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4月的通江保卫战中,我的大伯奉命带领两个连驰援在杀牛岭抗击田颂尧二师的我方一个团,这个团在杀牛岭整整坚持了六天的血腥搏杀,伤亡殆尽,而田颂尧二师却有两个整旅昼夜不停地向红军阵地发动猛攻。我的大伯清楚地知道战情,而且他知道川军痛恨红军入蜀作战,必欲驱除境外而后快,是咬定了就不松口的。但是命令如此,他没有后撤的可能,他只有带着他的那两个连死打硬冲。实际上,最后还是有一道口子被我的大伯生生地撕开了,两个连三百来号人,有七十多人血人似的冲进了川军的包围圈,与自己的那个团的残余部队会合了,而其余的人,全都倒在了冲锋的路上。
我的大伯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所有的连排长都冲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是红军作战时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川军射出的第一发子弹就击中了我的大伯,将他的一只手掌打得粉碎。川军使用的枪弹多是自己兵工厂制造的,那些子弹有的根本打不响,但有的威力却大得惊人。我的大伯撞上了那种威力大的子弹,他碎裂的手腕光秃秃的鲜血淋漓。我的大伯并没有停下来,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用余下的一只手举着驳壳枪,大声喊叫着往前奔跑,他跑得兴奋异常,差不多是连蹦带跳,他嘶哑着嗓子大声喊着:“冲啊!杀呀!”他的战士们紧紧地跟着他,同样大声喊叫着朝前奔跑。川军的火力是猛烈的,在川军游刃有余的火力网中,不断有红军的士兵倒下,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身体都保持着向前方的姿势,似乎死了也要砸倒一个对手,如果他们还有一口气,他们就凭着那口气拼死朝前方爬去。我的大伯如此不顾一切地带领着他的三百勇士朝着火力网的深处奔去,他们的那个样子肯定是把他们的对手给吓坏了。他们的对手拼命地朝他们投手榴弹,有一枚马尾手榴弹在我的大伯身边爆炸,它的气浪和火焰几乎立即剥光了他身上的灰布军装,至少有好几块锯齿形的弹片钻进了他的身体中。我的大伯步履趔趄,浑身鲜血淋漓,即使这样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就那么扬着驳壳枪浑身赤裸地朝前奔去。接下来的肉搏战是最残酷的,川军以数倍的兵力堵截住这支毫不自量的驰援部队,决心将这支部队在他们自己的阵地前面悉数吃掉,而这并不容易,因为驰援者是十分清楚的亡命者,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冲进包围圈,与自己的同志会合,至于是死是活,这对他们并不重要。这是一些明白死的意义的士兵,这些士兵呐喊着朝前扑去的姿势是相当动人的。扑在最前面的仍然是我的大伯。我的大伯已经数次负伤,成了一个血人了,他的浑身都被鲜血浸透了,滴滴答答一路滴淌着血珠子,他的那些战士差不多全都和他一样,一路滴淌着血珠子,他们像一群亡命的角马一样裹挟着烟火不顾一切地扑进敌阵之中,刀砍枪挑、手撕嘴咬。我的大伯打光了驳壳枪里的所有子弹,他把空枪丢在一边,单手挥舞着一把镔铁大刀,他一连砍倒了四五个川军,他把他们砍得风吹叶儿倒,他在那些个子矮小的川军堆里有如一名高大骁勇的战神,镔铁大刀舞过的白光和四处飞溅的鲜血就像他身影外出神入化的光环。我大伯就这么拖着一只被打碎了的胳膊和血染的身躯在敌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有七八个川军冲了上来,团团围住了我的大伯,他们也同样的勇敢,就像一群被血激起了性子的豺狗。有一个川军用柳叶长刀劈中了我的大伯,刀口从额顶一直拖到下颌,一只眼球从大伯的眼眶中滑落出来,掉在一丝鸢尾草中,晶亮的眼球就像一枚水汪汪的宝石,在蓝色的蝶形花瓣上弹跳了一下,顺着一片剑叶慢慢滑落下去。我的大伯大吼一声,一刀将那个川军的头颅齐颈砍下,飞起一脚,将那具失了头的身腔轰然踢倒在地。与此同时,有好几把刺刀同时袭击了我的大伯,刺刀洞穿肋骨和后背时发出了一阵杂乱的不协调的透气声。我的大伯向前踉跄了几步,他仍在挥舞着手中的镔铁大刀,他试图挣脱身上那几把刺刀,但是他没能如愿,那几把刺刀直到被鲜血烫卷了刃,仍然将我的大伯死死钉在一片开满了淡蓝色车前草花的草地上。
那是一个黄昏,几千里之外的大别山麓,女人习惯性地站在自家门楼下的大槐树下,向远处眺望。夕阳在落下去的最后一刻突然地燃烧了起来,整个天地和大槐树下的那个女人都被浸泡在如血的夕辉中了。
现在我必须提到彭慎清这个人了。因为整个关于我的大妈的故事中,彭慎清是个关键性的人物,如果没有他,我的大妈的故事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一种大家都能习惯和容忍的样子,比如我在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名叫夏枝莲的老太太,就成了她的故事的那种样子。这一类故事很多,较有普遍性,在我们的生活中,它已经被接受了,不会引起我们的挑剔。但是我的大妈的命运后来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她没有延续夏枝莲们的过程,结果自然也和他们不一样,这原因,当然和彭慎清这个人物有关。
