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杨所在的车间是厂里的主要生产车间,活很重,车间实行主任负责制,主任老徐是工程师出身,工作狂,人很实在。老徐对朱思杨很客气,一口一个朱书记朱书记,车间有什么工作安排,也都征求朱思杨的意见。朱思杨不懂业务,又没有地方工作经验,车间里的业务十之八九插不上话,徐主任对他谈业务工作,等于是对牛弹琴,只不过是弹得客气一点罢了。朱思杨分工管后勤,包括政治思想教育,但是车间实行的是目标管理,业务考核制,没有什么后勤的事可做,思想工作早已被计件工资和奖金制取代了,朱思杨整天在车间里从早待到晚,其实已没有什么实际的事可做。朱思杨看着别人风风火火地冲来冲去,几个业务主任忙得连尿尿的时间都没有,中午吃饭还端着碗蹲在粉碎机前看图纸,或者扯着喉咙和班组长们吵架。朱思杨连吵架的份儿都没有,他吵架只能干骂娘,没有实际内容。朱思杨很窘,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实在待不住,他就跑到车间里去转,看什么地方有不需要技术的体力活,他搭个手帮帮忙,他不懂技术,但力气还是有一把的。但是朱思杨发现即便不用技术,体力活也是需要熟练的,大工业生产机械化程度强,工艺流程的协调性强,一个生手插进去,不但帮不上忙,有时还会给人家添麻烦。人家不喜欢朱思杨帮忙,都尽可能躲着或者婉拒这位热心诚意的新书记。朱思杨也看出来了,这样越发地窘,好像他和这个世界,有着巨大的鸿沟,他是这个世界里多余的一个人似的。
朱思杨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徐主任过来了,徐主任穿着油糊糊的工装,脸上和手上也是油糊糊的。徐主任看了朱思杨一眼,把嘴角的烟头吐掉,举了举油手说,朱书记,劳驾给倒杯水。朱思杨就进办公室倒水。徐主任跟进办公室,反脚把门磕上。朱思杨把水倒好,看看徐主任的油手,把水放在办公桌上。徐主任并没去动那杯水,往办公桌上一坐,说,朱书记,国际劳动节快到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弄点福利活动,比如组织个长跑拔河之类的,你从部队下来的,这个你熟,主要是找个借口给工人发点东西,让干活的人心里舒坦点儿,咱们小金库里还有点钱,上次厂里查我硬截了一点下来,不折腾光迟早也是厂里的。朱思杨看着徐主任,说,为什么?徐主任把目光移开,去桌上翻烟,油糊糊的手把桌上的图表、报纸弄得一团糟。徐主任说,要不咱们车间里办个学习班,你给青工们讲讲传统教育,讲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反正这些东西讲讲也没有什么坏处,不过得抽工余时间讲。还有,以后厂里的那些会,干脆你给包干算了,你见过世面,能对付那些家伙的,别让他们掐着我们的脖子,让我们连肝带胆地往外吐。朱思杨点点头,说,老徐,谢谢你,不过我总不能老这样,我得真正地进入对不对?徐主任抬头看了看朱思杨,把烟点着,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站住了,转身说,朱书记,你也别犯愁,你也别犯急,我知道你,我当年从科室下来,也有一个过渡期。徐主任说完拉开门走了。朱思杨呆站了一会儿,从桌上端起倒给徐主任的那杯水,一口气把它干了。
二十
朱思杨从厂里借了不少业务书,自己觉得不够,又去书店里买了一批回来,一股脑儿地抱回家,开始苦读。
朱思杨除了读书之外,还报名参加了夜大企业管理专业班的学习,每周三个晚上外带星期天去听课。朱思杨决心尽快掌握相关的专业知识,进入角色。
刘丽娜对朱思杨的这一举动很欣赏。她虽然对朱思杨拒绝自己的父母为他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而恼火,但对朱思杨这种发奋进取的行动深感满意。刘丽娜靠在床上,一边梳着头一边说,我十二岁那一年就看出你是一个胸有大志孜孜不倦的当代青年来了,我看人没看错。
朱思杨捧着一本《啤酒工艺流程》在那里读,他瞪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刘丽娜,没听出她在说什么,过一会儿突然问,加入酵母时麦汁的温度应该降至多少?五度还是八度?
