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淑芬匆匆走了,去别处布置工作去了。乌云等她走了很远还站在那里发呆。然后她拉住一个从旁边走过的医生问,吴组长办公室在哪里?那个医生差点儿没把乌云叫出乌书记来,一想那是老皇历了,就把称呼省了,反问乌云道,你刚才是在和谁讲话?乌云说,是和白淑芬呀,怎么了?那个医生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三楼左手第二间,挂了牌子的——我说的是吴组长,不是白组长。医生说罢就走掉了,留下乌云在云里雾里发着愣,半天没有明白过来那个医生神秘莫测的笑容里隐藏着什么。
乌云回厂上班,关山林既没有表示出高兴,也没有表示出不高兴。在这个问题上,关山林有过两次表态,两次都阴阳怪气的,令人无法理解。一次关山林说,结个什么合,不就是想吃狗肉吗?吃不上新鲜的吃腌制的,总是一个吃,你也愿让他吃你?另一次他说,总有一天,一把火烧了草场,逼上梁山落草为寇,大家都落个痛快。
两次关山林说话,乌云都没有弄懂。狗肉的比喻她不懂,梁山的比喻她也不懂。不是不懂狗肉和梁山,光这两个词她是知道的,就是不明白关山林拿这两个词来打比喻,比的是什么,喻的又是什么。乌云知道关山林那段时间热衷于读书。关山林找了很多书来看,政治的、哲学的、历史的、军事的、自然科学的,他把那些书都堆在自己的屋里,堆得乱七八糟。他整天躲在房间里读那些书,读得昏天黑地,自然也就读出了很多怪名词和怪念头。
关于读书,乌云被关山林弄得头疼。倒不是读书本身,是读书带来的一些其他负面问题。关山林读书就像他当年看作战地图,是不让人打搅的,朱妈有时候进他的房间打扫卫生,动了他那些书,他就闹。他说,你出去你出去,我这里不用打扫。朱妈被撵出来,很生气地对乌云说,休息就休息,休息就好好休息,安心休息,又不让他教书,他把那么多书弄到房子里,脚都下不去。乌云替关山林说话,说,他想读书,你就让他读,房间不打扫,脏一点儿没关系。朱妈反驳说,怎么是脏一点儿?是脏得没有王法了。他不爱洗脚,又不肯换衬衣,被窝里子得三天一换,再加上这一屋的书,这是脏一点儿的事吗?乌云拿认真较劲的朱妈没有办法,又不肯因此夺了关山林的快乐,就息事宁人地说,好了朱妈,洗脚和换衬衣的事情我来办。他那个房间你若要打扫,就趁他出门的时间打扫,他在家时你就不进去,就当没他那个房间,好不好?
吃了晚饭后,乌云想起朱妈的话,就叫关山林洗脚。关山林不洗,把自己关进屋里去读书。乌云回避和关山林吵架,叫李部端一盆水送到首长的屋里去。关山林发火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又没行军打仗,我洗个什么脚?你们真是乱弹琴!李部连忙把水端了出来,出来以后朝乌云吐舌头。乌云拦住朱妈说,朱妈朱妈,你不要生气,他不洗,我洗,反正这盆水是不会浪费的。朱妈说,我生什么气?我一个当保姆的,主人爱怎么都不该我来说,我也没有说的资格。我就是不明白,他首长当到那么大,总是和人拧着来,未必做大事的都得把自己拧成麻花?我看毛主席就很和蔼嘛。李部在一边替关山林辩解,说,谁说首长不和蔼?首长也和蔼,首长高兴的时候还和我下象棋。朱妈转向李部说,别提你们下象棋的事了,你们不下棋的时候,家里静得像座庙,你们一下棋,又是喊又是叫,好像屋里生出一支军队似的,吵死人。李部不服气地说,首长说了,象棋就是战场,下棋就是打仗,楚河为界,两军相争,冲锋的时候就得喊叫,不喊不叫,那像什么战场?朱妈不懂战场的事,把话往自己懂的方向拧,说,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他为什么不洗脚不换衬衣?李部较真说,谁说首长不洗脚不换衬衣了?朱妈承认说,倒是也洗也换,就像过节似的,一年到头数都数得出来。李部得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军人就拿这洗脚换衣当过节,你想呀,行军打仗后烫个脚,打了胜仗后洗澡换血衣,不是过节又是什么?朱妈在这个家里待得时间长了,有经验,看着硬攻攻不下来,就采取迂回的办法,说,你这么说,你不也是当兵的吗?你怎么就天天洗脚,隔天往澡堂子里冲呢?李部听了朱妈这话,反而灰心丧气了,说,我倒是恨不得那样,可我生不逢时,既捞不着军行,又捞不着仗打,我连不洗脚不换衬衣的资格都没有,你说这话,我还抱屈呢。
乌云见他们一老一小争个没完,就在一旁说,好了好了,你们就别再争了,这事咱们就到此为止。朱妈说,别到此为止,我有一个好办法,包老关天天洗脚——李部你不是说下棋就和打仗一样吗?既然是打仗,你就多输几盘给你首长。李部不明白地说,干吗要我输棋?朱妈说,你输了棋,你首长就打了胜仗,你首长打了胜仗,还不该洗脚换衬衣过节吗?李部荣誉感强,偏偏不认这个理,梗了脖子说,凭什么?哦,就为了首长的臭脚丫子,我就该输棋给他呀?我不干。朱妈说,你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的首长吗?你们下棋的人怎么说?叫丢车保帅吧?你要能让你首长洗脚,我也豁出来,让你们天天在屋里喊个痛快。李部凛然道,想得美。要我自己承认输就是让我投降,别说首长那里不答应,我自己首先就第一个不答应。朱妈气得跺脚道,你个小王八犊子,你也这么犟。好,好,不洗算了,你们都不洗才好,你们都不洗,我拿节约下来的水养鱼喂猫。
