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蔚想起来了,笑道:“你是说中午的饭呀?我是困了,脑子支不起来,你不知道明天早上再问吗?——那顿饭,比它排场百倍的我也见识过,比它解馋的真还没有。”
罗芬说:“这么说,你是满意哕?”
苏蔚说:“满意。”
罗芬说:“那么沈团长呢?”
苏蔚的脑子又支不起来了:“沈团长?哪个沈团长?”
罗芬说:“你怎么就忘了?二十二旅六十八团的沈团长,沈晋东,那个全场投进了两个球还有一个是‘瞎子’的——今天人家不是坐你正对面吗?”
苏蔚说:“他呀?我记起来了,不就是那个黑大个吗?他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儿?”
罗芬急得想掐她一下:“他怎么也没怎么,他什么事也没出,他能出什么事呢?他是党的好儿女,是革命的好战士,他今年三十一岁,1931年入伍,是老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为革命负过伤,立过功,深得同志们的爱戴……”
“他真的很优秀。”苏蔚感慨地说。她突然站下了:“慢着慢着,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满意什么?”
罗芬说:“满意沈团长呀?”
苏蔚站下了,在黑暗中看着罗芬:“我凭什么要满意他?你开什么玩笑?”
罗芬说:“我开什么玩笑,你连饭都吃过人家的了。”
苏蔚说:“我吃人家的饭,可我不认识他。”
罗芬说:“过去是不认识,现在不是认识了吗?”
苏蔚说:“你这话说的,我今天认识的不只他一个,还有谭旅长申政委呢。”
罗芬一点不通融:“他们都有家属了,政治部柳主任也谈上了,就是沈晋东没有。”
“他没有关我什么事?”苏蔚突然在黑暗中扑哧一笑:“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爱扯横筋的人,作兴罚他找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好了。”
罗芬还想说什么,前面传来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后面谁掉队了?快跟上!小心被自卫队摸了去!”
那一声喊让苏蔚和罗芬出了一身冷汗,那段时间治安情况不好,躲在天堂寨上的自卫队经常出来骚扰滋事,前几天县里一个工作组几个人被自卫队掳了去,都杀死在中界岭上。两人不再说话,赶紧急撵几步,追上了队伍。
苏蔚对罗芬说的事,一开始并没有往心里去。她那天晚上太困,记不住事,而且,这事想想都觉得荒唐,她这种开朗又任性的性格,怎么也不会在意的。苏蔚对爱情并非没有幻想,那天晚上的谈话离她的幻想太遥远,遥远得不真实,以至于第二天她就把昨晚的谈话全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罗芬这边呢,事后想了想,事情处理得真的有点唐突。罗芬要苏蔚陪她去见李苹,本来不为什么,苏蔚去了,见了李苹,也见了沈晋东。沈晋东原是不相干的人,只不过为闹一个走步在先的瞎球,这么半道撞上了,顺带地一介绍,谁知这么一撞一介绍,人家就相中了苏蔚。人家还是属张飞的,急性子,一分钟也搁不得事,当天就找了李苹,并且把事情说到谭旅长申政委那里去了。这些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是赴汤蹈火挡枪子儿、生死相依割头换颈的阶级兄弟,他们的胳膊肘永远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拐的。谭旅长亲自出面找罗芬,问了苏蔚的情况,然后说:“就这样吧,这人我们要了,我们做东,请她来吃一顿饭,我们几个在家的首长都出来作陪,我们就算把事情定下来。别的事,让他们自己弄去。”作为苏蔚的好朋友和二十二旅的媳妇,罗芬倒是希望苏蔚能高兴这一门亲事。但她不知道苏蔚会怎么想。她有些拿不准。这小妮子天性高,放个真龙天子在她眼前她也未必肯抬一下眼皮,她能瞧上沈晋东吗?但是罗芬毕竟是领了做说客的令箭,要她说服苏蔚。罗芬本想找时间把那天晚上她和苏蔚之间的那个话题继续下去,可是一连两天队里都很忙,从早忙到晚,一直没有机会。罗芬就想,等两天也好,等忙过这一阵子,再从从容容把事情和苏蔚说清楚。
