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主任住院,车间的工作不能没人抓,徐主任推荐朱思杨替代他当主任,厂里同意了,下文由朱思杨顶替徐主任做糖化车间的主任,党政业务一把抓。朱思杨两副担子一肩挑,工作比往日更重了,但他已是业务上的熟手,又和几个副职关系上处理得不错,下面的工人也服他,生产上搞得有声有色。朱思杨自己不敢妄自说游刃有余,但干得很带劲,也很有想法,到年终的时候车间核算出来,竟比头一年的产值翻了一番还多,工人们拿到了一份奖金,朱思杨被评为先进管理工作者,竟是皆大欢喜。
朱思杨后来对刘丽娜说,怎么样,我这个诸侯当得还可以,有希望成为文明之邦吧。
刘丽娜说,臭美,也就是一个车间主任,瞧你得意的劲儿。
朱思杨说,不是一般的车间主任,是党政业务一肩挑的车间主任,是先进管理工作者的车间主任,这个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对了,我那个先进管理工作者的证书,你给我放在什么地方了?
刘丽娜说,收起来了,打算以后凑多了当废品卖掉。
朱思杨急了,说,千万别,卖孩子也不能卖它!
刘丽娜说,咱们没孩子卖,再说,这年头谁看重这个,就算打成捆卖也卖不了两个钱。
朱思杨就要看奖证,主要是心里不放心。刘丽娜先不动,后来去箱子里拿出来,是一个盒子,用丝带系着,丝带解开,打开盒子,竟是满盒灿烂,除了那个红皮奖证,还有朱思杨在部队几年来得的十几枚军功章和奖章奖证,一起都躺在盒子里,静静的,很实在。
朱思杨一时愣在那里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朱思杨想,这就是我过去的经历呀!
刘丽娜移过来,从背后抱住朱思杨,下颌搁在朱思杨肩头,喃喃地说,思杨,你也不容易,我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朱思杨那时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慨,眼里渐渐地竟有了泪水。
二十三
朱兆和周素琴每个月都会来看看儿子媳妇。朱兆和周素琴两人都陆续退休了,在家闲着没事,亲家那边是官员比较端架子,两家一开始就不怎么走动,朱兆和和周素琴也没处可去,就时常来看看儿子媳妇。
朱兆和对儿子的转业一开始是很失落的,自己的打击比做儿子的还要大,后来儿子干得不错,当了书记,又当了主任,工作上又出人头地了,朱兆和就很得意,说,我的儿子,在哪儿干都不比人差。
周素琴的想法和老伴不一样。周素琴对儿子的前途也不是不牵挂,但周素琴更惦记儿子的生活。对儿子的婚姻,周素琴一直有一种过意不去的想法,儿子娶了一个干部家庭的女儿,自己家里平民百姓,没有给儿子什么骄傲,儿子转业后,单位没分到房子,媳妇不愿和老人一起住,两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周素琴心里很难过,给朱兆和说,朱兆和说,我们生他养他,没有说还得负责他讨老婆过日子的事,我们不欠谁的,你别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周素琴一辈子听朱兆和的,但朱兆和这么说,周素琴仍然心里过不去,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她瞒着朱兆和从积蓄中拿出一笔钱来偷偷地给媳妇刘丽娜。周素琴说,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没给你们操办,我们也没给你们腾出房子来,让你受委屈了,这点钱,你们贴补一下生活。刘丽娜先是把那笔钱接了过去,后来又退给了周素琴。刘丽娜说,你们的儿子你们知道,他不会同意我收你们的钱的。周素琴说,你别告诉他呀,你自己收着就行了。刘丽娜说,夫妻之间的事,我不想对他有什么隐瞒。周素琴心里越发是过意不去,但又拗不过媳妇,只好把钱又收起来,说那我就把钱存起来,存个死折子,以后给你们的孩子。
周素琴一直盼望着早一点抱上孙子,但是周素琴像所有对儿女抱有愧疚的母亲一样,是不肯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的,周素琴知道即便说了也没有用,儿子媳妇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不可能因为她想抱孙子就真的为她生个孙子的。
