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晋东留在英山养伤,没有随二十二旅转战中原。工作队下乡之前,他把一支二号加拿大枪送给苏蔚,并且手把手地教会了她怎么使用它。这支小巧玲珑的武器让工作队的人眼热不已。苏蔚为此很得意。这是战争年代人们能够享受到的唯一特权,而且是和生命紧紧关联的特权,它离矫情遥远,充满了人情味。苏蔚非常认真地记住了沈晋东的那些话。沈晋东一脸严肃地对苏蔚说:“不要随便开枪,即便打得昏天黑地了也不要轻易射出你的子弹,除非对方已经冲到你的面前,踩疼了你的脚,你再把枪口对准他的鼻子,用力地搂火。”苏蔚说:“我不会有机会用上它的。”沈晋东盯着苏蔚说:“等你真的有机会用上它时再用,你会宁可没有那样的机会。”
苏蔚后来认定沈晋东对战争有着过人的敏感,他就像一个男巫一样能预知不测。苏蔚所在的这个工作队,四天之后在红花咀与一支自卫队遭遇。那支自卫队有六十多人,工作队加上十五团的战士一起只有十七个人。十五团的那个班长命令他的一名战士和一名本地的农会干部冲回县城报警,自己带着另一名战士断后,掩护工作组的人退到山下的一个垸子里。工作队的人匆匆退进垸子里,十几个人,抢了一个大院子分头藏了起来。十五团的那个班长后来是拖着一条断腿爬进来的,他的那个战士已经牺牲在外面了。
“节约弹药!”班长红着眼朝院子里的人们喊,“如果张汉全能冲出去,咱们至少得坚持到天黑,如果他冲不出去,咱们得靠这些弹药捞本!”
苏蔚被吓坏了。她的脸色苍白。有一阵子她甚至不能把那支加拿大手枪从枪套中拔出来。她跟着前面的人跌跌撞撞地朝垸子里跑,她差一点跌进垸子前面的水塘里。她见两个女同志一头钻进床下,把步枪的枪口瑟瑟地伸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一个这样的地方钻进去。她在发抖,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可是,当她把枪套里那支小巧玲珑的手枪抓在手里之后,她突然平静了,好像回到一种神奇力量的保护之中。她甚至还大着胆跑过去,帮助队长把打折了腿的班长往院子里拽。班长看了她手中的那支“加拿大”一眼,说:“你这支枪没屁用。”他从腰里抽出一颗手榴弹交给她,说:“紧急的时候用这个。”
自卫队很快包围了院子,子弹把两寸厚的枣木大门打得木渣四溅。有一个工作队的人中了弹,大声地呻吟着。班长在东厢房里拼命叫喊:“都趴到地上去,不要抬头!”
大门很快被撞开了。一群自卫队的人冲进院子。工作队的枪也响了。有好几个自卫队的人被打倒在院子当中。有一个自卫队的人冲得猛,人已经冲到堂屋里了。十五团的一个战士跑上去用刺刀把他刺倒。其他的自卫队的人见状,急忙退出院子,然后朝院子里丢了两枚手榴弹。十五团那个战士正在自卫队的尸首上解子弹袋,没躲及,被炸成了一张筛子。班长哑着嗓子喊:“谁也不许到院子里去,都趴在屋里别动!”大家就都趴在那里不动。
苏蔚紧紧握着那支“加拿大”,趴在班长身边。班长回头望了她一眼,咧嘴笑了笑,说:“别紧张,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他们讨不着咱们什么便宜的。”
果然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卫队没有动静,他们只是弄来了两挺机枪,一刻不停地往院子里扫射,弄得院子里硝烟呛人。躲在厢房里的人没事,躲在堂屋里的人,有两个被打中了,其中一个没有死,一声一声在那儿叫唤。
