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我的大妈死了,死在我家已经荒芜了几十年的老宅中。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我说奇怪,是因为我家的老宅已经多年不住人了。我的爷爷奶奶新中国成立前就已经去世;他的四个儿子,除去我的父亲,也都早早客死他乡;而我的父亲,多年来身系军旅,戎马倥偬,以四海为家,几十年来极少回到家乡去。老宅其实始终是空着的,一任荒草和蝙蝠滋生。这样的地方,别说住人,连走进去都困难,很难想象它会成为一个老人寿终正寝的地方。
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的大妈她死得不是地方,她不该死在我家的老宅中,那个地方破败潦倒,那个地方几十年没有人烟,那个地方长满了茁壮的狗尾巴草,蛛网密布,一到黄昏时分就飞出成群成群的黑翅蝙蝠,让人不愿走近。一个七十七岁的老人选择这样的地方起程走向黄泉,不能不叫人奇怪。问题在于,我的大妈不该死在这里,她没有死在这里的理由,1938年我的大妈就改嫁了,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从此与我们简家再没有什么关系,她是属于另外一个家庭的。虽然十二年后,她嫁的第二个男人也死去了,她再一次成为一名寡妇,但毕竟那个男人给她留下了一个名分。按照伦理常情,她是该死在她名分上的家里的。她死在我们简家,实在没有道理。事实上,我的大妈和我的大伯只有过三天的夫妻日子,她嫁给我的大伯三天之后我的大伯就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连孩子都没有,我叫她大妈,只是因为她和我的大伯有过那三天的婚姻,也就是说,她曾经做过我的大妈。一个人在七十七年的漫漫人生中只有三天时间真正属于这个家庭,而后她离去了,开始了她另外的生活,可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她却悄悄回到这个家里。这个家已没人了,这个家早已瓦解成碎片,只剩下狗尾巴草、蛛网和蝙蝠,她却在这里安静地躺下,阒然无声地等待着死亡一步步走来,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和迷惑。
一个放鸭娃钻进我家破败潦倒的老宅里找他的鸭子,他的鸭群中有一只鸭子突然离开伙伴钻进了我家的老宅,并且藏匿得无踪无迹。放鸭娃尖着嗓子气恼地喊:“鸭……鸭……”放鸭娃发现了我的大妈。她安详地躺在那里,双手平放在干瘪的胸前,一动不动;那只鸭子站在我的大妈身边,它看着她,同样一动不动。
村里的人闻讯赶来,事后人们说,他们无法断定我大妈死去有多长时间了,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总之他们无从知道。这个老简家昔日的媳妇离开东冲村到彭家楼镇已有五十五年了,他们几乎再没有见到过她,她怎么会死在这里?村里人后来从彭家楼镇上打听到,我大妈失踪已有好长一段日子了,村里人为此迷惑不解,他们不能断定我大妈在这段日子里是否一直待在我家的老宅里。如果是这样,她吃什么?如果不是这样,她又能去哪里?如果她已经死去一段日子了,那么她的身子为什么没有腐烂掉,依然新鲜如故?即使是大别山的秋天,这也是无法做到的呀!
