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得夫说:“今天找你来,原是要了结旧日的一笔账,你那副不爽的样子让人看着恶心。也罢,我赵得夫一向不强人所难,话已说给你听了,你好自为之。木头,送客!”
“慢。”独手虎抬手拦住木头,转头看着赵得夫,说:“赵师长,我把话说白了,我在你手下吃过饷,我知道你用兵诈诡,可摸良心说,也没见你阴损过弟兄们。我熊某当年为报家仇,拖走你一杆枪,谅你堂堂红七师师长也不会记在心里,此番寻出来做一个陷阱。”
赵得夫笑笑,道:“那事,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倒记得清楚。”
独手虎点点头,低首沉吟片刻,然后一撸胡子,下决心道:“好,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赵得夫道:“天黑时分,我的部队将在潜山东南口打响。枪响之后,我要你带着你的全部人马,在后翼袭击周方整八十四旅的阵地,攻击要突然,凶狠,拿出你五月间打过县的那股子劲来,攻击半个时辰后,你就撤走你的人,在山里,杨大庸拿你没辙。我知道你手下的人枪头子准,我要你尽量敲掉周方整的重火力,剩下的,都是我的事。”
独手虎一拍大胯,说:“中!惺惺惜惺惺,英雄帮英雄,我独手虎当年做出事来对不起你赵师长,这次算我的,也操练一回给你看看,叫你别小瞧了我——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
赵得夫大声道:“木头,带寨主看货去!”
独手虎一拍胸脯,说:“赵师长,纵有一万个心,你也放到肚子里去,天黑时分我打个样子给你看!”
独手虎说罢,带着他的两个弟兄随木头离去。
左军待独手虎走远,方走近赵得夫。左军嗅到赵得夫身上有一股烤肉的味道。左军心里暗暗惊诧。左军道:“师长,能指望他吗?”赵得夫转过头来看看左军,说:“当然不能全指望,可这家伙如果真能践约,你我的命就算捡了半条回来了。”左军自到七师,还是头一回听赵得夫这么推崇一个人,心里先就有了抵御。左军说:“师长,如今军情岌岌可危,不可再存些微侥幸。他一个土匪,就算再勇猛,论兵力也不足一营,我们不能把宝押在他身上。”赵得夫粗粗的眉毛一抬,说:“哦?那依参谋长的,有脱身上策吗?”左军上前一步,说:“师长,以我一团一营之兵力,陷入重点重围之中,无援兵之指望,无城池之抗御,无退路之逃遁,分明是绝境无虞。但有一条路,不是上策,却是无路之路,只是说出来,师长恐会指责卑职。”赵得夫皱了皱眉头,说:“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你有什么办法,照直说好了。”左军看远处的山,山在那里静静地伫立着,纹丝儿不动,一个太阳在迅速地朝山背后坠落下去,很快就将半个山燃红了,天陡然就阴沉了许多,让人感到山愈发的深。左军吸了一口气。左军说:“兵书曰,三军可失,帅旗不倒。师长,傍黑时分,我带廿二团强行突围,顺沱水朝东南方向走,你带上几个人,换上便装,乘乱进山,先在山里藏匿起来,等战斗结束,杨大庸撤走,你再出山回刘集师部,保住帅旗,天下大势从长计议。师长,这是唯一冷静的出路。”左军这么说,赵得夫一直盯着左军的脸。赵得夫看见左军的镜片上涂着一道壮烈生动的夕辉,如血。赵得夫看见左军的额角不动声色地渗出细细的汗珠来,风纪扣破例地竟然敞着。赵得夫转过身去,一掌将一只肥大的旱螅在脖项间拍成一摊血泥,旱螅的血溅将出去,将一只恰好飞过的啄木鸟击落在地,立刻有千万只身强力壮的黑蚂蚁蜂拥而至,顷刻间将那只有着瓦蓝色羽毛的鸟儿分解为乌有。有一枚风化了的桃核儿在他们的头顶上目睹了这一切,风起之时,桃核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左军静静地站在那里,额头凉浸浸的。左军腰间的皮带上佩着一支加拿大二号左轮手枪,左军即使是在一场毫无指望的血腥大战之前,也像一个好参谋长,毫无颓惧之色。
赵得夫转过身来。赵得夫说:“参谋长,立刻布置部队。令五营十二连,傍黑时分,向来路方向突围,狠打猛冲,亲娘老子拦路也不认,能冲出多远冲多远,但必须坚持半个时辰。以后的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全体部队,在十二连打响后向潜山以南周方整八十四旅阵地突围,特务营打头,四营断后。全团清点弹药,拿出一半弹药交给特务营,要特务营在发起总攻后半个时辰内将全部弹药打光,没了弹药,就把自己打出去!其余部队,随特务营往前冲,能冲出去多少算多少。”赵得夫迟疑了一下,说:“通知部队,不要管伤号,要伤号自己往山里跑。”
“师长!”左军往前冲了一步。
赵得夫伸手阻止住左军。赵得夫说:“我随特务营,你和马团长随四营,就这样!”
