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她是他们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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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战将(5)

赵得夫带着他的廿二团,按杨大庸天衣无缝的神算,一步不差地进入了潜山那个死亡山谷。等侦察兵将前有伏兵守候、后有追兵压阵的情报送上来时,他才有些明白,一个时辰前他在沱水边放弃的是最后一个鱼死网破的机会,他没有下令让部队强行渡河,乘对方尚未建构好阵地之前撕开重围,那是他的重大失策。

廿二团的先头部队一个连在潜山山谷东南与杨大庸担任阻击的周方整八十四旅经过了短促的遭遇战,廿二团的那个连猝不及防,加上寡不敌众,丢下了十几个死伤的士兵退缩回来。前后的部队都送来一个令人绝望的情报:部队已陷入重围之中,对方以一万八千之众包围了不足千人的廿二团,同时借着潜山和沱水相挟的有利地形对廿二团形成了铁壁合围,使廿二团插翅难飞。左军判断,横阻潜山东南山口的周方整八十四旅和机炮营之所以没有穷追自己那个遭到击溃的连,只是杨大庸全部战略布署的一部分,杨大庸是在等待沱水西岸的刘锡明八十五旅和追兵王朗八十六旅完成最后的挟制。

结果只会有一个:倾巢之下无完卵。

左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并且果断下令,令四营八连替换损失惨重的那个先头连,迅速占领东南处的一个小山头,抵挡住周方整八十四旅可能发动的进攻;令六营迅速于西侧沿沱水一线展开,就地抢构工事,抵御刘锡明八十五旅的侧翼进攻,并务必不使其过河一步;令担任后卫的五营停止收缩,就地抢占有利地形,并不间断地派出小股部队阻挠追兵王朗,尽可能地拖延王朗八十六旅和黄飞虎靖匪军的迫近之势,以使自己在这个狭长的死亡口袋扎紧之前能赢得可贵的喘息之机。

赵得夫的临时指挥部设在一片野桃林子里。季节已过了七月,桃林里无花无果,连叶子也都没有了长劲,纷纷坠落,林子像是一片无旗的旗杆,十分萧条。赵得夫盘腿坐在一块油布上,大鼻子油汪汪地冒着一层汗珠,一动不动。赵得夫对左军的命令只修改了一点:担任后卫的五营不是就地展开而是迅速收缩,与团主力靠拢。左军不解地说:“队伍紧缩到一块,那还不等着人家来包饺子?”赵得夫看了左军一眼,说:“如果五营原地展开抵抗追击之敌,你若是杨大庸,你会怎样?”左军说:“对手只有一团兵力,潜山山口已有火力接触,很明显,我会判断出这是对手在扩大支撑面,以使全军不被压缩在一个有限的死局中。我要是杨大庸,我会命令部队强行穿插,将对手分割成数块,然后一口口吃掉——但这至少需要时间,而我们需要的恰恰是时间。”赵得夫点点头,又问:“如果将部队收缩到一块——这样做犯大忌,似乎很蠢——你又会怎么想?”左军想了想,说:“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想紧缩战斗力,伺机寻找我的薄弱方面突围,可从目前的情况分析,这种薄弱环节几乎是不存在的。另一种可能,对手完全是个胆怯而又被吓坏了的昏庸的指挥官——”左军有些迷惘,“可杨大庸和师长是老交道,他应该知道师长是怎样的对手,他根本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判断来。”赵得夫笑了笑,手伸进裤裆里,挤眉弄眼地从那里面摸出一只肥大的蚤子来,咔剥一声捏出血浆来,那个样子,极像一个在计划收成的老谋深算的农民。赵得夫说:“你说的这两种可能,都是正常情况下的判断,结果是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是死路。杨大庸出身武昌陆军学校,打仗讲究谋略,就算他这次兵力十数倍于我,可也不能不小心慎重,万一被我捉住了死咬他一部,他也得赔出不少损失。我这样不合兵法地走出一步,他一定得细细考究,他还不至于冒失到没弄清我的想法前就发起进攻。既然给了他时间让他琢磨,我就没有必要豁去三分之一的兵力和他玩老鼠逗猫的游戏。”左军说:“师长,这毕竟太冒险了,如果杨大庸很快弄清楚你的想法,或者他求战心切,根本就不打算考虑什么,那咱们可就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赵得夫看了左军一眼。赵得夫说:“你赌钱吗?”左军不知所云地摇摇头。赵得夫从油布上站起来,对身边的参谋主任说:“告诉特务营长,给他半个时辰,让他把独手虎给我找来,就说我赵得夫想和他了一笔账。”参谋主任应声离去。赵得夫转过身来对左军说:“告诉你,我六岁时就赌钱。我总是赢多输少,因为我的注总是下在最不合情理而别人绝不敢下的地方。”

