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贝克摊开手,说,这事不能怪他,当然也不能怪苏小苏,因为一个人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就算这个人有过美好的幻想,有时候命运太强大,也能把美好的幻想击得粉碎。刘贝克说他去找了苏小苏,也真被他找到了,两个人还聊了半天。苏小苏的情况是这样的,她当年从学校毕业,下乡去了农村,因为表现好,被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本来应该分回农村,正好遇到她的父亲退休,按照政策,她顶替父亲进了纱厂,当上了技术员。苏小苏是个好技术员,进厂不久,就用学来的知识为厂里搞了好几项技术革新项目。刘贝克说问题不在这里,苏小苏用学来的知识大搞技术革新当然好,值得大力提倡,问题是苏小苏已经谈了恋爱,对象是她一个厂的工程师,戴一副眼镜,人很斯文,是个上海人。刘贝克说他去找苏小苏时那个上海籍的技术员正好在她家,两个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也许是情感问题,也许比这还严重,是婚嫁问题。刘贝克走的时候,两个小恋人还手牵手亲热无比地送他出来,要不是朱思杨先头交代了礼貌方面的事,刘贝克恨不得当街踢那个上海籍技术员的屁股,让他滚回上海去。刘贝克说当然人家上海籍技术员也是无辜,这事也不能怪他。这事谁也不能怪,要怪只能怪朱思杨,人家苏小苏六年前就给他丢了绣球来,人家那时候还是豆蔻少女,人家开放了六年,总不能老这么无声无息地开放下去,开放成一朵老玫瑰,等你现在才醒过来去采撷人家吧?
朱思杨听刘贝克这么说,心里淡淡的有些失落。刘贝克讲完,朱思杨沉默了片刻,说,算了,就这样吧。
谁知刘贝克听了,跳起来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算了?什么叫就这样吧?你这种态度太有问题,简直就是彻底的消极悲观主义。
朱思杨无奈地笑道,那我还能怎么样,我总不至于去拆散人家吧?
刘贝克说,从理论上讲也不是不行,弱肉强食,拥军优属,恰同学少年,法律只保护婚姻,但是你一个解放军战士,你这么干,影响可太糟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你要谈对象,对象是女性,苏小苏是女性,但苏小苏不是唯一的女性,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朱思杨说,我懂。
刘贝克说,你懂就好,你懂我们就可以继续往下谈。我告诉你,我这两天不光找了苏小苏,我还找了别的联络员,我还真给你找到了一位,真巧,你们认识,是个熟人,公平地讲,人比苏小苏长得可强多了。
朱思杨说,谁?
刘贝克一咧嘴说,刘丽娜。
朱思杨愣了一下,说,妹妹呀?
刘贝克说,没错,本来是我妹妹,后来叛变了,非做你的妹妹,就是那个刘丽娜。
朱思杨说,这事我连想也没想过。
刘贝克说,你要想过了,还用得着我来传送联络暗号吗?朱思杨说,贝克你别乱点鸳鸯谱。
刘贝克说,思杨你听我说,人家丽娜还真的对你有好感,人家从小到大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这几年别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她都没谈,我爹妈急了,问她挑什么样的,她说太精尖的也不挑,像朱思杨那样的就行:你瞧人家把话说得,还不明白呀!
朱思杨说,这事我没一点思想准备。
刘贝克说,又不是让你上老山前线要什么思想准备?真要准备,你只准备一样,见到丽娜时别犯直眼,咱们小时候去江边游泳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朱思杨说,记得。
刘贝克说,我说过丽娜穿游泳衣是多此一举对吧?现在这话不能再说了,现在说就要犯经验错误了,人家现在那一对小胸脯气死玛丽莲?梦露。
朱思杨一下子红了脸,挥拳就要打刘贝克,说,有你这样当哥哥的样吗?
刘贝克急得大喊,嘿,事情还没成,事情成了我就是你大舅子,哪有妹夫揍大舅子的道理?
