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剥一声,灶膛里窜出一颗颗红红的火星子,疯疯癫癫地,直奔肥叔毛茸茸的脑壳而去,肥叔那颗硕大无朋的脑壳上,遍布火星们撞击的痕迹,一片片的,灿烂无比,肥叔看不见这些,伸长脖子,只悉心烧火,眼窝里那粒干眼屎晃晃悠悠,沉着而居心叵测地撩拨着灶膛里的火,长生在一旁看得呆了,觉得好玩得很。
肥叔说:“喇叭。”
长生说:“啥?”
肥叔又说:“喇叭。”
二叔公睁开眼,茶盅在无牙支撑的唇边悬住不动,白花花的长发下,两只枝叶般的耳朵竖直了,掬定静听。
“喇叭。”这回是二叔公和肥叔共同说。
“是喇叭?”长生问。
“喇叭。”肥叔抢先一步说,说罢毕恭毕敬望一眼二叔公。
长生突然就想起了,如醍醐灌顶。长生想,自己刚才忘掉的事情,与这喇叭,原来是有关系的,先前跌一跤,便忘个一三五,现在喇叭响了,长生就想起来了。
“赤卫队要杀人。”长生急急地说,“大清早就捆成了粽子。”长生害怕又跌一跤,又跌忘了,一气说下去,“现在想起来了,牯牛日的,我是专门跑来告诉你们的。”他说。
“谁?你说杀谁?”肥叔兴趣盎然起来,把毛茸茸的头探出灶台。
“福子。”长生严肃地说,脸上一副庄重的样子。
“福子么?要杀福子么?”肥叔很兴奋。
“要杀的。”长生毋庸置疑。
肥叔不明白,“怎么杀呢?福子不是在镇上,做民团当家的么?拿什么去杀他?”
长生就解释:“福子是在镇上,福子先是在镇上,是赤卫队昨夜里去人,把他摸出来的。”
肥叔还是不明白:“福子就让赤卫队摸么?”
长生白了肥叔一眼,觉得肥叔脑袋大,是白大的,一点拐弯处都没有。长生就说:“福子当然不让,福子有两把盒子,福子还有两百兵,但是赤卫队也不是吃素的,赤卫队有初三的黑夜,赤卫队还有绳子,赤卫队把门哨骗了,说是走亲戚的,进去拿枪顶着,放翻了福子,一条绳子捆了,就背出来了。”
“杀了福子,谁来做民团当家的呢?”肥叔越来越糊涂。
“管你个三七二十一,哪个叫你打红军?你打得红军,红军就杀不得你么?”长生这回不耐烦了。
“你说的?”肥叔问。
“不是。”长生说。长生这么说就有些灰心,“不是我,是赤卫队。”
“还有呢。”肥叔问。
“还有什么?”长生说。
“还有福子的爹妈,若让他们知道了,福子是杀不成的。”肥叔想到这个很高兴。
“这个你放心,福子是要杀的,赤卫队昨天就派人把福子爹妈送后山福子姑家了,赤卫队有计谋,不会让福子爹妈知道的。”长生扬扬得意地说。
“啧啧。”肥叔说。
“你说什么?”长生说。
“福子一条汉子,砍了可惜了。”肥叔遗憾地说。
“不是砍,是拿枪打。”长生说。长生又恢复了快乐,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么多,不像白长了一颗大脑袋的肥叔。这种事,放在军队里,是叫做军事秘密的。长生摇晃着身子,又说出一条军事秘密来,“你们猜一猜,是哪一个摸进镇子里,把福子背出来的?”
肥叔就猜,但肥叔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赤卫队不是一个人,赤卫队六七十号人呢。
“你们再猜一猜,杀福子,谁来做刀斧手?”长生又问。
肥叔又猜,但肥叔还是猜不出,肥叔就想,牯牛日的,真是奇怪了,是谁呢?会是谁呢?