杨大庸果然没有立即发起进攻,不但如此,他还下令部队小心谨慎,放慢收缩包围圈的步子,他琢磨不透用兵如神的赵得夫此番又在玩什么把戏,他既不想让煮熟了的鸭子飞了,也不愿打了狼却又赔了崽。日正中天时,他再次下令部队停止前进,等候他的下一步命令。

左军的军装湿了干干了湿,背上背着老大一块盐渍。左军老是感到心惊肉跳。敌人十数倍于己,又处于绝对优势的地理位置上,这仗已经是无法打了。派出去的侦察兵带回消息说敌军已停止了收缩,这消息令他多少有些欣慰,即使这样,他仍放心不下,带着参谋主任和自己的特务员二牛骑马到几个营的阵地上去巡视了一圈。四营营长被左军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左军说:“你这算什么阵地,一脚能踹出个窟窿!你当刘锡明手里只攥着块石头呀?”四营长委屈地说:“你要我怎么办,河滩上除了河沙什么也没有。”左军说:“你不会下河捞石头?”四营长说:“秋天了,水浸骨头呢。”左军抢白道:“骨头和命谁重要?”四营长说:“那还用说?”左军说:“还是的,你带头,下河捞石头!”左军还说,“丢了阵地,我先毙了你!”

回指挥部的时候,左军突然问参谋主任,师长要找的那个独手虎是谁?参谋主任告诉左军,独手虎是盘踞在此间的一股土匪的首领,此人是河南光山人,十一岁那年外出当了兵,参加过讨袁护国军,后来在红一军许继慎手下当过排长,因为作战骁勇,深得许军长喜爱。独手虎本名熊至业,从小没有了父母,只有一个妹妹,小时候说给一位私塾先生的儿子,十六岁那年妹妹完婚当日,却给一伙土匪抢走了,弄到山里去关了起来。妹妹是烈性子,不甘受辱,乘着土匪不防,吞钉自尽了。熊至业听到此事,当夜拖了一条枪逃离部队,上山去找土匪雪仇,哪想一上山就让土匪给捉住了,用大铁链锁了一条胳膊关在石牢里。熊至业是条血性汉子,夜里趁着看守他的土匪睡着了,用牙一口一口将自己锁在铁链上的那条手臂活活咬断,地上抓了几把湿土,将断臂上的伤口捂死,夺下看守他的土匪的枪,先将那土匪砸死,然后摸到土匪们睡觉的地方,放一把大火,自己守在门外,土匪出来一个打一个,剩下的全烧死在大火里。熊至业死了妹妹,从此再没有亲人,他也不再回红一军,索性自己拉起杆子,做了山大王,因为他失去了一条胳膊,江湖上人称独手虎,手下两百来号人马,方圆几百里,称霸斗强,也算得一面旗帜。

左军点点头,又问:“师长怎么会认识独手虎?”

