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蔚本来是可以不嫁给沈晋东的。苏蔚为此做过很长时间的顽强抵抗。苏蔚的抵抗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但是在最后的关口,苏蔚功亏一篑。
在苏蔚生活的那个年代和那样的环境里,英雄美人是备受推崇的婚姻模式,苏蔚的大多数女友和沈晋东的大多数战友都是按照这个模式来完成或者修改自己的婚姻生活的,他们创造出很多激励自己和让后人传诵的动人佳话。苏蔚是汉口女校毕业的新女性,对英雄美人的模式心有凤仪。在她十八岁那一年遇到沈晋东之前,她不知道做过多少这一类秀婉瑰丽的梦。可以说,正是这种理想的浪漫主义情怀才使她投奔了革命。但苏蔚毕竟不是普通的女性,她的书香门第出身和她读过的十二年书又让她把持自己去做一种怀疑和一种抵制。她后来当然还是败了,败给了沈晋东,也败给了她自己。她嫁给了沈晋东。
苏蔚嫁给沈晋东全凭着知识分子的一时冲动。她当时全部的心思就是嫁给他。可以肯定地说,苏蔚那个时候怀着一种悲壮的献身精神。事过很多年之后,沈晋东给他们的孩子讲他们当年的那一场婚恋,沈晋东不无慨叹地说:“我是一意孤行,而你们的妈妈是一时冲动,这就是工农干部和知识分子有所不同的地方。”沈晋东说这番话时已经老了,老了的沈晋东没有那么激烈了,更趋于客观。
另一种说法是苏蔚的老同学夏沉石说出来的。苏蔚那个时候已经知道这个呆子是爱着自己的。夏沉石说过这番话后就走了。他是追随苏蔚从汉口到解放区的。他是独自一人走的。那是一个黄昏,紫云英在田里开得一片一片的像吃重不住落下来的云霞。苏蔚和另一位老同学罗芬一起去送夏沉石。她们冲着越走越远的夏沉石挥手。夏沉石没有挥,他连头都没有往回转一下。他背着他那个装了《分门集注杜工部诗》《随园诗话》之类宝贝书的包袱,小心翼翼地下了城关外的西河,蹬过去,一点一点消失了。晚霞那个时候燃得正好,一幅一幅地像荡在那里的画。那才是真正的云霞。
夏沉石说那是苏蔚的错误,一个终生的错误。夏沉石说这番话时泪流满面。苏蔚当时没有顾及他。苏蔚当时心事重重,她坐在那里,为第二天嫁给沈晋东时没有新衣裳穿而难过。她只是在难过之中心不在焉地想,我真的错了么?
二
苏蔚第一次见到沈晋东,是1947年的初秋,在英山县城关镇的县立第二小学的操场上。苏蔚那一年十八岁,刚从汉口美孚公司辞了职,跑到解放区做了四个月的宣传员。苏蔚所在的第五军分区那段时间组织了好几个宣传队,分头慰问千里南下进入大别山的晋冀鲁豫野战军。苏蔚他们这支被分配慰问六纵的二十一旅和二十二旅。二十一旅和二十二旅驻扎在英山,宣传队到达英山的第二天,苏蔚同队的罗芬要苏蔚陪她去二十二旅旅部看望她的丈夫。罗芬是苏蔚女校的同学,两个人又一起读了一年国立武汉大学,罗芬比苏蔚大两岁,但她们一直像姐妹一样要好。罗芬的丈夫李苹在二十二旅当副参谋长,他们是一年以前结的婚。苏蔚觉得她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的好朋友,同时她也想看看比她早一年来到解放区的罗芬到底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主儿。她叫上了同是武汉大学的同学夏沉石,三个人收拾一番,向队里请了假,高高兴兴地去了二十二旅。
二十二旅的旅部设在县立第二小学的学堂里,苏蔚他们去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正在赛一场球,球员一边是战士,一边是首长,做裁判的正是李苹。李苹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罗芬。他笑着冲罗芬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罗芬稍等,然后他转身继续吹他的哨子。苏蔚看李苹,李苹高高的个子,宽臀细腰,腿很长,穿一件白布衬衣,衣袖往上挽了两圈,精神中透着一股书卷书。苏蔚回头看罗芬,罗芬的目光早在那里等着了。苏蔚把罗芬的肩头拥住,嘴凑近她的耳边,说:“你怎么书读了一半就失踪了,放着绸布庄的大小姐不做,原来有这么个人儿勾着魂儿呐。”说罢嗤嗤地笑。罗芬的脸先头已经红了,这时就红成了一段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布,拿手去推苏蔚,苏蔚机灵,往边上一躲,倒把憨乎乎的夏沉石推了个踉跄。
夏沉石说:“喂,你们笑什么?”