刘丽娜甜眯眯地笑着,从床上探过身子来,很温柔地在朱思杨脸上摸了一把。
朱思杨很发奋,白天在厂里任劳任怨地工作,学习业务,晚上去夜大上课,再回家读书做作业。他认徐主任做师傅,还一本正经提了两瓶酒去,干干脆脆地张口叫了师傅。徐主任很喜欢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搭档,认为他和如今大多年轻的政工干部不同,敢重煮夹生饭,有志气,很愿意收他做徒弟。徐主任性子比较急躁,高工出身,有时候降不下层次来,就骂朱思杨,说,给你讲过两遍了,注加水含氧量必须降至0.2ppm以下,你怎么老记不住?你是猪脑壳呀?朱思杨就连忙往本子上记,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去检查真空脱氧机的仪表盘。事后徐主任过意不去,对朱思杨检讨说,我太心急了,我不该骂你猪脑壳,朱书记你别往心里去。朱思杨就说,师傅你尽管骂,严师出高徒,你骂才骂得出一个好徒弟来。徐主任盯着朱思杨,说,这么说你不怕骂?朱思杨给徐主任递烟点火,说,不怕,怕骂就不做徒弟了。徐主任点着烟吸了一口,说,好,我刚才就没骂完,我咽下一半没敢骂出来,你有没有把你和你老婆的鞋子弄混过?没有!那你怎么会把硅藻土和克化过滤机弄混了呢?说你不是猪脑壳,你还是猪脑壳!
刘丽娜对朱思杨的学习很支持,朱思杨转业后单位里没有房子分给他,刘丽娜不愿住朱思杨家,两个人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朱思杨的夜大授课点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要过江,每天跑去很辛苦,刘丽娜一咬牙,从积蓄中取出几千块钱来,给朱思杨买了一辆摩托车。朱思杨很感激,也很愧意,觉得自己一个七尺大男人,每月工资奖金加在一起八百来块,还不够养活老婆的,经济上紧张得连孩子都不敢生,现在一下子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去买车学车,真是有愧于这个家,有愧于刘丽娜。刘丽娜说,你别想那么复杂,你只管好好发奋,只要你有出息,能够出人头地,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朱思杨听了刘丽娜那番话,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竟然热热的有了潮意。刘丽娜见状,就说,算了,不说这些,咱们上床。
两个人在床上无声地温存着,因为都有激情被煽动起来了,那搏斗就有了惊心动魄的成分。刘丽娜的身体在结婚后更加成熟了,浑圆丰满,峰峦跌宕,景致诱人,让朱思杨恨恨的,想做彻底的征服者。刘丽娜有那样好的山川景致,自然心高气傲,眼界辽远,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征服的,这相反给了朱思杨以莫大的鞭策。朱思杨想。我有什么道理不发奋呢?
