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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消失在路上(7)

原来的厂长仍然是厂长,这个结果是一开始就内定了,推选出来的其他候选人都是陪衬,设计上是做绿叶的工作,有人通过门路或者经由点拨知道了这个内幕,知趣地退出了,党委书记也知道,但他不服气,一定要把对手扳下来,当然他也没有成功,这让他愤愤不平,并且遗憾了很长时间。事隔不久,他就通过自己的门路调往其他的部门任职去了。

改革的成功表现之一是,厂长实行承包制,集各种大权于一身,并由他来组阁决策班子,任命中层干部。朱思杨接到了一份崭新的聘书,厂长聘任朱思杨为洗瓶车间的副主任。厂长为此专门召见了朱思杨一次。厂长很热烈地与朱思杨握手,笑眯眯地对朱思杨说,通过这段时间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干部,责任感强,有原则性,作风正派,令人敬佩。蔡主任年纪大了,病又多,三天两头住院,洗瓶车间的工作就拜托你了。厂长还开玩笑,说你可不能让咱们的顾客喝啤酒时喝出一只蟑螂来哟!厂长觉得这句玩笑开得很幽默,说完之后哈哈大笑。

朱思杨在厂长对他说那番勉励的话和开那句玩笑的时候很平静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这个结果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什么过分之处,兆头一开始就显示出来了。他只是迷恋着那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和细细的线的尽头那架久违了的风筝,以及飞翔起来的快乐。在厂长调动脸上的所有器官在那里纵情地大笑的时候,朱思杨还平静地想,如果这个时候照准厂长的那张脸给上一拳,会不会把他的那些器官打飞掉呢?朱思杨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这确实让人担心。朱思杨采取的方式是把捏紧了的拳头从裤兜里抽出来,转身走出厂长办公室。他在厂区破损的路上平静地走着,中途他停下过一次,抬头朝天空中看了看。天上没有云彩,一览无余,也没有其他的飞翔物。然后他继续前走,平静地跨进了洗瓶车间的大门。

二十七

刘丽娜气得把手中的衣服往床上一摔,说,欺侮人也不能欺侮到这个地步!

朱思杨说,至少我干活的权利还在,没被取消。刘丽娜说,告他去!

朱思杨说,没有触犯法律,谁告谁?

刘丽娜说,咱们不干了!咱们不干还不成?!

朱思杨说,不干干什么?总得干点什么吧?

刘丽娜说,辞职,干个体,就算拉煤送气摆地摊也比受这种气强!

朱思杨说,辞职我不干,我凭什么?

刘丽娜冲着朱思杨喊,你就这么一辈子呀!

刘丽娜调动了自己的所有关系给朱思杨找新的工作,还真的让她找到了,是一家律师事务所,业务做得很大,有一副规模可观的摊子。主事人是公安局出来的,很买刘丽娜的面子,听说朱思杨是部队营职转业干部,带过兵,立过不少功,就爽快地说,行,你让他先来试一试,如果称职,就让他当办公室主任,月薪八百,红包另算。

刘丽娜回去就把这事给朱思杨说了。刘丽娜说,这回和我的父母无关,这回是你的老婆给你联系的,总不该伤着你的自尊心吧?

朱思杨说,又不是我自己挣来的工作,怎么不伤自尊心?

刘丽娜喊道,嘿,我是你老婆,你睡也睡了,你睡我时就没伤自尊心?!你怎么不自己一个人睡去?!

朱思杨说,谁告诉你我要做逃兵的?我还真在厂里待定了。

刘丽娜眼泪都要出来了,跺脚说,朱思杨,你就不觉得你是一个窝囊废吗?!

刘贝克知道了这事。刘贝克来找朱思杨。

刘贝克的摊子越做越大了,最近又搞起了房地产,合作伙伴是王宁。刘贝克和王宁合股接下了政府的一个安居工程项目,刘贝克当总经理,王宁当董事长。总经理和董事长老吵架,互相揭短骂娘,但有时候他们也在一起睡觉。王宁已经结婚了,老公是个美籍华人。王宁说她的老公比刘贝克还要可恶,他根本就不打算让女人怀孩子,做爱的时候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套上两个避孕套,过细得连细菌都生怕带进去。刘贝克为此很自豪,对王宁说,怎么样,往事不一定不堪回首吧?王宁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一头种猪!

刘贝克说,思杨,跟我一起干吧。

刘贝克说,咱们俩是打小的朋友,知根知底,不像王宁和丽娜,她们是女人,咱们是男人,只能和她们合伙睡觉,不能和她们合伙做生意,否则被她们捞空了不说,还得让她们说抬举了我们。

刘贝克说,你过去对我不错,如今我发达了,也不能薄待你,我也该拉兄弟一把。

刘贝克说,我知道你有志气,有能力,想成就事业,想高尚,现在可是大好时机。过去这些东西模糊得很,复杂得很,说起来朗朗上口,让人热血沸腾,让人觉得自己有了这些念头就变得很了不起,可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让人犯糊涂。现在这些东西变清楚了,变简单了,那就是钱;你不认识志气,你认识钱;你不认识能力,你认识钱;你不认识事业,你认识钱;你不认识高尚,你还是认识钱;钱大压钱二,这比什么不真实?