苏蔚捂嘴说:“笑你站都站不住。”
夏沉石笑道:“罗芬这把推牛的力气,你倒来试试,看你站住站不住?”过一会儿突然悟过来,说:“不对呀,你笑是在前,我脚不稳是在后,你笑的分明不是我嘛,我倒老实来承认了。”
苏蔚和罗芬又笑,这回笑弯了腰,说:“又不曾棍棒逼迫你。”
笑罢三个人看球。
球赛没有什么精彩处,场上的球员气势汹汹,但能够熟练拍球的人不多,属于热情比球技高万丈那一种。苏蔚他们在大城市里读大学,连马球和曲棍球都见识过了,篮球看过百丈队和英国联队在汉口体育场的那一场著名比赛,还做过百丈队的拉拉队,当然不会把眼下这场怎么投也投不进球的球赛放在眼里。不过球场上那些球员,个个精神十足,自己就像打足了气的球似的,他们不顾一切地跟着球转,断球,抢球,抱着球往篮筐里灌,有时候完全不讲规则,经常闹出一些笑话,苏蔚他们觉得挺新鲜,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球赛快结束的时候,首长队这边有一个黑大个抢到了球。他把球传给了打组织的,打组织的运球到前场,寻找合适的投球手。黑大个那时也跑到了前场,他在那里又跳又叫,像个大猩猩似的,要组织把球传给他。大家都在跑动,就他不跑动,被人截住似的,组织有些犹豫。黑大个见状,索性跑上来,把球从组织手中硬抢了过去。黑大个抢到了球就往篮下运,战士队好几个球员同时上来拦截。黑大个急了,缩了脑袋,夹了胳膊,抱着球往篮下冲了几步,一踮脚把手中的球投了出去。球在篮筐边撞了两个来回,进了。但是与此同时,李苹嘴里叼着的哨子也响了。李苹判黑大个走步在前,投进去的那个球无效。球场边看球的人哄地一笑。黑大个正得意地拍同伴的胸口,一听判他的球无效,急了眼,冲过去与李苹论理。黑大个是个大嗓门,李苹有意不理他,吹比赛继续,他还撵着李苹喊:“我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统共扔两个球进去,你还给我判一个‘瞎子’,你不是存心恶心我吗?”惹得场下哄堂大笑。
比赛结束后,李苹穿过操场跑过来和罗芬见面,即便是做首长的,比别人多一些修养和矜持,那份久别乍见的渴望和激动,旁人还是清清楚楚看出来了。罗芬把苏蔚和夏沉石介绍给李苹,李苹热情地和两个人握手,然后带三个人去他住的先生房。几个人正走在路上,刚才场上那个黑大个撵上来了。黑大个一头的汗顾不上擦,掩云遮日地把李苹堵住。
黑大个气呼呼地说:“老李,你别兔子腿地说走就走,你得给我说清楚喽,你为什么判我那个球的不是?”
李苹站下,笑眯眯地说:“老沈,你那个球走步在先,我不照实判,你说我该怎么判?”
黑大个说:“走步不走步,那是你一句话,我们怎么知道?你要偏袒战士,你就说我走步,你明明是拿我出洋相嘛!”
李苹哭笑不得,说:“老沈呀老沈,早就给你说,要你多学习,把打球的规矩弄清楚,你不听,现在‘作奸犯科’了,又来扯横皮,挑歪筋,你叫我怎么理论你好?”
黑大个说:“不用单个理论,你就照心虚处来,把我刚才那个球算上就行。”
李苹摆手道:“好了好了,老沈,我现在有客人,球的事,咱们往后再说好不好?”