自卫队接下来组织了两次冲锋。工作队在班长的指挥下,以命相搏,顽强地把自卫队打了回去。班长后来也牺牲了。他是被一串机枪子弹击中的。那个时候,他正倚在厢房的门槛上朝院子里射击,他的一条腿断了,倚在那里没办法把身子伏下去,机枪子弹像飞轮似的把他的半爿脑袋都削了去,血肉溅了趴在旁边的苏蔚一脸一身,苏蔚用“加拿大”打倒了一个冲进东厢房来的自卫队的人,咬着牙把手中的那颗手榴弹丢了出去。手榴弹在院里滚出两尺,跳起来炸开,把好几个自卫队的人炸倒了。
自卫队退出院子,苏蔚在厢房里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吆喝,叫都去弄柴火来。院子里有人绝望地喊:“他们要烧房子了!”苏蔚朝班长爬去。她的军装被地上到处流动的血浆浸透了。苏蔚尽量强迫自己不去看少了一半脑袋的班长,把他手上的那支马步枪拿过来,再从他身上解下子弹袋,爬回自己先前的位置上。屋里的血腥味浓极了,苏蔚差一点没吐出来。
天在渐渐黑下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外面没有动静。苏蔚在这段时间里清点过自己手中全部的弹药,马步枪里有四发子弹,“加拿大”原先有两匣十发,打掉了一发,还有九发。她现在一共有十三发子弹。它们不算太少,但是它们不可能永远这么多。她不知道东西厢房和堂屋里还有多少工作队的人活着,但她知道他们不可能从这个院子里冲出去了。她现在反而不慌了,只是有一点儿遗憾。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个偏僻的院子里,心里有些难过。她在黑暗中把那些发着暗光的铜壳子弹一粒一粒摁进弹匣里的时候对自己说,十二发子弹是那些自卫队的,一发是自己的,说什么她也不会做他们的俘虏。她这么想着,就朝一边的班长看了看。她发现他那么安静地躺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枪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一支支火把投进院子里来。房子很快烧了起来,院子里一片通明。苏蔚先打光了马步枪里的子弹,然后用“加拿大”射击。有一个自卫队的人差一点就扑到她身上来了,她对着他一连扣动了四次扳机。燃烧的椽子和檩子开始往下掉。她的头发烧着了。她朝天井爬去。她的枪膛里只剩下四发子弹了。有一个浑身冒烟的自卫队的人朝她奔来。她对着他打了两枪。现在她只有两发子弹了。她绝望之极。她看见她的好几个同事被大火烧得跑出屋来。工作队队长被几把大刀砍倒了。两个女同志被揪住,拖出院子去。她靠在天井的水漏下面。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她把手中的那支“加拿大”举起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轻轻闭上眼睛。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爆豆似的枪声。枪声猛烈极了,还夹带着由远而近的冲锋号声。苏蔚睁开眼睛。她发现情况有些不对。火仍然在燃烧,而且越来越猛,但院子里的自卫队却在到处躲藏。他们大多都被急促的火力打倒在门口。苏蔚像傻了似的。她看见火光之中,沈晋东裹着一团青烟率先冲进院子。他的脖子上吊着白色的绷带,绷带像一段云似的在他的胸前飞舞。他用一只手举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大步跨进院子。他眼睛眨都不眨地把两个自卫队的人打倒在堂屋的台阶上。然后他提着枪,眼睛里冒着火光大声地喊:“苏蔚!苏蔚!你在哪儿?!”