左军看赵得夫。左军看见夕阳的最后那一抹余红在赵得夫的瞳人里沉沉浮浮。左军不再说什么,扭头走出野桃林。
傍黑时分,红七师廿二团突围的枪声响了。
五营十二连一百零三名敢死队士兵在连长丰大宝率领下朝着潜山以东王朗八十六旅阵地直扑而去,子弹雨似的泼,手榴弹雹子似的砸,一时间,王朗旅先头团阵地前一片火海。丰大宝和指导员冲在最前面。丰大宝光着上身,提着两支盒子炮,血红着眼在阵地上蹿来蹿去。丰大宝嘶哑着声音喊:“弟兄们,咱没跑的了!活到今天是个头了!拉垫背的呀!死也不做孤魂鬼!”一边喊着,一边把匣子里的子弹数也不数地往敌军的身上打去。敢死队的兵们都哭了,连骂也不会了,一个个的,争先恐后,直往敌方的人堆里扑,枪打刀砍,玩命似的。
王朗和黄飞虎正在军中帐篷里看地图,枪声一响,通信兵来报,对方火力凶狠,攻势激烈,只一刻工夫就撕破了前卫团阵地,正迅速地向自己的纵深发展。王朗抛开地图,急问:“对方有多少兵力?”通信兵道:“汪团长说,至少有一个营兵力。”王朗知道这是赵得夫主力无疑,他即刻命令通信官向杨大庸大本营拍电报告,同时下令主力团驰援前沿阵地,无论如何,将赵得夫堵死在包围圈内,不使逃脱一兵一卒。
杨大庸听到王朗的报告后抚须仰天大笑道:“赵得夫呀赵得夫,你英雄半世,谋略过人,今日落到我手中,也只好做困兽一斗了。”笑罢,杨大庸转身对参谋长下令:“令王朗部以全部兵力截住赵得夫突围之军,令刘锡明、周方整部火速拔营起寨,收缩包围,务将赵得夫分割成数块,尽悉吃掉!”