黑大个听李苹说有客人,才把李苹身边的三个人打量了一番。黑大个目光犀利,像钢火上乘的好剑,它在扫过苏蔚的时候倏然一亮,明显多停留了一会儿。
黑大个说:“好哇老李,你说你像话不像,有客人也藏着掖着,不给我介一个绍。”
李苹就给黑大个介绍三个人,又向三个人介绍黑大个:“这是咱们六十八团沈团长,沈晋东。”
沈晋东抢过来和三个人握手。他的手像大蒲扇似的,三个人的手在他的手掌里一点也露不出来。他和罗芬还开了两句玩笑,把罗芬逗得捂嘴笑。但是无论是握手还是开玩笑,他的目光始终在苏蔚身上。
李苹在旁边咳一声,说:“老沈,我得走了。”
沈晋东松了苏蔚的手,说:“你走,你走。”
李苹也不客气,真的就带三个人走,走出没几步,背后传来沈晋东的大嗓门:“老李,事情不算完,算你欠我的!”
李苹不回头,脸上浮起一片怪笑。
三
苏蔚和夏沉石在二十二旅旅部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他们本来就是陪罗芬来的。陪也陪了,人也见着了,任务已经完成了,罗芬事先就在队里告准了一天假,要在李苹这里留一夜,苏蔚他们聪明,知道缠在那里讨人嫌,是该挨骂的。
第二天罗芬回队,先找队长销了假,然后来见苏蔚。两个人搂在一起唧唧喳喳说了一阵悄悄话,又笑过一阵。罗芬告诉苏蔚,她见到了谭旅长和申政委,谭旅长和申政委过两天请她吃饭,她要苏蔚陪她一块儿去。
苏蔚说:“人家请二十二旅的媳妇吃饭,我去算什么角色?”
罗芬笑道:“你若觉得名不正,这个秋风不好打,那好办,二十二旅的干部光棍儿不少,你也陪我嫁过去算了。”
苏蔚扑过去撕罗芬的嘴,罗芬举手告饶道:“好妹妹,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还不成吗?”
苏蔚住了手,不解恨,朝地上“呸”地空啐了一口。
罗芬理着弄乱的头发,说:“哼,你还当真以为我是往火坑里推你呀!人家二十二旅,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主力旅,团以上干部,个个在刘邓首长那里挂了号的,人家不愁找不上媳妇,人家只愁找媳妇时得打一百二十个灯笼,排场累。”
苏蔚恼道:“你就是金盔紫袍的御林军又如何,未必他就是属火的,普天下的女子就必定是属蛾子的,见火往上扑呀?”
罗芬说:“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照你的意思我就是那蛾子啰?一件好事,反被你弄出牺牲的气氛来了,晦气。”
苏蔚反而笑了,过来抱住罗芬,说:“好姐姐,我不是说你,你和李苹,一个佳人,一个才子,你们不是蛾子,也不是火,你们纵是蛾子和火,也比别人扑得美丽一些。”
苏蔚说完,自己忍不住,先扑哧一声笑弯下去。
过了几天,到了二十二旅请吃饭的时候,罗芬真的要苏蔚陪她去,苏蔚冰雪聪明的人儿,却没有半点心计,不知防范,人又是最喜欢热闹的,爽爽快快就答应了,只是要罗芬叫上夏沉石,说要打秋风就打出阵式来。呆子听说有人请客,拍手说:“我昨晚还做吃鸡的梦,偏偏是只老母鸡,烧火费了时间,好容易做熟,已经吃进嘴里了,就听见起床的哨子响,害得我连嚼都没来得及嚼一下。正气吹哨的人呢,就有人补席来了——这回管它鸡炖熟了没有,上桌我就吃,保证吹哨之前吃光了它。”一番话,说得苏蔚罗芬前仰后合,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个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二十二旅。人家这回礼大,专门有通讯员来接人。到了第二小学门口,李苹早早就陪政治部柳主任在那里等着了,一见面就过来握手,“苏同志夏同志”地热情了半天,礼节相当周全了。饭局设在一间大教室里,苏蔚三人一进去,才知道礼节不仅是周全,还相当隆重。一张枣木的六抬八仙桌上,炖鸡、烧鱼、蒸菜,摆了一大桌,居然还有一大坛老米酒,完全是过年的气氛。这且不说,二十二旅的首长,从谭旅长到申政委,加上政治部柳主任,差不多所有的旅首长都在座,见面自然又有一番介绍和握手。苏蔚先有些拘谨,落座时偷偷冲罗芬吐了吐舌头,叫拿筷子的时候也有点矜持。苏蔚这样,一是自打从汉口到第五军分区后,生活就艰苦起来,顿顿是否能吃饱尚不能保证,沾腥更是难得的事,如今一下子“水陆杂陈”,让人有点消受不住;二是吃一顿饭,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苏蔚过去在家里,也常随当教授的父亲到“鸿宾楼”、“老大兴元”、“菜无味”应酬饭局,见过角色,如今仍然是一桌饭,人家却认认真真地把一应招牌都竖出来了,那么多首长来陪吃,个个都客气得如同弥勒佛,让人怎么伸得出筷子去?