其实要不要孩子的事,朱思杨和刘丽娜两人讨论过不知多少遍。结论是,要,但不是目前。这个结论的主要作出者是刘丽娜。刘丽娜比朱思杨更渴望早一点生个孩子。刘丽娜老是在朱思杨面前说,同事谁是三十岁,儿子都当少先队中队委了。有同事谁的结婚刚一年,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刘丽娜自己也是快三十岁的女人了,想孩子想得很苦,但刘丽娜坚决不肯生。刘丽娜认为,按照他们现在这种情况,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自己顾生活倒也够了,但要添个孩子,那拮据就会显露出来。现在的孩子,哪一个不比成人的开销大?刘丽娜小时候是在干部子弟当中长大的,她的那些女伴,现在碰上了,个个都是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刘丽娜在公安局工作,帮好几个女伴办过出境手续,那些女伴,有的是出国定居,有的是出国探亲,有的是出国旅游,总之都生活得很有质量,就是留在国内的,也都出手阔绰。有一次一个女伴来找刘丽娜帮忙,要她解救自己的丈夫,女伴的丈夫因为传播淫秽录像带被抓,关在收容所里,女伴要刘丽娜想想办法,把自己的丈夫放出来,并且别把事情捅到丈夫的单位去。女伴一下子掏了一万元钱给刘丽娜,说是罚金和打点费,而且若不够尽量说。刘丽娜对这种事极有气。刘丽娜不是气女伴的丈夫做了不干净的事,也不是气女伴要自己帮这样的忙,刘丽娜是气那沓沉甸甸的钞票。刘丽娜和朱思杨两人的月收入加起来一千多,除了房租生活开销,每月能节余三四百元下来,全都小心翼翼地存到银行里,这样存上三年才够得上一万,人家看一盘黄色录像就敢拿出一万元,还说不够再说,这种日子根本就没法比。刘丽娜对钞票真有气,刘丽娜回头对女伴说,我去问过了,你丈夫那件事,因是团体作案,又是扫黄期间顶风上,案子性质很重,若要认罪,放人一万,不通知单位来领人另加一万。女伴听了,二话没说,回家取了钱就赶到公安局,交了钱,还喜滋滋千谢万谢。刘丽娜想出口气,却分明是没让她出上,很没趣地把钱交给财务,开出收条来,然后打电话沟通,去收容所提人。刘丽娜越想越气,回家把这事说给朱思杨听,刘丽娜说,你说这种人,就算家有万贯又有什么意思,有意思吗?刘丽娜嘴上这么说,但她也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有时候夜里躺在被窝里胡想,她自己也被很多念头弄得糊涂而又烦躁不安了。
刘丽娜的想法朱思杨不是不知道。朱思杨三十岁的人了,不可能不想要一个孩子。朱思杨私下里想,儿子也行,女儿也行,总归得要一个了。朱思杨还想,刘丽娜年龄不小了,再生就困难了,母子都吃亏。但是朱思杨想也白想,刘丽娜一句话就把他抵回去了:我可不想把孩子生下来,连自己的家都没有。朱思杨没法驳斥这话,这话是事实。如果朱思杨说,咱们也算是大多数,比咱们差的还有呢。刘丽娜就会说,那比咱们还好的呢?好得多的呢?你怎么不比?这话当然有道理。比是上下左右都可以比的,若是有追求,方方面面都该有追求,把自己生活弄得很糟糕的人,任你怎么说也没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朱思杨也算是一个气性很高的人,他自己不想平庸地活一辈子,当然也得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负责,不想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平庸而平庸地生活着,但是朱思杨很无奈,他去找厂里要过房子,厂里没有。厂里也很抱歉,厂里说,照说你这样的转业干部,又是生产一线的管理人员,应该分房子的,而且还该分好房子。可我们确实没有房子,我们只能保证,厂里如果再盖房子,绝对优先考虑你。厂里说的是实情,确实没有房子,而且还有一个实情,就是厂里近两年不可能有资金用来盖房子。这些朱思杨都知道,朱思杨就是抢,也没地方去抢。朱思杨不抽烟,不喝酒,原来喝茶,后来连茶也不喝了,只喝白开水,在穿着上他很随意,一般只穿工装和部队带回来的军装,除了留几个钱买书之外,厂里发的钱一律交给刘丽娜。朱思杨不说,但他心里也清楚,靠那点钱存下来买房子,等房子买下来后就算刘丽娜还能生,他恐怕也没力气了。节俭不能解决问题,等待也不能解决问题,有时候朱思杨很绝望,心想恐怕这辈子真是对不起祖宗了。
朱思杨背着刘丽娜对母亲说,您以后别在丽娜面前提孩子的事好不好?