苏蔚无力地靠坐在天井里,手中的“加拿大”滑落到地上,眼泪潸潸地淌了下来。
十一
苏蔚在这场遭遇战中受了一点轻伤,很快就好了,被大火燎掉的头发,没多久也长出来了。苏蔚经过了一场生死之间的战斗,成熟了许多,她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爱大惊小怪了。后来别人告诉她,那天十五团的那个战士跑回县城来送信,沈晋东听说了,不顾伤还没好,立刻带着十五团的一个连飞兵驰援,一路上那些小伙子竟没有一个撵上了他的。别人说起这件事时欷歔不已,苏蔚却很平静,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沈晋东到卫生队来看望苏蔚,苏蔚交给沈晋东一封信。和上次的那信一样,信上是一首诗。沈晋东看不懂诗,拿着它去找罗芬。罗芬一看,诗是南朝萧纲的《双燕离》:“双燕有雄雌,照日两差池。衔花落北户,逐蝶上南枝。桂楝本曾宿,虹梁早自窥。愿得长如此,无令双燕离。”罗芬看得有些发呆。沈晋东在一边急了,一个劲儿问:“诗上到底说的什么,快告诉我!”罗芬恨恨地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有屁用,你能懂吗?”沈晋东愣了一下,说:“罗芬你怎么了?”罗芬省过来,知道自己带了情绪,叹一口气,笑道:“好了,好了,老沈恭喜你,你现在可以去向苏蔚求婚了。”
沈晋东和苏蔚的婚礼是开春的时候举行的。婚礼很隆重,军分区、县委、南下干部队、十五团都有领导参加。县里还特意宰了一只羊。总之当时能拿得出来的手段,都尽心尽意拿出来了。对沈晋东和苏蔚的婚姻,大家都说好,一个英雄咬金、一个美人勇气,双方又代表着主力部队和地方部队,是最具团结性的结合,这样的婚姻,哪里有什么可挑剔的?
夏沉石在沈晋东和苏蔚结婚前的一天离开了英山。他调往广济的四区工作。苏蔚和罗芬送夏沉石。夏沉石背着一个装了几本书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罗芬叹了一口气,说:“呆子怪可怜的。”苏蔚征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夕阳把城关外的那条河映出一河碎金。
沈晋东婚后不久也离开了英山回二十二旅了。他是伤愈归队的。二十二旅那时正在中原一带打得热火朝天,沈晋东一个劲地闹着要归队。沈晋东走时心满意足。他说:“这回就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亏了。”这话差点没让苏蔚流下眼泪来。苏蔚那天送沈晋东送出十几里路,眼圈一直是红的。苏蔚对沈晋东说:“你既然这么猴急着要娶我,你就要对我负责,回部队后多经点心,别让子弹撵上你。”沈晋东认真地点点头,说:“老婆你放心,像我这样的福气人,子弹是不肯沾我的边的,等全国解放了,我就来接你。”
沈晋东走之后一直没有消息。苏蔚则回到了五分区。那是解放战争的最后一年,战事繁乱。苏蔚因为工作的需要,总是不断地在英山、罗田、麻城、广济调来调去。她开始思念沈晋东,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1949年旧历新年前,苏蔚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给孩子取名叫识机。孩子满月不久,苏蔚和罗芬被军分区调去,派回武汉,充实那里的地下党力量,为解放武汉做准备。1949年5月16日,东野士兵的大脚板踏上了汉口江汉关的沥青马路,武汉解放了。苏蔚和罗芬立刻公开身份,调往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作。苏蔚把寄养在老乡家里的小识机接回来,接到在武昌教书的父母家,自己全身心地扑进了繁忙的工作中,日子过得倒也十分充实。苏蔚的父母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女儿投奔了革命。他们是一对同情共产党的老知识分子,他们对女儿嫁给一个共产党的团长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赞赏。小识机有一段时间闹奶,老是哭,他只要一哭老教授就放下书本,从他的书房踱到婴儿床前站下,一本正经地对小识机训话。老教授说:“你这个小共产党,你哭什么?你们共产党讲流血不流泪,你一哭你就不像共产党了,你给你的共产党老子丢脸呢!”说也奇,老教授这么一说,小东西还真的不哭了。苏蔚的母亲后来说给苏蔚听,苏蔚听了以后哈哈大笑。
1951年春节刚过的一天,苏蔚正在英德洋行的军区楼上起草一份通告,罗芬突然冲了进来。罗芬高兴地大叫:“苏,我有他们的消息了!”
苏蔚一时没听明白,愣在那里发呆。
罗芬嚷:“你看着我干什么?我的话你没听明白呀?我说我知道老李老沈他们在什么地方了!”
