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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69式自动手枪(1)

1971年9月13日零时32分,一架编号为256号的空军三叉戟飞机在没有副驾驶员、领航员、通信报务员和机场紧急关闭了一切通信设施、导航设施、夜航灯的情况下,从山海关机场的夜幕中强行起飞。飞机拉上夜空后就朝北边飞去。与此同时,一条命令自中央的最高层发出:关闭全国机场,所有飞机停飞,空军开动全部雷达监视256号飞机。空军司令部调度指挥室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命令向256号飞机不停地呼叫,得到的答复是,256号飞机开着机器,但不回答。周恩来对调度员说,请你向256号发出呼叫,希望他们飞回来,无论在北京东郊机场或西郊机场降落,我周恩来都到机场去接。256号飞机仍然缄口不语,飞机先向北,再向西,在内蒙古西部上空突然改变航向,再向北飞去。凌晨1时50分,飞机穿过一段积雨云,越出中国国境,进入蒙古人民共和国领空。凌晨2时30分左右,256号飞机突然坠落,地点是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地区,机上八男一女全部死亡。死者中有三个日后将永远载入历史史册的人物,他们是:国防部部长林彪、林办主任叶群、空军作战部副部长林立果。

9月15日夜里,熄灯的时候,一队全副武装的陆军乘着十轮卡车冲进了空军第二教导学校,将学校里所有的空军军官逮捕了,集体关进了五号营房。四个月前由陆军调往空军进行技侦训练的正营职军官关路阳也被逮捕了。

三个士兵冲进关路阳的寝室时,关路阳还没有睡,凭经验和预感,他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迅速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那三个兵都端着56式冲锋枪,一个直接冲进了盥洗室,一个冲他而来,另一个守在门口。他们都是新兵,没有什么临战能力,这个可以从他们涨得通红的脸上看出来。关路阳知道,凭着自己的身手,只需两秒钟,他就能把面前这个士兵解决掉,门口那个也不在话下。至于盥洗室里的那个,对他根本不构成威胁,如果自己干得利索一点儿,甚至还没等那个士兵从沐浴帘后钻出来,自己就会冲出屋去。外面一片混乱,附近到处是吆喝、踢门、厮打的声音,只要他能穿过宿舍前的那片操场,从花坛边走到通信大楼下,再从通信大楼后面走到车库,设法点着车库旁边的那两座大油罐,趁着混乱,弄一辆车把自己送到三号楼后面,弃车下湖,泅过两百米公尺的湖面,登上附近生产队的田埂,他就会悄然消失在黑夜之中。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关路阳并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看着冲他走来的那个士兵从墙上摘下他的手枪,然后冲进盥洗室里的那个士兵出来了,他们把他推出了房间。

在五号楼里,关路阳先是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三天之后,他们让他换了个房间。警戒仍然很严,但是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四个人被关在一起。也许他不在联合舰队和小舰队的名单上,也许他们认为他是刚从陆军调来的,危险性不大,总之他们对他的兴趣减低了很多。每天仍然要被提出去进行两次审讯,但程序和口气已经比头三天要松懈多了。他和同房间的另三名空军的年轻军官彼此都不作交谈,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盯着天花板出神,反复读一张过了期的《人民日报》,或者躺在床上蒙头从早睡到晚。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他们仍然是军人,严格地按照军人的标准作息起居,没有一个人在着装内务方面有什么变化。

一个月后,一部分被逮捕的军官被宣布撤销隔离审查,组织办学习班。也就是说,对他们的甄别结束,他们的问题不在严控的等级内,可以取得半自由生活了。

关路阳也在这一批被宣布撤销隔离审查的军官之内。关路阳是在走出五号楼的第二天听到有关256号飞机事件的消息的。在此之前,他对这一事件一无所知。那天,关路阳被学习班负责的军官叫到办公室谈话,谈话结束后,他离开负责军官的办公室。在走过另一间办公室的时候,关路阳听到另外两名陆军军官的交谈。他们谈到256号飞机坠毁的事,谈到国防部长和空军作战部副部长,谈到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温都尔汗。他们提到了投敌叛国这个字眼。

关路阳很快走过那道门,中途没有停留,但这些字眼已经深深刻入他的脑子里了。关路阳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同时他有着一副计算机似的大脑,联系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征兆和他们提审他时的那些问题,他立刻就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一架价值几千万的空军飞机突然紧急起飞,匆匆越境,坠毁在别的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摔死了,他是在投奔别的国家的途中摔死的。情况就是这样。