谁知这件事有人想等,有人却不想等,也等不得,那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五
找上门来的是沈晋东。
沈晋东在家里眼巴巴地等了两天,没有等到罗芬送来的佳音,人急得要上房。沈晋东来找李苹,李苹也替沈晋东急,两个人打发通讯员到宣传队找罗芬,才知道宣传队下乡去了。李苹安慰沈晋东说:“老沈,这事别急,心急吃不得烫豆腐。”沈晋东说:“你倒不急,你烫豆腐正吃着,你饱汉不知饿汉饥。”李苹想想,这话说得直,可怎么又成我的不是呢?就不再劝沈晋东。
几天后,宣传队完成任务,从乡下回到县里。宣传队里女同志多,个人内务方面的事比较复杂,再加上外出这些天,大家干得都累了,也该休息休息,队长和政委一合计,放假一天。
男同志性子急,手脚快,三两下煮了虱子剃了头,兜里揣上积攒下来的几角伙食尾子,上街市逛去了。女同志讲究多一些,洗呀刷的,但有半天时间,也都足够了,一切归一后,都约着一同上街里疯去。罗芬等放假的命令一宣布,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一把就直奔第二小学去了。苏蔚在她后面笑道:“还红唇白齿地说亲姐妹呢,闻着官人的味就没魂了,这姐妹还有什么做头?”罗芬远从处回过头来招手说:“别嚼舌头,我带煮荸荠回来给你吃。”
苏蔚没有上街。苏蔚本来也是个喜欢玩的,偏偏那天身上乏,没有精神,做完个人内务后,就一个人待在家里,捧一册《池北偶谈》歪在床边读,正读着,沈晋东推门进来了。
苏蔚一看沈晋东,呆了一下。苏蔚对沈晋东没有太多印象,见过两次,能想起来的,也就是全场投进两个球还有一个不算数这个笑话,苏蔚一想到这个笑话,没忍住,扑哧一声自己就乐了。
沈晋东那天认真地打扮了一番,胡子剃了,要通讯员找牙粉来用力刷了牙,耳根也用皂子退过,军装是半新的,腰带一扎,绑腿一打,文件包快慢机一披挂,牛皮编的花样马鞭手里一拎,立刻显出英武之气。沈晋东这样的工农干部,打小苦孩子出身,对党忠诚,脑瓜和肚腹同样纯粹,没有多少弯弯。打仗勇敢是第一,练就了一副杀伐之气,又不缺少菩萨心肠,看见自己的士兵倒下一个,眼珠子都能呛出火来。文化说不上,忠心却是没有比的,随了什么主义,哪怕自己说不出子丑寅卯,也必定坚信无疑,叫死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能仰天哈哈大笑,那笑声能把岩石都震落一层沙下来。这样的人,叫勇士,叫义士,身上天生就有了一股正气,加上人高马大,加上戎装披挂,怎么会没有一股逼人发热的力量呢?
沈晋东说:“你笑什么?”
苏蔚掩饰地站起来,把手中的书卷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笑什么——首长请坐。”
沈晋东就坐了。
沈晋东坐在那里四处打量。
苏蔚很快调整过来,与此同时,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她和罗芬之间的那场谈话。那场本来她一点也没有在意并且很快就忘掉了的谈话,因为沈晋东的出现再度恢复在她面前。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场谈话的真实性,明白过来罗芬和她说的都不是玩笑话。那场谈话涉及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坐到她的面前来了。苏蔚不是个拘束的人,首长也不是没有见过,但那一刻,她窘得不得了,脸“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沈晋东巡视战场似的,从容地打量过房间,目光落回到苏蔚身上,沈晋东的目光很厉害,苏蔚无由地颤抖了一下。
沈晋东开口说话了。
“你是党员吗?”
“不,我还不是。”
“团员呢?”
“上个月加入的。”
“既然这样,我们比一般的同志,就要接近一步,我们之间,也就不需要什么客套,我今天来找你,是想问你,同不同意做我的革命伴侣?”