刘贝克说,你瞧瞧你现在过的日子?你只能悲惨地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只能愤怒地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连属于自己的一居室也没有,你连给老婆买点像样的衣服首饰的机会都没有,你老婆跟你真是亏了;你倒是每隔一天能吃点花肉,吃两条剥皮鱼,要是心情不错,还能比较节制地喝上二两沱牌酒;你对大排档的臭干子情有独钟,对平价商场的过季倾销商品情有独钟,对电视报上的节目安排心满意足,你觉得这日子踏实、有滋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痛恨星级酒店、网球俱乐部、会员制、信用卡、乡村俱乐部和出国护照,你压根儿瞧不起证券投机商、银行家、政客和社交场所里的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们;你主要是把精力放在目不斜视日复一日的勤劳工作上,你还到书店里有选择性地买书,你看那些发行量十分可怜的书,胸怀全球,放眼世界,心潮澎湃,然后你再心平气和地把它们小心地收藏起来,钻进被窝里关灯闭眼睡觉,你觉得充实了,而且坚守住了什么。

刘贝克说,你也三十出头了,该生个孩子了,当然这得取决于你是不是一个无后主义者,还得取决于你生下孩子后能不能给他提供良好的生存条件,再苦不能苦了孩子,这话人人都赞同,都鼓掌,但不是人人就能做好的。

刘贝克说,你来跟我干,第一你没有资金,第二你没有关系网,第三你不懂行,你是赤手空拳,一张白纸,咱们把话说白了,你不是合伙人,你只是打工的。当然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我让你做我的保安部长,负责我所有公司的保安工作,我有一批武警下来的人,他们个个武艺超群,忠心耿耿,他们都是好样的,你来做他们的头目,你在部队做过教导员,你知道怎么带兵,我要你把部队上带兵的那一套方法全使出来,这正应了一句话,商场如战场。

刘贝克说,你跟我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薪水你开价,红包我说了算。咱们这儿还是讲究理想,讲究抱负,讲究成功立业,讲究施展才干,这些一点没变,只是更现实了,这样你就是有苦恼,你的苦恼也是具体的,没有什么糊涂,你活得才脚踏实地,不再虚无和虚伪,你才有可能挣大钱,先养活自己,再养活老婆孩子,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让他们这辈子跟了你值得,让他们可以骄傲地给自己的同事和同学介绍说,这是我老公,这是我老爸。如果你过去一直不知道自尊是什么,现在我来告诉你,这就是自尊;我还可以告诉你,有人说时代变了,这话错了,时代没变,它们仍然是火热的,它只不过是把晒太阳烧壁炉的方式,变成了用取暖器取暖的方式,面对这样的时代,我们不应该采取战斗的姿态,而应该采取拥抱的姿态,不应该咒骂,而应该欢呼,不应该牢骚满腹,而应该积极主动;你是个普通人,你咒骂也好,它们不能拯救你,也无补于时代;就算是个大人物,一个杰出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你最好的姿态也是拥抱,欢呼和积极的行动,这样你才是健康的,建设性的,令你自己和这个世界心悦诚服的。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整个一个改变的过程中,你什么也不会失去,如果一定会失去什么的话,用马克思的话说,你作为一个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镣铐。

刘贝克说,十二岁的那一年你想做一名宇航员,到月亮上去插国旗,为了证明这个,你从大桥上跳进了江里,那种飞翔的感觉一定很美好,让你与众不同,也让你记忆终生。那次跳江事件是我唆使的,现在我想对你说,干吗不再跳一次呢?

在刘贝克说如上这番话的时候,朱思杨坐在他和刘丽娜那间租来的房子里,一声也没吭。在刘贝克对他进行着一大番分析、解剖、鼓动、劝说、承诺的过程中,他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他很空茫,更多的是悲哀。有时候他很安静,他把目光移开,移到窗外,看渐黑的街道,亮得不那么充分的路灯,以及刘丽娜下班回家时经过的那条巷路,这个时候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刘贝克在那里说着一些什么,他觉得刘贝克说的那些话很奇怪,很遥远但又很真实,刘贝克就像一只吃饱了虫子的鸟,在那里喋喋不休,向另一只鸟儿介绍它的天空,推荐树林,分析翅膀的构造、功能以及食物种类的衍变和营养成分。那是一只令人烦躁的鸟,让人渴望着想要把他从树枝上射下来的鸟。但这不是事情的全部,朱思杨心智健全,没有沟通障碍,同时他也不是一个刚从外星球迁徙而来的人,分不清好坏和现实。刘贝克不止一次地说中了他,揭露了他,触犯他,让他感到惭愧、伤感、自卑和疼痛,他自己是一只翅羽老化、失去了飞翔空域的鸟儿,他的抵抗有什么作用呢?他在咬牙切齿地射下刘贝克这只鸟儿之前,自己先就坠落到地上了。他是不是应该骄傲地宣称自己已经不爱做一只飞翔的禽类,而偏要做一只雷鸡,或者干脆做一只刺猬了呢?

二十八

现在我们知道了朱思杨的处境比较尴尬,他的生活出现了一点问题,他在往前走的路上已经或正在失去一些什么,或者说,他遇到了一些障碍。

我们已经知道的是,朱思杨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生活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是普通人的生活,他的理想和生存环境都是普通人的,他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对生活抱有美好的幻想,认真、尽力、勤勉、刻苦,得到过机会也失去过机会,努力过也挫折过,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点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他曾经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小鸟一样从高高的大桥上跳了下来,这件事大概唯一可以算是朱思杨的不普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