关路阳杰出的头脑里立刻出现了障碍,它们有些怪异的信息但图像清晰。作为一个军人,他一直被要求忠实于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以指挥官的命令为天职,以指挥官的荣誉为荣誉。他始终是这么做的,并且以此为自豪,为此,他被作为军队中最优秀的分子迅速地提拔起来,并被送进了这个教导学校。

关于这所教导学校,在军队中有着一种神秘的传说。人们普遍认为,解放军军事学院和南京高级指挥学院并非中国的西点军校,中国真正的西点军校是这里,这所在军事院校中根本没有挂名的兵种下属的教导学校,才是未来军队高级将领的摇篮,它通过各种渠道秘密地在军队中挑选优秀的青年军官,把他们送到这里,经过严格的培训和考查,然后再把他们安排到军队的各个要害部门,不合格者成为中下级军官的中坚,合格者则进入一份绝密名单,这份名单能够确保合格者在军队中的稳步上升,在适当的时候,合格者会成为他所在部门的实际指挥官。

这是一个对军队进行改革和终极统领的秘密计划,这个计划经过了长久的研究、论证和修改,并且已经开始启动。但是现在,军队的统帅死了,计划的操纵者死了,好比一个设计严谨的计算机中心突然出现了故障,作为终端之一的关路阳的脑子立刻就出现了障碍。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关路阳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他神色平静,心态从容,一如既往,该政治学习的时候政治学习,该熄灯睡觉的时候熄灯睡觉,轮到他在学习班上念报的时候,他仍用他那中气十足的音调不愠不火地念,其间不会有一次错误的停顿或误念的字。不过,这中间有许许多多苦苦的思索,这些苦苦的思索除了关路阳,别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

军队的统帅为什么要逃离这个国家?他为什么要前往自己的敌对国?一个统帅弃自己的军队而不顾、仓皇出逃。这支军队和这个国家出了什么事儿?这支军队昔日的荣誉、这个国家昔日的荣誉、作为这支军队中一员、这个国家中一员的他的荣誉,它们还在吗,真实吗?它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和谎言?军队的统帅否定了自己的一生,那么他呢?他的一生是不是也是虚假的?

到了那个星期六的时候,关路阳在晚集合后找到学习班负责人,向学习班负责人提出了几条请求。第一条请求是希望准许他给家里写一封报平安的信。他有好几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这一条没有被批准。学习班有规定,所有人都不得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第二条是希望批准他每天早晨例行的锻炼。这一条仍然没有得到批准。学习班有同样的规定,除了每天例行的以洗脑为目的的政治学习,任何人不得从事规定之外的活动。关路阳很失望,这点学习班的负责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其实学习班的负责人很同情这位年轻的军人,他的素质很好,他是那种年轻同时又最优秀的军人,可惜他把自己搅进这种麻烦事里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有明确的规定,如果不是上面的要求十分严格,学习班的负责人真的想给他一些关照。那么,关路阳用一种不抱任何希望的口气提出了他的最后一个请求。我能不能回办公室取一些东西呢?一套马列著作、一支钢笔、一个本子,学习的时候我用得着它们。学习班负责人犹豫了一下。关于这个没有明确的规定,他需要一些学习用品,这是合理的。学习用品不算什么,可以操作。好吧,负责人说,你可以去取,你确实应该加强学习,实际上,有一句话我不该对你说,但说了也无妨,你在学习班里的表现一直不错,你的问题也很清楚,最近正在考虑恢复一批人的工作,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你一个,你不要辜负组织上的信任,你要再接再厉,争取早日恢复正常的工作。负责人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关路阳。关路阳平静地点点头,说,谢谢首长的关心。然后他立正,敬礼,一百八十度后转,步子沉着有力地朝宿舍走去。

关路阳的脑子出了毛病。关路阳的思维出现了混乱和障碍。不是生理上的,在生理上他没有问题,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它们像往常那样十分正常。没有人看出此刻的关路阳和过去的关路阳有什么两样,甚至在他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的清晰和谋略都能足以证明这一点。关路阳对学习班的负责军官提出那些请求,实际上只有最后那一条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前面的两条,他知道它们不可能被允许,他只不过是拿它们作为一种试探,一种掩护,一种屏障,他是要对方事先在心理上消磨戒备,欠他的情,以便答应他最后的一条。他果然奏效了。但这并不说明他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恰恰相反,他有问题,他问题大极了,他走进了死胡同。