对我来说,彭慎清始终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场后人物,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太多,我只知道他是彭家楼镇一位年轻的财主,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因为体弱多病而休学回家的乡间秀才。东冲村的人对彭慎清知道的并不太多,因为彭家大少爷不太出门,整日在彭家的豪门深宅里读书作画、吟诗抚琴,东冲村的人即便去彭家楼镇上做事,也很难见到他。人们告诉我彭慎清这个人很古怪,他没有他父亲彭家老主子那么骄横、霸道和张扬,他对镇上所有人的态度是一种超然度外的冷漠,他对自己的家和家里人的态度也是如此,在他的脸上,终年是没有笑容的,有的只是淡淡的悒郁。彭家对这位大少爷也是格格不入的,他们不能主宰他,不能融合他,因为他的古怪的孤傲和闷闷不乐,他们甚至不能主宰他的婚姻。在他三十岁之前,他们至少做了一百次尝试,为他选择了当地几乎所有富户的小姐做他的候选新娘,但每一次都被他毫不通融地拒绝了。他不要她们,他的冷漠的眸子中没有丝毫的激情,他在听过他的父母和媒妁们或激情或焦灼的游说之后什么话也没有地走开了,走进他的书房去读书,仿佛那些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只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飞在空中的蜻蜓,他对蜻蜓是不感兴趣的。
我知道,这与我的大妈有关。
我还知道,彭慎清是一个执著的凭着理想活着的乡间秀才。在我大妈出嫁几年后他仍没放弃他一个人的孤独等待,他的所有行动就是等待,等待那朵云似的花轿沉甸甸飘去又沉甸甸飘回。
彭慎清那日在东山的教堂里和吴神甫闲说了半日话,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作别了吴神甫往回走,在镇上的十字路口,与我的大妈差一点撞个满怀。
荡漾的花轿从彭家楼镇消失了两年了,彭慎清还是头一回见到做新娘后的桑儿,他突然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激动地咳着,咳得一张清癯悒郁的脸上满是红晕。桑儿是认识这个寂寥清高落落寡合的彭家大少爷的,在她做着范家姑娘的时候他总是用一种谁也读不懂的辽远的目光注视着她,现在他仍然是旧时的目光,人却比先前更加清瘦了。镇上人都说彭家大少爷是患了痨病才从汉口休学回家养病的,他那么剧烈地咳着看来真的是病得不轻。桑儿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位与他人他物都全然格格不入的阔少,她想帮助他,但是她怎么才能帮助他止住他剧烈的咳嗽呢?桑儿不知道,她就那么极近地站在他面前,有些局促也有些羞涩。她确实帮不了他什么,她只知道痨病是要将息的,仅此而已。桑儿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去这个办法,家中已断了炊,她是到娘家来讨点粮食的,她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东冲村去,还有二十里路好走呢。
年轻的乡间秀才彭慎清站在彭家楼的十字路口,无助地看着那个美丽的少妇匆匆离去。那是他梦里的身影,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时他就迷上了她。那个时候他也只是个少年,后来他去汉口读书,只有她才能勾起他对家乡的眷恋,也许是彭家与范家门户悬殊太大,也许是他太看重什么或太羞于什么,总之他从来没有向人吐露过他的心思,终于他只能心如刀绞地听凭别人把她从他的视线内抬走,抬去做了别人的媳妇。这是一次致命的摧毁,致命得大少爷懒于赋诗作画,荒于读书抚琴,整天脸色苍白地在深宅中闭户不出,蒙头大睡,就像一具灵魂出窍的浮尸。
彭福霖终于还是知道了儿子那不争气的心思,有着三姨四太的彭福霖一下看低了儿子的没志气。守着彭家的金山银海,什么样的富家女了不能讨进门来呢,却偏偏要心系那个范家狐妖似的小女子,这岂不是太辱没了彭家的门楣了吗?彭福霖大骂不省事的儿子,骂他不争气,骂他鬼迷心窍,但骂归骂,儿子依然如被人勾走了魂魄似的还不回阳来,让彭家老主子疼也不是,气也不是。
范家的女儿是什么样的狐仙呢?她的再一次出现使彭慎清又一次心碎了,又一次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彭家大少这一回真的重病不起了,他在一阵乱咳后一气吐出了半盆血浆。他在高烧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范家女儿的名字,他把他迅速枯萎下去的手伸向空中,似乎要抓住她翩翩离去的身影,他的中魔的样子使彭福霖急得直跺脚。彭家的老主子纵有三姨四太,那么多女人也只给他生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是他全部的天下,要折损了一个,他日后的天就坍塌了一半。彭家老主子是一把汗一口血地抹出这片天来的,他怎么肯让他的天垮掉呢?彭家老主子当下差人去叫回在十七师当团长的老二彭慎澄,让二儿子回家来拿个主意。彭慎澄带着马弁骑着快马赶回彭家楼镇,先去病榻前探望过了迷迷糊糊的兄长,再入客厅拜见爹。等一切事由弄清楚后,彭慎澄用马鞭抽打着锃亮的马靴,哈哈大笑道:“我哥怎么了,不就是个女人吗?”