周素琴说,我没说呀?我说什么啦?
朱思杨说,您坐在那儿总是朝丽娜的肚子看,您看得人心里发毛,您还不如干脆说出来哩。
周素琴说,那我看哪儿?
朱思杨想想说,您看我爸吧,您看他更合适一些。
周素琴说,我在家里天天看你爸,我看他看了几十年,还能看出什么新动静?
朱思杨说,那您就看看窗外,现在盖了不少新高楼,您够看。
周素琴回去后对朱兆和叹气,说咱们以后少到儿子那里去吧,我没法连嘴带眼都封上。
二十四
有一次朱思杨和刘丽娜躺在床上。朱思杨抚摩刘丽娜。朱思杨后来把手移到刘丽娜的乳房上。刘丽娜没奶过孩子,乳房依然挺拔如故。朱思杨忍不住去亲它。刘丽娜本来有些亢奋,竹节动物似的扭来扭去,朱思杨亲她的乳房时她就平静了,后来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倒是有可能长期霸占它。朱思杨先没听懂,愣了一下,后来懂了,激情一下子就消退了,手慢慢地从刘丽娜的乳房上缩了回来。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朱思杨缺乏足够的热情。
二十五
啤酒厂的经营出现了危机。危机是市场竞争造成的。
朱思杨所在的啤酒厂原来是一家榨糖厂,因为武汉不是产糖地,原料供应困难,就改成了啤酒厂。这样老设备大多可以利用。厂子的规模本来就不大,设备陈旧,工艺又老化,以后每年都有一些革新,终因资金不足,无法做到彻底的更新换代。近几年啤酒业竞争激烈,不少投资者看中了这个行业,办起了啤酒厂,而且一开始就上规模,上档次,设备技术全是从德国英国这样的啤酒主要生产国进口的,有的甚至连原料都进口,或者干脆搞合资经营。在销售上,这些大厂都具有相当科学的营销策略和手段,能投入足够的广告宣传费。朱思杨的厂和这些厂比,无论是生产规模,产品结构,资金投入还是企业形象上都没法比。
朱思杨的厂压力很大,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找银行贷款,动员职工集资,寻求合资伙伴,可惜这些措施大多不管用,有用也只能起到吸吸氧的作用,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
厂里的主管部门下来一个调查组,在厂里住着,好吃好喝三天,调查了厂里的状况,然后责令厂里进行彻底的改革,并拿出一个方案来。厂里的班子研究了几天,知道那也是主管部门的意见,拗不过,就提出了重新调整班子,从决策部门入手,建立生产经营承包制的全面改革方案。
朱思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推举出来参加厂长的竞选。朱思杨是九个候选人之一,朱思杨自己没有报名,是党委书记提出来的人选。朱思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报名。他把这事归结为车间的工作太忙,他没时间也没精力考虑别的事,但他知道这不是理由。他好像在回避什么,或者说,他被日常的工作以及生活缠得喘不过气来,缠得迟钝了,缺少激情了。想到这一点他犯了很长时间的呆,觉得这不可思议,有点痛恨自己。
党委书记找朱思杨谈过两次话,每一次谈话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就是说,这两次谈话的排他性都很强。党委书记的谈话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提名朱思杨做竞选人,是他的个人意思,是他力排众议提出来的,但这个意思代表着党委;第二个,厂里的改革关键是班子,班子的关键是生产的主要负责人,也就是厂长,党委对原来厂长的工作不满意,认为改变这种现状的唯一办法是选出一个新的厂长来,这个人就是朱思杨。