好在罗芬算半个二十二旅的人,苏蔚也是见过世面的,夏沉石一个书呆子,弄到金銮殿上他也是那副憨憨的样子。二十二旅的首长们,谭旅长厚道,申政委爱开玩笑,政治部柳主任从一开始就没有合住过嘴,一个人倒演了半台戏,都是热闹人,都没有隔阂,坐到桌前不大一会儿,苏蔚就自如过来了。
“当兵的,吃饭没有许多讲究,”谭旅长把手中的筷子在碗碟上巡城一周,笑眯眯环视一下众人,“怎么样,咱们,是不是二十二旅的人,包括罗芬这个当媳妇的在内?”全体接过谭旅长的话大声说:“上!”于是众人一起伸出筷子去,撕鸡扯鹅,弄得盘盏一阵叮当响,那种融洽的劲头,倒把苏蔚逗笑了。
宣传队来的三个人是客,二十二旅的人自然搛菜添汤,一一关照,但那关照之中,很快就有了重点,那重点就是苏蔚。罗芬始终是嘻嘻哈哈吃那顿饭的,夏沉石实在,又有昨晚没吃上鸡的梦在那里,如今要抢回来,顾不上身边的事,苏蔚真的是肚里没油了,一见满桌都是佳肴,只有一个吃的念头,哪里还去想别的?二十二旅的首长们给三个人分别布过一道菜后,目标就改变了,全冲着苏蔚来了,又是给她搛菜,又是和她说话,好像苏蔚才是今天这顿饭的理由和中心。苏蔚本来绝顶聪明的人,那天是被鸡汤烫糊涂了,只知道埋头吃,只知道把自己碗里小山似的菜全填进肚子里去,别的念头一概没有。苏蔚那顿饭大快朵颐,同时也被热情好客的二十二旅首长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苏蔚像一头天真的小鹿,扬起她美丽的犄角对谭旅长真诚地说:“首长,我从现在开始存菜金,我存它三个月,三个月之内请你们吃油鸡。”
谭旅长停下筷子,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大家,说:“你们说说,这个油鸡,行不行哪?”
申政委笑眯眯接过话来,说:“油鸡不行,油鸡太小啰,我们的胃口大得很,我们怕是要吃腊猪脑壳才过得瘾哟!”
众人哄地一笑,连罗芬在内。苏蔚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只觉得首长的话很诙谐,也跟着大家笑,笑得一脸灿烂。在座的人,一时都觉得阳光下,那朵美丽的雏菊甫然开放了,幽香飘至,大家心里都“咯噔”地一响。
苏蔚是在饭后才迷迷糊糊回忆起,那个名叫沈晋东的六十八团团长也在座,只是他和别的首长不一样,他整顿饭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而且——苏蔚有点不满意地想起来——他自始至终没有给她搛过一片菜叶子。
四
饭后回到队里,队里正等着他们,晚上要给驻扎在柳河的军分区四营和县大队演一台戏。戏演完了,又给贫雇团讲课,教他们唱歌,夏沉石这些男同志还要打着灯笼火把往墙上刷标语,这样一直忙到半夜才结束。
回宿营地的时候,罗芬拉住苏蔚,两个人落到队伍的后面。
苏蔚又唱又跳忙乎了半夜,人累极了,打了一个哈欠,摇头晃掉涌出的泪珠儿,说:“什么事呀?要我打掩护你溜到李苹那里去?”
罗芬说:“李苹不在,带六十六团去罗田了。”
苏蔚说:“那我就没有什么可帮你的了。”
罗芬说:“不是你帮我,是我帮你。”
苏蔚说:“你帮我什么?”
罗芬说:“你先告诉我,今天的饭吃得满意不满意?”
苏蔚说:“什么饭呀?”
罗芬说:“喂,喂喂,你是属‘白眼狼’的呀,吃了人家的,抹嘴就不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