刘锡明接到大本营电令,立刻驱军过河,与王朗部靠拢。
周方整也遵命疾速起兵,下令八十四旅在前,机炮营在后,迅速向东进发。
战马嘶鸣着,嘴角滴淌着血,炮车的轮子被坎坷的山路磨得直冒烟,杨大庸近三万人马,直扑红七师廿二团五营十二连丰大宝那一百零三名敢死队士兵而去。丰大宝和他的全体兵们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他们不可能再坚持着冲出多远,在最后一抹血红的夕阳消失在潜山的茫茫山林之后,他们将全部无声地躺倒在被密集的炮火覆盖的土地上,尸首弹孔累累,冒着青烟。
独手虎准时在周方整八十四旅的背后开了火。山大王不知怎么搞来了两门巨大的松树炮,晴天霹雳地两声炮吼,半座潜山都被炮口冒出的火焰映红了,十几丈高处的天上飞过一群归巢的麻雁,扑剌剌震落下十几只来,俱是肝胆迸裂,嘴眼淌血。独手虎果然好身手,手下的人虽然不懂冲锋,枪头子却非常准,那些子弹也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只盯准了搂机枪的,谁拾起机枪来,子弹就准会咬谁的腚。周方整正拉足了架子急行军,猝然背后受敌,队伍立刻乱了,下令回首抵抗,重火力尚没捕捉住目标,一个个都被打哑了。
特务营一向是红七师的骄傲,八十多名鄂东汉子,一色使的是花机关和小马枪,子弹足足的,每人另配了四枚马尾手雷,两枚木柄手榴弹。突围之前,廿二团九挺捷克机关枪全部调归特务营,九挺机关枪犹如九条出水蛟龙,只管吞火吐雾,撞上的人割谷子似的一片片往下倒。八十多名特务营的兵紧跟在机枪后面,都搂孩子似的搂着花机关,那花机头一匣子四十二发子弹,拨下快机,和机关枪没有两样。赵得夫在那一群枪一响就直了眼的凶神之中,也搂着一挺机枪。赵得夫赤着头,大脑袋上冒着热气,一边扣动扳机一边狂喊:“冲呀!冲呀!”赵得夫跌了一跤,爬起来,拾起机枪又往前冲。没有任何人能认出这个抱着机枪的红七师师长。木头在赵得夫前后左右蹦跳,他的一挺花机关出神入化,专打赵得夫附近的敌兵,而且不紧不慢,一律用点射,那个样子使他极像一头紧护着庞大幼子的瘦小母兽。左军率着四营离得他们稍远些。左军手中扬着他那支二号左轮,在冲锋一开始,就打光了枪膛里的子弹,也不知打中没打中,没命地奔跑途中想要再安上子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左军就那么高举着那支空枪,受了感染地尖声叫喊着,夹在人群中狂奔,摔倒了,再爬起来,顾不得一脸一手尸体堆中沾上的污血,跟上冲锋的人群,把一个“冲呀”喊得嘶声滴血。左军只管跑了。左军跑得毛孔大敞汗流浃背。左军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战争快感。
这是一场生生被做熟了的战役。周方整八十四旅和机炮营在紧急拔营驰援后不到十分钟即被赵得夫迎面撞来,部队在几里路狭长的山谷间拥挤成一堆,根本无法展开,也无法构筑工事。七师特务营八十多条“猛大虫”在极强的火力支持中只在一瞬间就将周方整打烂了,齐腰撕开一道裂缝。没有比逃命更能诱惑人们奇迹般地从那道裂缝中蜂拥而过,奔向高处的老林子。战斗在有一时刻两军捉肘之地几乎消失了枪声,双方离得太近,彼此之间胡须扎脸,口臭可闻,如此之近,根本无法向对方射击。一批又一批逃命者不顾一切地推倒对方士兵狂奔疾跑,后面的人也顾不得礼节,直接从倒在地上的人们身上踩过。所以在那道大逃亡的裂缝附近,有大量的死尸身上几乎完全没有枪伤,他们全都是被踩死的。
左军随四营最后通过那道生命的裂缝。左军呼哧呼哧爬上高坡,那只空膛的左轮几乎被他捏化了。到处是尸体,有的已经被烧焦了,有的肿得鼓鼓的,流着黄色的油脂。左军被熏人的血腥味呛得呕吐起来。左军看见机枪阵地上,机枪手们的身子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皮带上的子弹袋像放鞭炮似的响着,子弹的爆炸不时引起手榴弹的爆炸,阵地上到处是硝烟。左军看见赵得夫还在那儿。怀里搂着熏黑了的机枪,朝着远处不打顿地狂射,眼珠子里往下淌着血。木头搂着另一支机枪,与赵得夫背抵背,朝着相反的方向点射,枪声单调而清脆。四营最后几个兵通过山谷,争先恐后爬上高地,奔向更高处的密林之中。不时有人被远处射来的冷枪打倒,但左军心想,这一仗,基本上结束了。
只需两个时辰,不到子夜时分,红七师廿二团残余部队便会通过京汉铁路向鄂北归去,从此鱼入大海。
左军站在那里。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一弯月牙儿正从黑云中钻了出来,缓缓下降。左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空枪插入腰间的枪套里,然后转身朝林子深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