“猜不到啵?我晓得你们猜不到,我先也猜过,我先也没猜到,脑壳都猜大了,就是猜不到。”长生得意地说,“我告诉你们,是启子。”
“启子么?”肥叔一惊,眼窝里那粒干眼屎终于掉了下来,落进柴堆里不见了。
“启子。”长生严肃地点点头。
“霍!”肥叔说。
“怎么?”长生问。
“弟弟杀哥哥。”肥叔说。
“管你个一三五,哪个叫你打红军,你打得红军,红军就杀不得你?嗤!”长生拿鼻子嗤了一下,嗤出无限的气概。
“天不长眼,人也不长。”二叔公在一边恨恨地说。
哔剥,灶膛里火花猛地一跳,一颗红红的火星子窜出来,直奔肥叔毛茸茸的大脑袋而去。
刑场选在垸子南头的荒岗上。
原先有一座庙,后来庙没了,有庙时的热闹也没了。都说千年香火万年烛,其实没有这么长久的。
倒是荒岗有荒岗的活法,一片黄得鲜亮的牛尾草,两棵歪脖子老枣树。草做了野斑鸠们寻欢作乐生儿育女的乐园,树上悬数枚干透了的红果。风来时,草低石现,黄得鲜亮的草丛中,男鸟羞恼,女鸟娇慵,不是活过又死去的那一种样子,不为所动,有一团未被风揩尽的潮雾蹑手蹑脚踱来,窥视得气喘吁吁,懒了疲了,落下来沾上草棵,就是一片晶亮的露珠儿。
垸子里的人都说这地方选得好,又幽恬又干净,福子死了,也做得成风流鬼。
赤卫队杀人是很讲排场的,遣垸子里的响器班子来,因为杀的人不同,是赤卫队咬牙切齿的至死对头,所以要把仪式做得轰轰烈烈,不是做道场,吹吹打打依然热闹。响器班子站在那里,很疲倦,停一歇吹《得胜令》,停一歇吹《霸王别姬》。打磬的是个干巴老头,吹唢呐的是个半大小伙儿。打磬的老是跟不上吹唢呐的,慢半拍。
吹唢呐的想,打磬的老了。
打磬的想,吹唢呐的该娶媳妇了。
一杆红旗十八杆枪,三通火铳连天响。红旗从晨雾中晃出来,旗布潮了,沉沉地扬不起来,兀自生出一派庄严肃穆,深刻而又霸道地切割开鲜嫩如黄花闺女的雨后空气,汉阳造、毛瑟、土铳和大刀长矛威武地走在红旗下,一步一停,演示着一种故意的节奏。
“过去朝廷杀人哪里会这样?”二叔公说,“朝廷杀人,先拿马队净场,钦犯也不兴自己走,是要囚车来装的。”二叔公愤愤不平。
高大精实的福子没有坐囚车,五花大缚的,挺着胸走在队伍当中,比队伍高出一头来,枪戟刀矛将他隔成若干份,让人忽略了他的身子,有一种误觉,认为他是只剩了一个头,在队伍之上游走。四个赤卫队员押定福子,不让福子抢步,这让福子感到困难,福子原先是不用走的,福子骑骡子,如今没有了骡子,又不让快走,福子蹒跚的样子,就有些悲壮。有一次福子不小心,踩了前面赤卫队员的脚,赤卫队员正端着姿势认真地走,差一点摔一跤,赤卫队员转过身来,咣哧给福子一耳光,说:“我走得好好的,你踩我干吗?”福子耳轮子辣辣的,说:“你走得太慢。”赤卫队员拿眼瞪他,说:“走快走慢,那是我的事,你抢死呀?”福子还不得手,福子的手被反剪在背上,被粗麻索捆成了麻花,福子就更显得悲壮了。
肥叔在一旁,很有些替福子觉得委屈。肥叔觉得福子有那一身精肉,怎么也该让他单独走一回的,摸良心说,一垸子千把老少,再去哪里找福子这样一身好肉去?肥叔这么想。肥叔突然觉得喉头发硬,想哭。
队伍一步一停,终于到了荒岗。福子被押到刑场中央站了,队伍散去,就显出福子了。
响器班不能拢前,分配到一边站了,精神抖擞地吹《霸王别姬》,呜哩哇呜哩哇。响器班知道这时是看道行的时候了,就拿出本事来卖力地吹,竟然吹出了许多平日没有的花样。只是磬比唢呐总慢半拍。唢呐想,磬老了;磬就想,唢呐该娶媳妇了。
最忙的是队长,又要招呼秩序,又要念告示,两头都不得空,小桃花的天气,竟忙出了一头细汗。
告示念完,队长抹一把额上的汗,心里觉得满意,觉着告示上的文字,用得不乏气概,很解恨,只是稍许短了,若再长一些,就更解恨了。但此刻告示已念完了,不能往下续,再说也不知续些什么词。告示是托垸里私塾先生写的,队长自己不会。
一个赤卫队员走过去,令福子跪下,福子扭过头,看那赤卫队员一眼,嘴角挂着一丝笑,赤卫队员不喜欢福子这样笑,绕到后面,背后一掌,将福子推跪下,地下本是平整的,只是泥里埋了许多碎石子,硌人,福子跪着不舒服,慢慢又爬起来站住,赤卫队员在后面,兜屁股狠狠给了福子一脚,福子猝不及防,跌个狗儿抢屎,慢慢撑起来,这回跪住了。
“唱。”长生说。
“要唱的么?”肥叔说。
“君子,头可斩而膝不可屈。”二叔公说。
“头都没有了,腿还站得直么?”长生说。
“要不,还是唱一回?”肥叔说。
“总该唱一回的。”长生说。
“没有规矩,规矩总该讲的。”二叔公愤愤地说,“民国八年,红枪会杀福子三爹,我是在场的,三爹就不曾跪下。”二叔公愤愤不平地说。
大家想想,觉得二叔公说得对,终归是见多识广,就都不做声了。
接着出来的就是启子了。