我的大妈五年之后嫁给了彭慎清。据说婚事办得相当排场,光是从县城请来的两个戏班子,就扎扎实实在彭家楼镇上唱了四天四夜大戏,彭家还在镇上搭棚赊粥,开仓济粮,光上好的精米就散发出去百十石。彭家的老主子两年前死掉了,他是在去县城的路上被独立团手枪营无意间捉住的,手枪营拿他做肉票,要彭家送五百大洋买人,彭家立刻遣人送去了大洋,可是彭家老主子在大洋送到的头一天夜里企图逃跑,被夜哨发现,一枪打中后脑勺,当场毙了命。彭家没了老主子,彭慎清就成了新一茬当家人,再没有什么可阻止他的,他倾其所有,极尽奢华,操办了一场在彭家楼镇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婚事。
我的大妈再次成为新娘,她一身簇新地走出了简家空空落落的老宅,她在坐进花轿,被人蒙上红盖头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一点,但没人告诉我,人们告诉我当年的这场婚事时都显出迷惑的神情,好像他们自己都无法拿定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他们大多讲的是些有关婚事的排场豪华,他们讲起这些事来津津乐道,唾沫直飞,对此我不感兴趣,我不想知道为了这桩婚事花去了多少雪白的银子。他们还告诉我我的大妈是如何的光彩照人,他们说起这个来更是如痴如醉,对此我也不感兴趣,我知道我的大妈是个美人儿,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人们的视线中心。但是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的大妈心里想着些什么,当晃晃荡荡的花轿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吹打声中被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抬起来的时候,她的美丽的目光投向了何处?
还有两件事是十分重要的,这两件事是导致我对简氏家族中大妈这个人留意的原因,我的所有好奇心或者说是关注,都是因为这两件事产生的。
第一件事,当年发生过那场我的大妈从十七师的人手中救出我的爷爷奶奶的事后不久,东冲村十八户红属突然看到一个告示,告示是乘顺区绥匪指挥部张贴的。告示大意是,查如下人等为奉公守法之良民百姓,目前缉查理由皆为不实,现予撤销。布告我区百姓,慎镇门户,谨守洁身,勿妄言行,安居乐业,云云。这份布告对东冲村十八家红属来说无疑是件突然降临的大喜事,自从他们家中的男人跟着红军走了之后,他们的灾难就随之而来了,他们弃了田,荒了地,整天提心吊胆地逃避一次次的围剿清乡,他们背着细软拖儿带女地到处跑,跑得苦不堪言痛不欲生。东冲村过去是战区,现在成了白区的势力范围,虽然村子坐落在山里,但估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黄衣的正规军和黑衣的民团来骚扰一阵,烧杀掠抢,把东冲村折腾一遍。东冲村的人们厌恶而又无奈这样的日子,他们早已精疲力竭了,但更多的是一种担惊受怕,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兔子,一群兔子能把生死予夺的狼怎么样呢?可是突然之间,一切追杀都结束了,那些警惕、心悸、骇怕、疲惫和东奔西逃结束了,狼对兔子说,你们用不着到处躲藏了,你们都是好兔子,可以回到你们的青草地上,悠闲自在地啃你们的青草了,我不会再捕杀你们了,这种事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是怎么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