十六
探亲不久,朱思杨调到一个新的连队里担任指导员。也就是这段时间,他和刘丽娜彼此鸿雁不断。
探亲假最后几天,朱思杨和刘丽娜见了一面。两人小时候就熟,一起疯过玩过,但现在都长大了,又是以这种身份见面,一开始都免不了有些拘谨。
刘丽娜中学毕业后待了一段时间的业,在家闲着没事干,后来通过父母活动,招进公安局做内勤。长成大姑娘的刘丽娜一改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的性格,变得矜持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落难公主的派头。朱思杨一开始总说不清刘丽娜长得什么样,好像很大众,很朦胧,没有什么适当的词可以去形容,说不上丑,也说不上太漂亮,但是朱思杨得承认刘贝克说得没错,刘丽娜的身材很出色,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尤其穿一身警察制服的时候,更迷人。
两人见面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说,主要是事情来得有点突兀。太多的话是日后两个人在信中说出来的。开始两个人在信中只谈工作和学习,渐渐地就有了思念的话。信由疏到密,后来发展到隔日一封。朱思杨先还冷静着,精力全放在带兵上,后来就控制不住了。刘丽娜后来又寄了两张照片来,署明思杨哥存念。头一张是戎装照,刘丽娜着防暴服。头戴警盔,脚蹬长靴,小腰扎得细细的,一手叉腰,一手持一支微冲,面若冷梅,英姿飒爽。后一张是泳装照,刘丽娜斜卧在海滩上,笑得极妩媚,长发湿漉漉的,泳装也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半截袖的泳装,而是惊心动魄的三点式。朱思杨把头一张照片装进钱夹里,有战友逼供时,很自豪地拿出来震人家一跟斗,后一张照片他却藏得很仔细,只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供自己欣赏。那段时间朱思杨工作的劲头很足,同时,梦遗的次数也见长。
恋爱主题是大幕拉开时就确定下来的,男女主角的台词越来越缠绵,越来越炽烈,极有创造性,朱思杨和刘丽娜两个人对男女主角的角色都十分投入,刘丽娜叫朱思杨最可爱的人,朱思杨叫刘丽娜亲爱的战友,他们非常喜欢这样的称呼,这样的称呼让人浮想联翩。等这场戏渐近高潮时,刘丽娜就到部队来看望朱思杨了。
刘丽娜来部队看望朱思杨这几天,朱思杨基本上很快乐。白天朱思杨在连里带兵,晚上回到驻地就和刘丽娜两人肩并肩到小河边去散步。说基本上快乐,是因为朱思杨对一切事情都很满意,不满意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不能碰刘丽娜也不是完全不能碰,他们两人散步到小河边,在草地上坐下,刘丽娜就把头依过来,靠在朱思杨肩上,有时候她还说冷,要朱思杨搂住她。但是朱思杨想要吻她,或者想要进一步动作时就不行了,刘丽娜不允许朱思杨那么做,她用人民公安的果断和力量把朱思杨推开,恼羞参半地说,别耍流氓!有时候她看到朱思杨太沮丧,心里不忍,就把手伸过来,说,那咱们就握握手吧,握手不算耍流氓。刘丽娜的手柔若无骨,像一条滑腻冰冷的鱼,任朱思杨怎么握都没有温暖的意思。朱思杨基本上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地把那条滑腻的小鱼握在手里,心里不免对自己这样的流氓生出一些同情心来。
十七
朱思杨和刘丽娜在谈了三年恋爱之后结婚了。
结婚是在朱思杨家里结的,小家暂时安顿在朱思杨家。刘丽娜和朱思杨说好,婚后朱思杨一回部队,她就搬回自己家去住,等到他们能建设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时,她再来做小家庭的女主人。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朱思杨当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两人分头开出介绍信,到婚姻登记机关办了手续,然后去采买东西,准备办酒席。晚上他们收拾新房,收拾得很晚。朱思杨说天太晚了,你别走了。刘丽娜说行,今晚我就睡在这儿。朱思杨看刘丽娜穿一件束腰毛衣,胸紧凑高耸,就把刘丽娜抱住,亲吻她。刘丽娜哧哧笑着,躲避着,说你弄得我痒。朱思杨把刘丽娜箍得更紧。刘丽娜笑着笑着不笑了,身子像木头似的僵硬,然后就用指甲拼命地掐朱思杨。朱思杨哎哟一声松开手,说你掐我干吗?刘丽娜一脸恼怒,抬手整理着散乱的头发说,问问你自己,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心术不正?朱思杨说,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怎么心术不正了?刘丽娜说,别一口一个丈夫妻子的,恶心不恶心,咱们还没办仪式,不许你胡来。朱思杨叹口气说,你连法律都不懂?你还是公安局的人。
正式办仪式那天夜里,刘丽娜用新棉被把自己裹着,伤心欲绝地痛哭了一场。新棉被是绸缎的,刘丽娜也像一匹鲜艳的绸缎,在暗淡的灯光下发出悲伤绝望的光泽。刘丽娜咬牙切齿地对朱思杨说,十二岁那一年我就知道迟早我会坏在你手里,现在应验了,你该满意了吧。
因为这几天忙这忙那太累,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事做得并不完美,朱思杨其实并没有预想的快乐。但他真的很满意,因为他爱刘丽娜,他们终于做了夫妻。他去拥抱刘丽娜,轻声说,十四岁那一年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辈子我会坏你,但我得说老实话,我爱你,我会好好地待你的。
刘丽娜后来不哭了,再后来松开棉被,猫一样地腻过来,泪眼婆娑地钻进朱思杨的怀里,拿牙去咬他。
十八
朱思杨被提升为营教导员这一年,刘丽娜的随军办下来了。
为了办这个随军,朱思杨和刘丽娜发生了最初的争吵。
刘丽娜不想调到朱思杨所在的山沟沟里。除了朱思杨,她厌恶这里的一切。刘丽娜的父母也反对他们的女儿离开大城市。连刘贝克都反对。刘贝克说,朱思杨你疯啦,如今什么时代了,改革开放了,多少民工往城市里拥,你还把丽娜办到农村去,你要没毛病你杀了我。但是朱思杨不听这些,朱思杨坚持要刘丽娜随军,这是他们夫妻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唯一可能。朱思杨把自己的所有奖章都寄给刘丽娜,他一天寄一个,一连寄了十一天,他要刘丽娜自己选择。刘丽娜后来咬牙切齿地对朱思杨说,十二岁那一年我就知道,你会毁了我这一辈子!