苏蔚一时有些发懵。苏蔚没有想到爱情这种神圣的事竟可以这样提出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在梦中幻想过许多次的求爱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幻想中始终朦胧的“他”会是沈晋东这样的人。苏蔚的脑子全乱了。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同志嘴里咬着花红莽莽撞撞地冲进来。女同志看见坐在那里的沈晋东,愣了,不知进退。
沈晋东看了一眼女同志,说:“你有什么事吗?”
女同志说:“我,我没有什么事。”
沈晋东说:“那你出去等一等,我们正在谈话。”
女同志慌不迭地退出门去。
苏蔚一下子有些生气了。苏蔚觉得沈晋东有些霸道。苏蔚尤其不喜欢沈晋东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苏蔚有些赌气地说:“首长,你说的事太突然了,我没有考虑过。”
沈晋东点点头:“是有点突然,连我都觉得突然。这完全是一场‘遭遇战’,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这种情况确实有些棘手。但是我们不能绕过去对不对?”沈晋东站了起来,“这样吧,你没有考虑过,那你就考虑考虑,过两天给我一个答复。咱们把这件事解决了,好不好?”沈晋东说罢,拎着马鞭子朝门走去,人已经拉开门,跨出一只脚去了,又回过头来,说:“对了,有两件事,第一,你要积极向组织靠拢,争取早日解决组织问题,第二,”他顿了顿,声音里掺杂进了一些柔和的东西,“以后不要叫我首长,叫我老沈好了。”
苏蔚像做梦一样,看着沈晋东迈着矫健的步子大步走出门去。苏蔚一头雾水加一脑门火星子。她想,我得去找罗芬,我要不骂得她七窍生烟,我就不叫苏蔚。
六
两天之后,沈晋东果然托罗芬来讨答复。
苏蔚平静得很,把一封信交给罗芬,说:“这封信,你转交沈团长,答复都在里面了。”
罗芬把信转给沈晋东,沈晋东等不及,急急把信拆了,看了半天,眼睛都是直的。
李苹在一旁替他使劲,说:“怎么样,老沈,成还是不成?”
沈晋东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成还是不成。”
李苹说:“这是什么话?”
沈晋东说:“苏蔚的字生拗,我看不明白。你们二位是秀才,你们给我看看。”
李苹先把信抓在手里,展开一看,信上什么也没有,孤孤零零写着四句诗:汉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帘闭锁窗。何处营巢夏将半,茅檐烟里语双双。
李苹虽通些文墨,认得全那些字,但毕竟少小离家,失学早,肚腹里墨水有限,认得全也解不全,只好把信交给罗芬。
罗芬读罢那首诗,就摇头,说:“老沈,另外找人吧,这边没戏看。”
沈晋东说:“怎么就没戏了?”
罗芬说:“这首诗叫《村舍燕》,是唐人杜牧写的,它的意思是说燕子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入重门锁闭的宫殿做窝,宁可去普通人家屋檐下营巢。”
沈晋东说:“我是苦出身,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没有宫殿,倒是真正的普通人,正好和她做窝呀?”
罗芬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人家用这首诗,只是一个借代,人家的意思,就是拒绝了。”
沈晋东一脸严肃:“当真拒绝了?”
罗芬说:“我看是这个意思。”
沈晋东说:“也就是说,这一仗我没有捞上打的?”
李苹在一边劝:“老沈,眼光放远点,这年头,纵是不多,仗还是有得打的,再找战机吧。”
“好吧。”沈晋东点点头,他从罗芬手中取回那封写着孤孤零零四句诗的信,叠好,细心地揣进上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站在那里发呆的两口子说:“老李的话说得不错,我是得再寻战机,重新发起进攻。不过,别的仗让别人打去,我不眼馋,我沈晋东只瞅着和苏蔚的这一仗,苏蔚这个高地我要拿她不下来,我还真就做定光棍了!”