报丧的信件是半个多月后寄到千里之外的省城我家的,那个时候我的大妈已经被掩埋了,掩埋工作当然是村里人义务做的。我的大妈没有直系亲人也没有家产,她没有什么后事可以交代,连自己的后事也是靠不相干的人们才处理掉的。村里人在掩埋掉我的大妈后,觉得一个人死了,至少还应该做点什么,譬如通知她的亲属,如果我的父亲不算她的亲属的话,那么我的大妈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再没有什么亲属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的父亲在看过那封报丧的信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这令我们一家人都感到担心。我的父亲已经是个七十八岁的老人了,一个七十八岁的老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总不是个让人放心的事。但是我们没办法,我的父亲很犟,他这一辈子都是这么犟过来的,他要决定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就是再担心也没有用。好在我的父亲并没有让我们担心太长的时间,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有两个小时,总之在这之后我的父亲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那封脏兮兮的信,没有看我的母亲,而是对我说:“老四,收拾东西,回家。”
我们在我们的家里,这就是我们的家,但是我知道,父亲说的家是另外一个家,一个令他铭心刻骨的家。
1933年的那一次娶亲对东冲村和彭家楼镇的人来说早已过去六十年了,但东冲村和彭家楼镇的人对那件事仍然记忆犹新。婚姻嫁娶不是什么新鲜事,哪个村哪一年都会有几次抬花轿揭盖头的喜事,新鲜的不是嫁娶本身,而是人。1933年秋天的那一次记忆犹新的嫁娶,人们关注的正是嫁娶双方的一对新人。
新郎二十二岁,名字叫简定豪,东冲村简乾海的长子,麻城县四区苏维埃主席。
他是我的大伯。
新娘十七岁,姓范,娘家取名叫范桑儿,家住彭家楼镇。
她是我的大妈。
范家原是江西兴国人,祖上做竹茶生意到这里,因为蚀了本钱,回不了老家,就在彭家楼镇上留了下来。范桑儿的父亲早年在镇上春草堂药铺里跟人学艺做柜前小伙计。因为读过私塾,自己又天资聪颖,到二十岁那年就自己开了一间小药铺,卖些草药膏丸,兼做守店郎中,治些伤风头疼五气不顺的小毛病,以后娶了镇上开染铺的钱氏之女,先生下儿子麦儿,又生下女儿桑儿。民国九年,桑儿的父亲挟着一只药箧离开了家,去了汉口,在汉口花楼街赁下门面,开了一家诊所,专为那些做青楼生意的江湖女子看病,日后偶有银票托人捎回。几年后,又将麦儿接了去,让儿子在汉口读书,留下父母妻女在彭家楼镇上守着祖上传下的基业过日子。
彭家楼镇是爱吃的,镇东西南北相交的两条十字街上,除了杂贸客栈布店钱庄,多的就是各式小吃幌子。彭家楼镇爱吃,也讲究吃,自然就养成了吃的盛行和排场。正月吃年糕、元宵、双羊肠、枣泥卷;二月吃黍面枣糕、煎饼、牛肠胡辣汤、梅花汤饼;三月吃江米面凉条、马杂碎、糖皮馃子、耳朵眼杂糕,四月吃虾仔面、槐花锅贴、黄豆肉馃、狮子头;五月吃粽子、月饼、筋饼、苔菜饼;六月吃锅盔、黄陂豆脑儿、百色凉丝、酸米粥;七月吃散烩八宝和孝感糊米酒;八月吃重油豆皮和黄州烧梅;九月吃东坡饼和热干面;十月吃奶皮、酥糕和灯影面窝;十一月吃羊肉包、扁食;腊月吃灌肠、冻皮、油渣菜和炒糍粑。如此月月变着花样儿吃下来,月月讲的是新鲜,直从年头吃到年尾,又从年尾吃到年头。