刘丽娜随军不到半年,军队裁员,朱思杨所在部队连建制一块儿拿,士兵复员,军官转业到地方,朱思杨因此成了一个老百姓。这些年来朱思杨已经习惯了军队的生活,他已经建立起牢固的军队信仰和军队方式,他在不断上升,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被军队开遣掉,成为军队不需要的人。朱思杨受到了平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他不知道那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那段时间他简直变傻了。
刘丽娜没有傻,却气疯了,刘丽娜一连砸了好几个杯子。那个小家经过刘丽娜半年的精心收拾,本来很有一点模样了,被军官们称为军营里的伊甸园,现在遭到玻璃杯的轰击,就有了破碎的感觉。刘丽娜哭着说,我说不来不来,你偏要把我弄来,现在好了,我把工作辞了,人也来了,闹到最后给个全体开除,你让我怎么回去交代?
朱思杨自知这一切该是自己的责任,至少在刘丽娜这里,是没处解释的,他坐在那里不说话,愣一会儿起身去找扫帚,扫一地的碎玻璃,一扫心里一紧,心就像被玻璃刺似的疼。
刘丽娜气过了,砸过玻璃杯了,很快也就平静了,坐在那里半天不动,突然抹一下脸上的泪痕,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朱思杨吓了一跳。朱思杨说,你笑什么?刘丽娜说,我没笑。朱思杨说,我看见你笑了。刘丽娜说,我未必该哭。朱思杨说,哪里,你笑好,你笑起来可爱。刘丽娜说,我倒是总想可爱。朱思杨说,怪我好不好。刘丽娜说,你充什么大,你也只是个小小的少校,裁军一百万你就说了谁会听?朱思杨感动地说,丽娜,你真好。刘丽娜瞟朱思杨一眼,说,随你就好呀?朱思杨说,也不都随我,谁对随谁。刘丽娜说,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天晚上朱思杨和刘丽娜两个人都表现得很不错,他们好像都欠着对方的什么,要倾尽自己来偿还似的。刘丽娜用鱼儿似滑腻的手抚摩朱思杨的脸,说,思杨,咱们还年轻,日子还长,军队能裁,地球总不能裁罢,咱们好好地过今后的日子,好不好?
朱思杨说,好。
十九
朱思杨转业回武汉,分到一家啤酒厂的糖化车间当党支部书记。糖化车间是科级,朱思杨的职务本来还可以往上靠一档,可是那一年军队转业干部像秋后落枣似的一片一片的,塞得地方上肚儿疼,人家也为难,找朱思杨商量工作安排时像欠着朱思杨什么似的。朱思杨倒爽快,说行,干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工作,别的我没意见。人家直夸他,说,到底是革命大熔炉里出来的人,觉悟高。
刘丽娜很生气,说朱思杨你真是发昏,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前途不负责任,你又不是从工读学校出来的,低人一等,你是裁军裁下来的,为国家作出了牺牲,也不说挑金拾银,起码在职务安排上要讨个说法吧?
朱思杨说,我又没什么专业,人家安排起来有困难,再说前途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我要讨说法,只能找自己讨说法。
刘丽娜要自己的父母为朱思杨联系一门好一点的工作。刘丽娜自己的工作也是父母给办的,还是回公安局做她的内勤,干老本行。刘丽娜的父母答应替女婿想想办法。刘丽娜把这事给朱思杨一说,朱思杨一口拒绝了。朱思杨说,我从小到大,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托过门路,我不想改变这种活法。刘丽娜说,你有志气我知道,你有能力我也知道,这其实一点也损不着你的自尊心,也不碍着你的活法,只不过这是一个关键时期,给你提供一个比较好一点的机会罢了。朱思杨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你还是让我自己活吧。刘丽娜生气道,你这话就怪了,谁不让你自己活,是让你活得更好一点。朱思杨说,好不好,那要我自己说了才算。刘丽娜气得好几天没理朱思杨。
朱思杨忙着转关系、报到、熟悉新的工作,每天很晚才着家。刘丽娜心里过不得,上街去买排骨,煨好汤,让朱思杨滋补身子。刘丽娜恨恨地说,你前二十年也没喝过我煨的汤,你现在也喝了。朱思杨嘿嘿地笑着说,你煨的汤味道好,我还多喝两碗。刘丽娜听了更气,但她知道分寸,不说有本事别喝之类的话,她知道若要说了,朱思杨还真会把碗一放,宁可不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