关路阳是一名正统军人,他是为做一名职业军人出身的。他的素质和经历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不断地一次次证明着。军队由三种人组成,一种军人是靠着力量和技能存在的,一种军人是靠着思想和智慧存在的,剩下的一种,是两者的素质兼而有之,同时还具有着信仰。这三种军人中,前两者是军队中的大多数,后一种是军队中的佼佼者,而关路阳就是佼佼者中的一个。关路阳是军人中的优秀一员,他具有一名军人应该具备的优秀素质,正因为这个,他在短短几年时间内,由一名新兵迅速地被提升到营级军官的位置上,同时被军队从几百万成员里挑选出来,作为军队未来的高级指挥人员进行考验和培养,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出现军队内部的问题,关路阳在今后的日子里仍将会迅速地提升上去,他的面前坦途一片。但是问题出了。问题不是出在别人身上,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的荣誉感上。关路阳太看重他的荣誉感,在荣誉感的问题上,他一向没有调和的余地。别人也有荣誉感,别人的荣誉感是生命花园中的花朵,是生命天空中的云彩。他不,他的荣誉感是生命的基础,是生命的支援。换言之,他的荣誉感就是生命,比生命还要重要,他的作为一名优秀军人的优秀品质和素质全都源于此。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看重军队,看重自己效忠的这架庞大的国家机器,他为自己作为这架庞大机器中的一员,而且是优秀的一员而骄傲。他的忠诚是不容动摇分毫的,他的信念是不容动摇分毫的,他的优秀是不容否定分毫的。他鄙视那种投机的、见风使舵的、谄媚的行为,他坚定地认为一名军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改变自己的初衷。于是,他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把他的思维程序锁死了。他认定了他的选择,从而也认定了由这一选择决定下来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星期天一大早,关路阳手持学习班负责人写给他的通行令走进了办公大楼。一个陆军士兵拦住了他。关路阳把通行令交给那个士兵。士兵叫来自己的班长,班长正光着上身在刷牙,一嘴的泡沫。班长看了看便条,挥了挥拿牙刷的那只手,意思是关路阳可以进去了。

关路阳走进办公大楼,上了三楼。他的办公室在顶头的一间。他走过去,推开门。门没锁,屋里乱七八糟的,一股粉尘味,几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片,文件柜大敞着,呕吐似的倾倒出一堆文件档案,这显然是搜查造成的。关路阳迅速地朝南边的那个窗户的窗帘盒上方瞟了一眼,他发现那里没有什么异样,他放心了。他开始按计划行动。他先关上门,把门从里面别上。他走过去,搬起一张桌子。那种桌子是枣木做的,四屉两柜,庞大而笨重,是军队里常见的那一种。他轻轻一用力,将它搬起来了,把它放到门边,用它抵住门,再搬来另一张桌子,桌面朝下,把它架在第一张桌子上。他在做所有这些事时都很轻松,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但是,门就在这不声不响中完全被顶死了。接着,他朝南边的那扇窗户走去。他用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搭脚,站了上去。房子是老式的苏式建筑,层高足有四米高,但是桌子有九十厘米,椅子有四十厘米,关路阳高一百八十一厘米,再伸出手臂,这样他就完全能够到窗帘盒上的一个角落了。他在那个角落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个纸包,下到地面来,把椅子和桌子都搬回原处,擦掉上面的鞋印,直到他认为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时,才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到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他听出是办公大楼门口站岗的那个士兵的声音。士兵不耐烦地问,喂,你完了没有?你快点儿。他没有回答,坐在那里没动。士兵想推门进来,门是反锁着的,他进不来。士兵提高声音大声问,喂,你在干什么?你把门打开。他仍然没理会。士兵踹了门一脚,门很结实,顶着门的那两张军队用的桌子同样很结实,士兵没法把它们踹开。士兵朝楼梯跑去,一边大声喊,班长,班长快来!

关路阳坐在那里,听见士兵的脚步声奔下楼去,然后打开桌上的那个油纸包。包里是一个黑色的防潮套,他把防潮套的套口撕开,从里面取出一支枪和一匣子弹来。这是一支崭新的69式7.62毫米军用手枪,枪还没有使用过,枪体上蒙着一层薄薄的保护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棉布手绢,开始擦拭那支枪。这种手枪有六十一种通用零部件,十五种专业零部件,三种改制零部件,全部拆卸开来擦拭十分麻烦。但他是老手,他知道怎么对付它们,他干得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