范家的男人去了汉口,范家留下老小,人却不懒,自然也有祖上传下的手艺,在彭家楼镇上支起一口呼风唤雨夺魁占首的油锅。范家人开的是一间白案小吃店,店不大,范家公公操案,范家婆婆理灶,媳妇管着账台桌面。卖的东西也不复杂,只两样吃食,却是彭家楼镇上独一份的:一样是黄雀馒头,一样是槐叶面,两样都是江西的地方古吃。黄雀馒头吃的是新鲜劲儿,做法不复杂,用花雀的脑和胸脯肉合着葱姜剁碎,包在发酵面中,上笼蒸七成熟,再用酒糟过,吃的时候用香油炸,现炸现吃。槐叶面的做法就稍许有些讲究了。做槐叶面,要用新鲜槐叶或菊叶榨取汁儿,与当年磨的新麦粉调和了,百般揣揉拍打,醒成玉墩,醒好后,擀成纸一样的薄片,切成银缕丝,下鼎煮熟,捞出浸入冷却好的槐叶汁里轻轻地淘,吃时佐以荪丝、姜末、鸡丝、虾仁、香醋、甜酱、红椒、芝麻,色青质韧味香,爽口无比。范家的这两样吃食,因为做得稀罕,又不必花大价钱,就成了镇上人人喜爱的食物。有富户豪门不愿出门的,或夜间听戏搓麻雀要宵夜的,便打发家中的丫头伙计踏着麻石板铺成的路去镇东头的范家点心铺里叫上两份,用油篓子装了,再踏着麻石板铺成的路拎回家,吃到口里,仍似刚出锅一般新鲜爽口;即便是镇上一般百姓家,冲着稀罕,隔三差五也要光顾一趟范家点心铺,做一回忠实的顾客,更别说潮水般南来北往的异乡客了。如此一来,范家的黄雀馒头和冷淘槐叶面,竟成了彭家楼镇百吃中佼佼一绝,范家因此也过上了殷实的日子。
范家有女名叫桑儿,是范父据唐彦谦“春风吹蚕细细蚁,桑芽才努青鸦嘴”一诗为她取下的。桑儿不是富家娇女,但范家丁嗣不旺,家境不贫,自然就待如园中花、掌上珠,看得无比娇贵。桑儿小的时候,由自家奶妈和娘带着,两个成年女人言传身教地教她做女人的德行和规矩,少不得学些严格的女红厨事。到束发之年,便和哥哥麦儿一起坐进镇上学堂背着手念“四书”“五经”,念过五年后才回家帮大人操持家务。桑儿的性子是极好的,如井水一般清亮甘洌,人又聪颖,背得《道德经》,讲得《女儿经》,平日里由家教管束着,绝少出门,除了女儿家必做的功课外,就是帮着大人做一些灶上的事。若是外出,也不逗留闲逛,柳叶儿似的轻出轻进,逢人便是一脸甜甜的笑,让镇上的人说,这女子小时就知书达理,蜜儿似的心肠花儿似的脸,待长到大了时,那还不出落成观音娘娘的样儿来?
镇上人的话果然对了,桑儿日后真的就成了彭家楼镇上最俊气的女子。
那种俊,是庭院里的芍药和山峁里的百合两相辉映的俊,又是芍药和百合比试不上的,若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只是一种浅薄的形容。倒是有一件事可以拿来做佐证:那年彭家楼镇闹元宵,镇上几家大户出了五十担米请了县里的一个戏班子来唱孟称舜的《娇红记》,戏班中饰娇娘的女戏子天生尤物,一贯地卖弄自己的脸蛋和身段。那日她在台上旁若无人地唱着舞着,唱到第三出的“会娇”一场时,娇娘的目光顺便往台下瞟了一眼,正瞟着台下人群中的桑儿。那一眼,就让她犯了傻,口也呆了,目光也痴了,人站在那里,半点儿下文也不知道。饰生角申纯的男戏子正唱着一段“玉交枝”:“蓦见天仙来降,美花容云霞满园。天然国色非凡相,看她瘦凌波步至中堂。翠脸生春玉有香,则那美人图画出都非谎。猛教人魂飞魄扬,猛教人心迷意狂。”男戏子正唱得衷情处,却不见娇娘迎合,顺着娇娘发呆的目光往台下一瞅,这一瞅就瞅砸了戏,原本是唱到了最后两句,那两句却唱成了“猛、猛、猛猛猛猛……”惹得台下听戏的人轰然一炸。