二十一
刘贝克听说朱思杨在刻苦学习啤酒酿造技术和企业管理知识后说了一句话。刘贝克说的那句话是一句诗,也不是他自己创作的,而是一个伟人的。那句诗是:而今迈步从头越。刘贝克说,朱思杨就是这样的人。
刘贝克大学毕业后分到城建委,在城建委属下的设计院工作。刘贝克的专业成绩平平,毕业是勉强毕业的,设计院人才济济,刘贝克专业上不拔尖,又不想帮老家伙们画图纸,就停薪留职出来办公司,先前每年交设计院一点管理费,后来自己觉得谋生计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索性办了离职手续,将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自己彻底下海了。
刘贝克办公司办了十几个,开始是办一个垮一个,写字楼租下了,办公家具买下了,手机汽车添置了,秘书小姐用上了,公司却经营不下去了。刘贝克后来发现办公司是一条门路,一方面门道宽,有什么厄运不至于互相牵连影响,另一方面贷款和赖款的可能性更大,对外说起来也好听,是集团规模的,刘贝克也是在斗争中成长着,跌过跟头,吃过亏,也吃过夜草,发过横财,这些都成了他比钱更可贵的资本。刘贝克办公司办上了瘾,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武汉市商海边的一道风景,很多整天梦想着下海去泅一把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刘办,巴望着请他喝酒吃猪排,从他那里套一点办公司的诀窍。刘贝克的诀窍如下:现在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时代,只要你不一条路走到黑,你走勤着点,你准能走到你想去的地方。这诀窍有点参禅的味道。
刘贝克虽然主张条条大路,却对朱思杨的目不斜视大为赞赏。
刘贝克对朱思杨说,好好干,先成内行,再当厂长,将来把你那个厂办成一个啤酒集团,我参一份股,咱们合伙攒钱。
刘丽娜笑着说,你别拿钱吓唬他,他这人最痛恨钱了,他是供给制时代最后的遗传者,你只鼓励他发奋就行了。刘贝克说,我说的这事不仅仅是钱,我说的也是一种事业,不信你问问思杨,股份制是不是事业?
刘思杨说,没错,这事我也考虑过了,我在夜大正学着这一节呢,我就想,现代企业必然要走到这一步,迟早我会轮上的,不早作准备不行。
刘贝克对刘丽娜说,怎么样,我说吧,我和思杨是英雄所见略同。
刘丽娜说,多少年了,我就是没闹懂,你们俩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现在还是没闹懂。
刘贝克说,你的意思思杨是一只大熊猫,我是一只狼,怎么会说到一块儿去的,而且一说十来年,都成标志性人文景观了。
刘丽娜说,比喻太拙劣,但基本意思是那么回事。
刘贝克说,你不要那么深的懂男人,一来懂起来很吃力,费心费神费青春,二来真懂了会大失所望,因为男人其实都很简单,远不像女人想象的那么深刻,这样又有幻灭的危险,做女人要策略一点,既要呵护幻想,又要马虎现实,这样生活起来就会轻松一些。
刘丽娜说,你是不是基于这一策略考虑,才把我许配给朱思杨的?刘贝克说,怎么把这事算到我的账上,本公司没钱的事也干,但你们两人可是明媒正娶,这笔转账我是一分钱回扣没拿,妹妹你忘了,是你对我说,也不知道朱思杨有女朋友没有。这事你怎么就忘了?
刘丽娜喊道:嗯,嘿,刘贝克你要死呀!