正闹着,关山林从他房间里出来了。关山林手里拿着一本《三国志》,不高兴地说,你们闹什么?什么养鱼?什么喂猫?朱妈和李部一看见关山林,立刻蔫儿了,什么话也不说,轻手轻脚地走掉了。关山林奇怪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正打算回房间,又站住了,朝着朱妈的房间大声说,朱妈,家里有一只“上尉”就够了,你别给我再养什么鱼呀猫的,把我这家里弄得像个动物园。喊完那一嗓子,他踏实了,再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继续看他的书。
关山林看书看出了什么名堂,别人不得而知,只有乌云知道。对关山林而言,那是一种化解,一种梦游,一种精神上的战争。关山林卸了职,解甲归田,但他不能无所作为,他即便远离了战争,不可能真刀真枪去干点儿什么了,也要在想象中化解思想和体力的余热。有了那些书,他就有了梦游,有了梦游中的酣畅淋漓。乌云不会阻止关山林的梦游。自从休息后,关山林衰老得非常快,他的头发在两年之中白了不少。他似乎是在赌气,是在发狠地老下去,任何人和任何方式都不能阻止他,都会遭到他不顾一切的鄙视。乌云从来不在生活习惯上对关山林做出什么要求和限制,她知道战胜他的唯一办法就是任他为所欲为。让他攀上万仞绝壁上的那方高地吧,当他发现在那个战场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胜还是败,对他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在万念俱灰的时候,乌云就是这么想的。
那段时间,乌云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偏头痛差不多隔几天就发一次;支气管哮喘一年年地严重,一到春秋两季就犯得厉害;风湿性关节炎已经影响到心脏,她的心脏已经能听到清晰的二级杂音了;左腿胫骨摔断的地方时常骤然作痛,医生说可能是复原期刺激太过,生了骨刺。
冬天的时候,乌云感觉到下腹隐隐作痛,先没在意,后来在一次洗澡的时候摸到了一个硬块,到医院一检查,是卵巢瘤,因为长得太大,压迫了附件,所以才有疼痛感。
这一回连关山林都急了。关山林问是良性瘤还是恶性瘤?医生说手术前没法确定。关山林说,你不会把瘤子拿出来吗?你拿出来不就确定了吗?乌云悄悄拿手肘拐捅关山林,说,你冲人家大夫发什么火?瘤子是我自己长的,又不是人家大夫让长的。关山林说,长是你长的,拿不是该他拿吗?他不拿要他这个大夫干什么?手术在关山林的一再坚持下很快就做了,连瘤子带卵巢附件全部从腹腔中拿了出来,差不多有一公斤左右,术后立即做了切片化验,结果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瘤子是良性的。
但是乌云却伤了元气,很长一段时间身体都没有恢复过来。关山林让朱妈多弄点儿营养品给乌云吃,朱妈弄不到。那段时间重庆的副食品供应紧张,商店里买水果糖都限量,每人每月二两,白糖则是产妇才能享受,凭医院证明每位产妇两斤,居民凭食品券和工业票购买食品和生活日用品,水果则是长年累月看不到。朱妈急得跳脚,关山林反而不急了。事情弄清楚之后,关山林觉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去捉了一窝小鸡来养,说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要把小鸡养大,杀了煨汤给乌云喝。
小鸡有二十来只,个个绒球似的十分可爱,关山林怕别人养不好,决定自己养,下令家里人谁都不准动那群小鸡娃。从此以后关山林除了看书之外又多了一项事,喂鸡。关山林先用碎米粒喂鸡,有时在碎米粒里掺一点儿剁碎的菜叶子,菜青米白,煞是好看。等小鸡长得大了些,能满院子窜了,关山林就扛着一柄锄头到院子里去挖蚯蚓,用蚯蚓来喂小鸡。关山林说凡是肉食动物个头都大,他这样喂出来的鸡,保准个个长得赛过鹅,到时候杀一只,乌云一个人吃不了,湘月湘阳都可以沾点儿光。关山林信心十足,这点果然被他说中了,那些小鸡吃了蚯蚓以后确实长得很快,吹气球似的就长起来了,两个月后,小鸡再不是小鸡了,肥得都快走不动了,完全可以杀了煨汤了。
不过,关山林信心十足也好,料事如神也好,有一点儿他没想到,就是乌云没有耐心等他。等那些鸡长到可以杀了煨汤喝的时候,乌云早已拆线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