桑儿的俊,靠说,是没法说得透的。彭家楼镇的人提及桑儿的美貌,通常是省略了所有的赞誉辞,只用一连串的“啧啧”声来代替由衷的感叹。唯有一个人不同,这个人是彭家楼镇首富彭福霖的长子彭慎清。月白风清的夜晚,这个身体孱弱的乡间书生披了一袭青色的细布长衫,在自家开满美人蕉的幽静的后花园中背着手踱步,然后站定,仰起他那张永远悒郁着的年轻的脸,望着一天闪烁不定的繁星,轻声哦吟道:“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范桑儿与我的大伯简定豪的婚事,是两人尚未出生时由着老辈人定下来的。
我的爷爷和范桑儿的父亲早年同在彭家楼镇上春草堂中学艺,我的爷爷豪爽仗义,范父文静内秀,个性不一,却相互敬仰,结拜为异姓兄弟。我的爷爷年长为兄,范父年少为弟,两人指天为誓,日后若有后代,同性即为兄弟姊妹,异性即做百年夫妻。日后果有后代,我的爷爷娶妻后一气生下四个儿子,分别取名豪、杰、英、雄,范父娶妻后生下一子一女,双方都是中年后方娶妻生子,但前约不改,在桑儿满月之日,就为桑儿和简家老大定豪订了娃娃亲。定亲那日,自然依照习俗摆了酒席请族人吃酒。酒席中,五岁的定豪对襁褓中的媳妇毫不在意,在一连串的磕头之后他的兴趣立刻转移到桌上的酒肉中去了。五岁的定毫居然豪饮,酒是一碗一碗往下灌,肉是一块一块往嘴里填,满席间无人可比。其英雄气概,惹得我的爷爷和范父哈哈大笑。定豪只顾消受,他一点也不知道那个被人抱在襁褓里甜甜睡着的女婴日后会出落成这一带最俊俏的少女,并且有朝一日,这位俊俏的少女会蒙着红盖头在呜哩哇呜哩哇的喜庆喇叭声中被人抬进他的新房中,做了他的新娘。前来喝定亲酒的族人全都一个劲地向我的爷爷和范父敬酒,满席都是醇浓不散的吉祥祝福,对彭家楼镇和东冲村的人来说,这一早早定下的百年之合让人感到兴奋也让人有了期待。人们都明白,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一门心思在那里豪饮的小新郎和一门心思在那里甜睡的小新娘很快就会长大的,只需一道风,只需一茬阳光,他们就长大了。人们喝过了定亲酒之后很快就会喝上迎亲酒的,这只需要十六年的时间,这时间并不算长,甚至这两次酒席的酒香味都息息相缠,新鲜得就像三月间一尘不染的犁铧下翻耕出来的泥土一样。
于是,当1933年的那一次娶亲真的来到,彭家楼镇和东冲村的人们都争相跑到大路边踮足而望,他们看那个知书达理美貌如仙的范家女人在伴娘的牵扶下水漂似的迈出娘家的门,等在屋外英俊魁梧的四区苏维埃主席简定豪早已急不可耐。他走上前去,拦腰轻轻一抱,就把范家女子抱进了迎亲的花轿,轿帘晃荡了一下垂直了,响器班子随即吹起了喜气洋洋的《下扬州》,令哏朗,令哏朗,轿夫们齐声吆喝了一下,把厚实的阅历非凡的肩头埋在乌黑油亮的轿杠下面,一使劲儿,新娘就此脱离了生她养她十七年的娘家土地,升到空中,由不得选择地云一般朝她命运的归结处飘然而去。人们都抚掌笑了,闪开一条道,用心和脚由衷地追随着那朵轻盈美丽的云朵。令哏朗,令哏朗,人们都说,好啊!好啊!
迎亲的队伍簇拥着花轿一路由彭家楼镇到了东冲村,轿子穿过柏槐杂落的树林,停泊在老简家门前的晒谷场上。东冲村竟有一支威风凛凛的仪仗队等候在那里,那是东冲村的赤卫队,几十条荷刀持矛的汉子,一律齐头齐腰紧扎着两条红布带,放眼望去,晒谷场上一片殷红。队伍的前面一字排开老简家的另外三个儿子,定杰定英定雄和他们的大哥一样长得相貌堂堂英姿勃勃,在他们的母亲之后他们迎接了另一位异姓女子进入简家,由此他们全都目光炯炯兴奋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