女兵们就能争着给他拿来自己的毛巾揩汗,端来自己的杯子让他喝口水。她们喜欢他,不仅仅因为他人长得俊气清秀,不仅仅因为他的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不仅仅因为他性格温柔安静如兔,还因为他会讲故事,会背诗。他会讲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是他自己编的,你在任何一本书中都找不到它们,他能随着自己的想象让那些故事任意地发展。他的故事里大多有一两个美好的人物,他们几乎与世隔绝,更多的时候故事有一个悲剧的结尾,让人欷歔不已。在春天或夏天的傍晚,那些小女兵们搬来小板凳,在宣传队宿舍旁边的那块草地上围着他团团坐拢,听他讲故事。他讲着故事的时候双眼蒙眬,目光越过她们的头顶飞往不知道的地方,而故事所有的开端、发展和结局全都随着一个不在躯壳中的灵魂若隐若现,让听故事的人心驰神往。她们听他的故事。她们手托着腮,美丽的大眼睛痴迷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嘴多好看哪。它的线条是那么的柔和,就像一朵娇艳的豆蔻。它花瓣似的翕动着,流淌出那些动人的故事。她们全都为它和它们流下了少女的眼泪。
他还会背诗,背歌德、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的诗。
海伦,我,受尽了赞扬和毁谤
刚从海滨登岸来到这个地方
我感到水背高拱,风涛簸荡
化险为夷,多亏得海神的恩光
谢东风帮助我一帆力量
从佛利基平原回到海湾故乡
他站在那里,背着手,挺着胸,不是大声地,而是轻轻地念着他们的诗。他的记忆力好极了,仿佛那些诗全是他自己写出来的。这个时候他的听众们就会热烈地为他鼓掌,而鼓得最卖劲的则是小女兵季洁。
季洁比关京阳小一岁,一张还没长开的娃娃脸十分可爱,小鼻子小嘴,外加一对小辫,更使得她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季洁的父亲是前中央乐团的弦乐演奏员,母亲是重庆乐团的小提琴手,季洁在父亲和母亲的熏陶下从小就弹得一手好琵琶,是作为乐队演奏员被招进宣传队来的。季洁天性快乐好动,小女兵中顶数她最爱来找关京阳。她蹦蹦跳跳地来到男兵宿舍,人够不着,就踮起脚尖朝窗户里喊,关京阳,关京阳,快来呀,她们叫你去看她们把杆。
有一回关京阳和季洁开了一个玩笑。关京阳说,季洁,今天什么天气?季洁抬头看看天,犹豫地说,不知道。阴转晴吧?没听早上的预报。干吗?关京阳说,你不是叫季节吗,没听预报你也该知道的呀?季洁睁着眼睛看着关京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后就哭了。关京阳吓坏了,连忙上去劝哄季洁,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她哄住。季洁恨恨地咬牙说,谁叫你拿人家来开玩笑,你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就哭给你看!关京阳双腿发软地说,我再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再不敢了。
过了几天,季洁找关京阳谈话。季洁把关京阳约到琴房,那里没有别人。季洁没说话先就哭,哭得伤心极了。关京阳又吓了一跳,说季洁你怎么啦?这回我可没拿你开玩笑呀。季洁一边抽搭一边说,谁叫你不拿人家开玩笑来着?你不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就哭给你看!关京阳这才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让开玩笑的是你,不让不开玩笑的也是你,你这个样子,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关京阳在学员队待了半年时间,那是一整个冬天和一整个春天的时间。到夏天的时候,学员队解散,除了少数几个学员兵被几个师的宣传队要走之外,学员队的那些男女少年兵们大部分进了军部宣传队。
这是关京阳盼望已久的事。关京阳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心里发慌了。
谁也没留意,少年关京阳的心早在夏天到来之前就偷偷飞往军部宣传队了。那里有一个让关京阳敬佩和仰慕的人。她叫余兴无,比关京阳大两岁,是舞蹈队的女主角。余兴无身材苗条,脸蛋迷人,嗓音甜润,宣传队演《白毛女》,她就是喜儿,宣传队若演《红色娘子军》,她就是吴琼花,总之,她是舞蹈队的台柱子。
关京阳看过余兴无的一场《白毛女》。他被舞台上一袭白衫一头银丝的她迷住了。他的一颗心被舞台上她扮演的形象碾碎了。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关京阳始终在暗地里注意着余兴无。她曾为他们辅导过舞蹈基本功训练。她手把手地教他们。她蹲在软垫边护着他们翻小翻。她告诉他们,舞蹈是形、意、情的完美结合。比如喜儿从山神庙逃回山洞那一场独舞。她一边说一边示范着。她做了一个追扑出山神庙门的动作,然后是一串细碎如鸟啾的挂步,一串轻盈如海风的大跳,再是一个漂亮的倒踢紫金冠。她的脸上渗透似的流露出阴郁和悲怆的神色,那是一种高贵的气质。他的心被她的那种高贵的气质刺痛了,收缩成一团,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能忘记她那高贵的样子了。
可惜的是,关京阳不能经常见到余兴无。宣传队和学员队不住在一起,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操场,宣传队又有很多演出任务,他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可能见到她一次。有一段时间,关京阳很忧郁,不大开口说话,更不讲故事,整天躺在蚊帐里,情绪低落地翻着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就连季洁来找他,他也打不起精神来应酬。后来他听说宣传队下部队演出回来了。他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打定主意去找她。也许和她说一句话。也许什么也不说。反正他想见见她。
他真的去了,他看到了她。
她在水池边洗衣服。她洗一套军装外套,一件粉红色的的确良衬衣,一件白色的衬衣。那件白色的衬衣雪白雪白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洗它。她把衣袖卷到手肘上,手臂光滑圆润,透着细瓷似的光泽。她用力地揉着衣服,揉得肥皂泡溢了满满一盆子。
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颈处。他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他说,我能给你帮帮忙吗?
她听见有人说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脸来看着他。一绺散乱的长发从她的眉心垂挂下来,她那个样子就像神话中的人物。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她说。她的嗓音好听极了,清亮清亮的像百灵。
他说,是的。他有些心慌意乱,差一点儿就逃开了。是的。他说。然后他就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说,那么,你是谁?是俱乐部来的新兵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他愣住了。她不可能没见过他。她当然见过他了。她不是给他们做过舞蹈基本功辅导吗?她怎么会把他当成俱乐部新来的兵呢?他有些把握不准地说,我叫关京阳,我是学员队的。
学员队的?她好看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迷惑。我想想,我好像见过你。我想起来了,你是跳洪常青的那个小兵,对吧?她的眸子一亮。她真的想起来了,绽开雪白的牙齿,冲他粲然一笑。
可是他却生气了。她简直太目中无人了。她只记得那个跳洪常青的小兵,却不记得他,难道他不是学员队舞蹈组最出色的学员吗?难道他在她眼里仅仅是一部剧中的人物吗?他扭身就走了,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留下她一个人在哗哗作响的水龙头边摸不着头脑。
在整个冬天和春天,关京阳再也没有越过操场到宣传队的驻地去。他当然会去的,但不是作为一个想讨好女主角的小兵,而是作为宣传队正式的一员。他会让那个叫余兴无的女兵看到,他不是什么你是谁,不是什么俱乐部的新兵,他是他,他就是他。
现在,关京阳在夏天到来的时候等到了这个机会。他会做给她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