启子和福子一般高大。启子的高大,与福子又不一样。福子是有骡子的气势,一切张张扬扬,都显露在外面,只看脸,就能看得一清二白。启子则不,启子略瘦,脸苍白,手和脚还有些浮肿,大约是盐吃少了,但启子有一种精神,是咬定青山的那一种,这使启子即便高大不是第一,也有了一份让人心寒的英雄狠气,或立或行,都不让人,都会有一个结果。
启子走出来。启子朝跪在刑场当中的福子走去。启子浮肿的手中,端着一碗水酒。
启子走近福子,在福子面前站定。
福子先低着头,后来抬了头,看走来的启子。但启子不看他,启子只看手中的酒碗,好像福子不是跪在那里,而是漂在酒碗里,若一分神,就泼出去了。
福子就冷冷地笑。
福子说:“兄弟是你。”
启子说:“是。”
福子说:“我早该知道是你。”
启子说:“是。”
福子说:“一龙二虎三猫四鼠,我们是二虎,容不下。”
启子说:“山太小了,水太深了。”
福子点头,不再说什么,往起跪了跪,把颈直了,张开嘴。
启子知道福子手在后面缚了,不方便,将手中的酒碗,也往前凑去,贴了福子的嘴,慢慢往下倾,一碗酒,竟一滴不洒,全倾进福子嘴里。
酒干了,启子将空出来的碗,往一边抛了,也不看福子,转过身,退到远处,一边退,一边松下肩上的枪。
启子是夺得的捷克马步枪,枪身乌红,是揩拭过无数遍的,积蓄过许多的决心,三尺来长,在雨后冷冷的阳光下闪着冷光。
启子退定了,将枪举起,一条线的,对准了这边。
“真要杀么?”肥叔紧张地伸着毛茸茸的大脑袋。
“启子是挑中的,启子好运气呢。”长生粗声粗气地说。
“天不长眼,人也不长。”二叔公恨恨地说。
“启子,动手。”队长下命令道。
启子站着,举着枪。启子那个姿势,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而福子则不一样,福子跪在那里,比启子矮了半截,精肥的身子硬撑着,绷直了,发出铮铮的金属断裂声,样子是前所未有的顽强。有一刻大家以为福子撑不住,已经倒下了,但是没有,因为启子在那里,并没有开枪,启子把枪举着,就那么永远地瞄准下去,似乎启子是迷恋这种瞄准似的。
队长在一边,就有些发躁了。队长觉得,这一切的排场,怎么倒成了一出戏?
队长朝站在那里的启子喊。队长说:“启子,你发疯么?你发痴,我就换人来!”
启子的身子一颤。
启子的身子一颤,扑通一声跪下了。
启子是举着枪,跪倒在福子面前了。
人群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喊。
肥叔激动万分。肥叔说:“啊!啊!”
长生反倒有些遗憾。长生说:“该是这样的么?该是这样的么?”
二叔公愤愤地摇头。二叔公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说不清楚了,不知道启子是不是对福子拜过三拜,不知道启子是不是喊过一声哥,启子正正规规往下一跪是大家都看清楚了的,那支捷克马步枪抵在启子肩头,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枪口的烤蓝黑出一圈,慢慢冒出一缕青烟。一阵腥风刮过,鲜黄的草丛立刻矮下几寸去,惊起一群男女鸟儿,一起去抢安全的天空;歪脖子老枣树上,数枚殷红的干果,断了线似的齐刷刷往下落,如珠溅盘,在草叶上四下弹开;那些死过去的石头全体一震,仿佛一霎间,重新有了一回活。
大家都奇怪,怎么就没有听见枪响。
福子被猛地撞倒,扑向地面,高大的身子抽缩一阵,立刻蜷成婴儿一般,人是不动了,却有一阵骡蹄声,嘚嘚的,由近及远。
长生眼疾手快,冲上去,将地上那粒尚在跳动的弹壳,一把抢在怀里,弹壳烫得他一咧嘴,他就轮流着两只手,飞快地倒腾着。几个半大孩子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长生捏了那宝贝,气得干瞪眼,长生就摆谱,把弹壳举在太阳下,眯着眼欣赏,大声说:“是铜货呢!”
“没有规矩了,全都没有规矩了。”二叔公愤愤地摇头,尺把长的白胡子也摇,附庸着愤愤的样子,“不到午时,不开斩的,再怎么,这时辰总是该讲的吧。”
肥叔叹口气。肥叔倒不是觉得时辰有什么重要的,肥叔只是可惜福子那一身精肉。摸良心说,一垸子千把口人,谁是福子的对手呢?肥叔这么想,肥叔就有些伤感了,肥叔后来就回过神来,想到锅里的水,这时只怕早滚过几回了,该有吃茶的人来了,于是肥叔顾不得福子,挤出人堆,匆匆往回赶。
响器班还在那里吹《霸王别姬》,打磬的跟不上吹唢呐的,总是慢半拍,呜哩哇呜哩哇,烦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