说说笑笑一阵,刘贝克就走了。刘贝克说不用送了。刘丽娜笑道,谁送你呀,你臭美。刘贝克走后,朱思杨说,他去哪儿?刘丽娜说,谁知道,他属耗子的,整天忙着打洞偷粮,没一个定性。刘丽娜后来明白过来朱思杨不是这个意思,又补充道,也许回他自己的公司,也许回我父母家,总之睡觉的地方不愁。
刘贝克到现在还没成家,和王宁同居了三年,两人出双入对,后来王宁怀孕了,王宁很生气,去把孩子做掉了,从医院出来后就宣布与刘贝克分手。王宁说,刘贝克你这人太没品位,你只知道让女人怀孕。
朱思杨说,贝克这样也不是办法,人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刘丽娜说,你不用替他担心,他一点也闲不下来。朱思杨说,一个人总归是很寂寞。刘丽娜说,只要不过年,他半点寂寞没有。朱思杨说,跟过年有什么关系?刘丽娜说,刘贝克是有女人过夜,没老婆过年,只要不过年,他充实得很。朱思杨恍然说,你懂得还挺多。刘丽娜说,别忘我干的哪一行。朱思杨说,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近墨者黑。刘丽娜笑道,你倒小心别沾我,小心被我染黑了洗都没法洗。
二十二
朱思杨上路很快,车间里业务上的事陆续都能插手。开年后,厂里进行技术改造,从德国引进一批二手设备,糖化车间重新安装了矩形糖化槽、离心机和薄板交换器。徐主任有意思锻炼朱思杨,要朱思杨负责做总体指挥安装的工作,他自己做技术顾问。朱思杨也不怵,真的把担子挑起来,带着一帮人在车间里苦干了二十来天,设备安装上后,经过调试,一次试车成功,比预期的安装时间提前了一周。新设备正式启用那一天,厂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朱思杨一身一脸的油腻站在人群当中,心里很激动。朱思杨想,我到底没苦熬,到底入行了。
徐主任看出朱思杨的欣慰。徐主任对朱思杨说,业务技术过了关,还不能说你就行了,还有生产调度、财务核算、安技管理,这些方面都得要成内行,否则你还不算一个好的管理人员。朱思杨点头,说,师傅,我会努力的。徐主任说,你也别叫我师傅了,你还叫我老徐吧,你也不能把你的架子全拆掉,全拆掉下面就没人听你的了。你发现没有,最近我骂你少了。我就是不想让下面的人觉得你这个人没价。朱思杨说,该骂你尽管骂,真有价也不是骂得掉的。徐主任说,你在进步,我也得克服自己,毕竟我年纪大了,干也干不了几年,你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该干的时候,甩开膀子干。朱思杨很感动,觉得自己真是好福气,遇到这么一个宽厚率直的搭档。
有一天厂党委书记把朱思杨找去了。书记找朱思杨是谈工作。书记说,我们打算要你当厂人事科长兼机关总支书记。书记解释说,我们这个厂虽然规模不算大,在当今的啤酒企业中,只能算是一个中等规模厂,但摊子铺得还是很宽,很多事情都需要有能力又靠得住的干部来抓,你是从部队下来的,过去立过不少功,政治上可靠,各方面的素质都很高,我们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你比较合适,想征求你的意见。
朱思杨说,组织上的安排,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是不是让我先和徐主任商量一下。
厂党委书记说,不用商量了,徐主任那边已经表了态,他是坚决反对,他说如果把你调走,等于是把糖化车间劈掉一半,我们也考虑糖化车间在厂里的重要作用,不想硬性调,所以才征求你的意见。
朱思杨想想说,那我还是留在生产一线吧。
厂党委书记点点头,说,这事你要考虑好,本来我不必说明,但你也是个明白人,我们提你还有把你当做党务干部培养的意思,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
朱思杨说,谢谢组织上对我的器重,我还是做徐主任的助手吧。
朱思杨回家后把这事给刘丽娜一说,刘丽娜急了,说朱思杨你怎么这么傻,人家把话都给你挑明了,人家是要把你往党委书记上培养,你在车间里干,再大也是诸侯,要当上厂长得哪年哪月的事,朱思杨说,我苦读苦学,好容易从外行到内行,有了一门专业,我正壮志未酬呢,我也想通了,什么时代还是有一门专业的好,当不当干部,那是次要的。刘丽娜冷笑道,朱思杨你什么时候转变了观念的,这倒是一个新闻。朱思杨想一想,刘丽娜的话还真有一点道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实际起来的呢?
几个月后,徐主任住院了,化验结果是肝癌,朱思杨差不多天天都去医院看徐主任,陪着坐一会儿,说点安慰的话。徐主任说,你也别安慰我,我早有准备,我们这样的人,迟早累死的命,我儿子也成家了,姑娘大学也毕业了,没什么负担,老婆自己能养活自己,我一身轻松。朱思杨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想徐主任这样的人,读了半辈子书,做了半辈子工,最后的想法竟是这个样子,自己活到老了会不会也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