朱思杨还没有从书记找他的两次谈话中想清楚,厂办主任来找他了。厂办主任找他,也是为了竞选厂长的事,只是厂办主任只找过朱思杨一次,而且谈话的意思也只有一个,要朱思杨放弃竞选,以免受到某些人的蒙蔽和利用,并且暗示说这是厂长的意思。
朱思杨一下子陷进一场复杂的权力斗争中。接下去的事情更复杂,七个厂长竞选的候选人当中,有四个在半途中以各种理由退出了竞选;主管部门派人找朱思杨谈话,希望他不要有顾虑,不要受干扰,坚持下去,自始至终地完成厂长的竞选工作;厂里进行了民意调查和测验,朱思杨的呼声竟然是最高的,排在第一,很多青年工人见了面索性开玩笑叫朱思杨朱厂长,而且说,朱厂长,我们明年能不能发奖金就看你的了;原来的厂长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大大咧咧的,过去对朱思杨很亲热,老是叫朱思杨带兵的人,现在对朱思杨疏远得很,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了,干脆装作没看见。
朱思杨对别的一切都不在乎,他是被一种渐渐疏远的激情触动了。朱思杨也不是没有犹豫和顾忌,但是更多的,他看到的是一种希望,一次机遇,一种正在远离自己而又突然被唤回的行动的欲望,朱思杨被这种欲望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心酸,也有点庆幸。他庆幸他是在不知不觉的疏远中苏醒过来了,并且有这样一个机会去抓住正在消逝的激情。朱思杨有一种感觉,他觉得他就像一个放风筝的孩子,在田野上奔跑着,他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手中拽着的那条细细的线,线的尽头有着一架飞翔的风筝,他想把那架风筝放得高高的,放飞到云端之上,他就那么奔跑,让一路的野花野草搔撩着他的赤脚。后来他跑累了,他很疲倦,他的脚被石子硌疼了,他跑得很孤独,没有人喝彩也没有人伴随,他很茫然,更多的是麻木,他甚至已经忘记了手上的那根线,以及线的尽头的那架风筝。现在,有一阵风从田野上吹来了,那阵风撩过朱思杨汗津津的脸庞,让他在迷茫之中打了个寒噤,而且那阵风还牵动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极细的线,让他回忆过来,他是有过一架飞翔着的风筝的。
朱思杨下班后去医院看望徐主任。徐主任的病情已经恶化了,人瘦得不成形,而且经常进入弥留状态。朱思杨坐在徐主任的病床前,他不可能再和自己的这位师傅交谈什么,当然也不大可能听到徐主任急躁躁地骂他了。他感到这个世界很安静了,朱思杨就这么在徐主任的病床前坐了很长时间。
朱思杨离开医院的时候,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对于这座拥有着越来越多建筑物的城市来说,街上的路灯亮得不够充分,而且,它们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意义。
二十六
朱思杨在整个竞选过程中表现得相当出色,无论是职代会的代表专家考核班子,还是主管部门改革领导小组的成员都被他征服了,或者说,被他的竞争实力打动了。
最终由主管部门改革领导小组宣布的结果并没有让朱思杨吃惊。朱思杨毕竟当过兵,知道一个棋子和一局棋之间的关系,知道战役与战略之间的关系,知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围点打援的关系,朱思杨很平静,他甚至没有要求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