七
苏蔚开始不断地收到沈晋东送来的东西。
东西很丰富。有时候是一只油鸡,有时候是两只皮蛋,有时候是一双厚袜子,有时候是两袋牙粉,内容总是在变换。送这些东西,沈晋东从来不出面,东西全是由他的通讯员送到宣传队来的。沈晋东自己犟筋,却有一个机敏灵巧的通讯员,每次送东西来时,他都正正规规给苏蔚敬礼,笑眯眯叫“苏同志”,走时无一例外要问一声:“苏同志有话要我带给首长吗?”然后敬礼,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样子不像个信差,倒像是来看自家姐姐的小兄弟,弄得宣传队好些女孩子眼热得不得了。
苏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送来的东西。照她的性子,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收的,她会让来人原封不动地把东西带回去,若要硬留,她会人前脚走,她后脚砸到人家脚跟上去。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但是这是苏蔚在家做教授小姐时的脾气。现在不同了,她是一名革命军人,她是在革命部队里。革命军人和革命部队这两样都约束着她,让她无法再使教授小姐的脾气。再说,往这儿送东西的人是首长,而且是野战军主力部队的首长,她一个地方部队的战士,她要拿人家送的礼物去砸人家,怎么说都有悖理之虞。这件事情弄得苏蔚很难处理。苏蔚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心里恼怒沈晋东:这个人怎么跟胶皮糖似的?人家告诉你了,人家不愿意,你还要缠着人家,好没脸皮。
沈晋东的通讯员隔三差五地往宣传队跑,很快就弄得宣传队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知道二十二旅的一个团长在追求苏蔚,于是宣传队里的那些女孩子都来和苏蔚起哄。苏蔚否认不是,不否认也不是,解释又解释不清楚,弄得哭笑不得。好在这样的情况,在宣传队里也不是这一宗,宣传队女性集中,又都是年纪轻轻、有文有化、如花如朵的女性,被首长看中的大有人在,苏蔚的事算不上新鲜。只要苏蔚老老实实让大家闹一闹,再把收到的皮蛋呀油鸡呀拿出来让大家“共产”了,大家就会饶过苏蔚,也就没事了。
别人都这样,有一个人却不这样,气冲冲来找苏蔚。这个人是夏沉石。
夏沉石来找苏蔚,气得手都在抖,没说话眼圈就红了,半天挣出一句:“你……你与那团长的事是真的?”
苏蔚说:“这事别人信,你未必也信?”
夏沉石说:“信不信,那是别人;做不做出来,那是你。”
苏蔚有些生气,说:“喂,听你的口气,倒是来责问我的,我凭什么要你来责问?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夏沉石愣住了,半天说:“你虽不是我什么人,但我不愿你落入虎口。”
一句话倒把苏蔚逗笑了。苏蔚说:“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就算我不愿意,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落入虎口,说得怪吓人的。”
夏沉石说:“你说的是真话?是当真的不愿意?”
苏蔚说:“你想想,愿意我不早就背着行李走人了?”
夏沉石又愣了愣,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抹一把额角上的汗,看一眼苏蔚,什么话也不说,走了。
天气很快到了最冷的季节。
大别山的冬天,山风比快刀子还利索,人要撞上了,若是没躲赢,脸皮一揭去一层,让人走山路的时候,都不敢露出脸来。宣传队那段时间完成了慰问野战军的任务,改成帮助县里培训农会和贫雇团的干部,工作做得有声有色。那些山区的农会干部朴实厚道,对工作同志说不尽的热爱,他们大多不爱说话,不爱扬显,心里有什么,都憋着,憋急了,就跑到山里去,套一只山鸡或野猪来,给同志们打一次牙祭。沙喉山鸡是英山的特产,味道鲜美无比,要是再加上一坛烫口的老米酒,那种日子,真的就没法比了。
苏蔚在冬日间收到了沈晋东派通讯员送来的一件棉坎肩,这让她在这个冬天里好过多了。但是在棉坎肩之后,沈晋东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他那个灵巧精明的通讯员也再没露面了。好像他们从来就不曾在苏蔚的生活中出现过似的。苏蔚先没在意,后来醒悟过来,有一种解脱了似的轻松。苏蔚想,是不是那个胶皮糖知道没希望了,主动撤了兵?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算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那他们做不成夫妻,仍然可以做朋友,至少她苏蔚吃了人家那么多东西,用了人家那么多东西,她日后还会有机会,去回报他吧?苏蔚这么想,就在心里庆幸,嘴上没拦住,哼出快乐的曲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