苏蔚打了个颤,这才醒悟过来。她站起来的时候把砚台都打翻了,墨汁儿染了一桌。
罗芬说:“他们在重庆。他们两个都在。他们很好。告诉我的那位同志说,他们俩都活着,什么事也没有。”
苏蔚全身软软地靠在桌子边上,冲着罗芬直傻笑。
罗芬说:“你傻笑个什么,还不快写点东西!那个同志马上要回四川,我要他给咱们捎封信去!”
苏蔚答应着,手忙脚乱地找笔找纸。她心里乱急了,还有点发慌,一时不知道该往纸上写点什么。她先在抬头写下了“夫君”两个字,想一想把这页纸揉了。她重新写下“沈晋东同志”五个字,想一想不满意,又揉了。这么一连揉了好几张纸。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对那个做她丈夫的人太陌生,她甚至连怎么称呼他都不知道。
罗芬是急性子,在一边很快写完了信,然后就过来催苏蔚。苏蔚没办法弄清自己如堵的思绪,想一想,索性依照前例,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诗:“杏叶新阴拂女墙,风吹小燕过池塘。相期定似逢寒食,乍见争如说故乡。弄影不教沾柳絮,衔泥何惜点琴囊。双栖并翅真怜汝,愁杀卢家春昼长。”写罢,将信封好,交给罗芬,那时已是两眼如润,一脸烫红。等罗芬匆匆走后,苏蔚呆坐在那里,又后悔了,想自己好歹是一名革命军人,不该有那种缠缠绵绵的弃妇心理,那样反而显出自己没有觉悟。苏蔚想把那封信追回来,可又一想,追回来了,再写点什么在上面呢?这么一想,也就由它去了。
过了半年后,一纸调令由西南军政委员会发往中南军政委员会,商调苏蔚罗芬两人入川工作,理由自然是照顾家属随军。商调令很快批准下来。沈晋东李苹托人捎话,要苏蔚罗芬一刻不停,连夜入川。苏蔚和罗芬喜出望外,匆匆转了组织关系,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两人跟随一支南下的干部队,搭乘一艘民生公司运生纱的江舶从武汉溯水而上,九天之后抵达重庆。
苏蔚没有带识机,她把孩子留在父母家。见到沈晋东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她这么做是对的,要不然她根本不可能让自己也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出声来。
十二
最初团聚的日子是美好的。沈晋东在重庆警备司令部工作。苏蔚在军政委员会工作。他们在浮图关安了一个家。组织上为他们请了一位姓刘的中年阿姨做家务。如果沈晋东那边没有要紧的公事,一般情况下他们每天都能在一块儿过夜。
沈晋东和苏蔚对战后的团聚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欣喜。在这方面,沈晋东比苏蔚表现得更为突出。两人见面的头一天晚上,沈晋东差点没把苏蔚揉碎了。沈晋东说:“你让我想死了!”苏蔚何尝不是思念得苦,她对两个人的团聚看得很重。不过苏蔚不习惯光着身子睡觉,她老是试图从沈晋东的怀里挣脱出来,去穿上衣服,但她每一次都没能得逞。苏蔚其实并不一定非得这么做,她是十分眷念沈晋东强有力的怀抱的。他的身上挥发出一种味道,是那种强烈异性的味道,它使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同时他的宽厚结实的怀抱给了她安全感。她蜷在他的怀抱里,整个身心都是放松的。她想告诉他,在他们分别的这三年时间里,她对他的牵挂刻骨铭心,那些牵挂更多的是痛苦,它们使她很快地成熟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最终没有说出这些话来。
苏蔚看得出来沈晋东是真爱她的。沈晋东喜欢热闹,礼拜天的时候,沈晋东总是邀很多同事到他们家里来吃饭。沈晋东把苏蔚拉到每一位同事面前,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炫耀道:“你们自己说说,你们谁的老婆比我的老婆漂亮?”那些同事一个个凑拢来睁大眼睛从头到脚地看苏蔚,就差没掰开嘴看牙口了。那些同事说:“气人!老沈你是成心不让我们活。要说都是人,要说不是,凭什么就该你那上面插一朵鲜花?”弄得苏蔚一脸通红,挣脱沈晋东逃开去,沈晋东就和他那些同事在后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