参谋主任答:“师长当年在红一军当团长,独手虎就在师长手下当排长,算来师长还是独手虎的旧时上司。”

左军说:“原来这样。”

回到指挥部,左军见野桃林外有一抬滑竿,滑竿边站着两名荷着长枪的抬夫和两名挎着驳壳枪的黑大汉。左军让二牛牵走马。左军走进林子,左军先是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大胡子,虎口豹眼狮子鼻,身着青色长衫,一只衣袖掖在腰带里,左军心想,这汉子必是独手虎无疑。左军初次见匪,一向认为土匪全是些偷鸡摸狗的猥琐小人,现在看到的却是堂堂正正气宇轩昂的样子,这么看着,也不去招呼,其实也没有他招呼的分儿,那虎一般猛悍的匪首,正和师长相距五尺面对面坐定谈着,左军便悄悄地,只管在一边冷眼观察。

赵得夫不紧不慢道:“……五十支汉阳造,两支德造橹子,事过之后,再加你二百两云土,五百光洋,怎么样?”

独手虎斜眼瞟了一下赵得夫,说:“师长怎么变得大方起来了?我记得你一向手紧得很,衔着杏儿不肯吐核的,怎么,这次让杨蛮子算计上了,要用我去顶缸?”

赵得夫不咸不淡地说:“你说说,成不成吧。”

独手虎说:“不成。我不傻,枪、钱我都用得着,可我弟兄们的命比枪和钱更重要,我才不会拿卵子往牛裆里塞呢。我不像你,堂堂正正有旗帜有番号,人打光了,买一车绳子能再捆出一支队伍来。我不成,我靠的是交情,我这二百来号人,都是割头不换的兄弟。”

赵得夫说:“那你是不打算成交了?”

独手虎摆摆唯一的那只手:“不成交不成交!”

赵得夫笑笑,说:“也罢,不成交就不成交,我赵得夫五关也闯过,麦城也走过,跌破头也不是头一回,谁叫我担在人家刀口上了呢?这一团人马纵是心疼,横竖就算是送给杨大庸了。可我还有两个团在,你就不怕我那两团人事后来寻你报仇?”

独手虎道:“姓赵的,你别吓唬我,我独手虎屎盆也吃,就不吃吓!”

赵得夫悠悠地说:“话还没说净呢。我这一团人,八百汉子,只当今日都是鬼魂了,活不出明日去,怎么也是拿着一条命来玩,索性就冲了你的山寨去,惹一身油火,便是烧成了灰,也让杨大庸多一处战场,你那小小蜂巢,岂不也成了灰里的香果果?”

独手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赵得夫,你个狗娘养的,你不要挟强霸蛮,欺人太甚!”

桃林外两个黑大汉听得自己的大王在林子里发炸,风似的卷进林子来,刷地抽出匣子枪,双双横于独手虎之前,将枪口对准赵得夫。不料木头的动作更快,一支机头大张的花机关已黑森森地指住了三人,只要他二拇指一动,四十二发红屁股子弹便会呼啸而出,顷刻间将对方打个稀烂。

空气猝然间变得一触即发。

一片桃林叶无声地坠落下来,晃晃悠悠地贴在了独手虎乍立的胡须上,独手虎一张脸黑得与桃叶无二。

赵得夫从油布上站起来,冲木头挥挥手。木头将枪收了。独手虎立刻觉得没了意思,拿眼去瞪手下。两个黑汉子谨慎地收了枪,却不插入怀里,只提在手上。

赵得夫笑笑,说:“好了,这都是说来唬你耍的,你也真信,没一点气量。别人也就不用说了,你当过我的兵,我赵得夫带兵打仗,何曾做过偷鸡摸狗的事?”

独手虎恨恨道:“你要做了,让天下好汉笑话,也不是你了!”

赵得夫点点头,说:“你这话就像了。不过你得记着,你我都是匪。你是黑匪,打家劫舍,剪径夺票;我是红匪,铲除不平,替天行道。你独手虎能无忧无虑占山为王,强取豪夺,不是我红匪遍地插旗,野火燎眉,杨大庸等顾你不及,又是什么?你我一根线上拴两只蝈蝈,跑不了你,也丢不下我,若是我赵某今日没了,剿灭你独手虎,安平天下,便是明日之事。天塌下来打着长子,没了长子,天塌下来也打矮子头!”

独手虎“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