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测是没有的,所有有关先知先觉的说法只不过是人类于困惑之中生出的一种童话寓言形式。假如人类有预测,譬如王斯有预测,知道洪拨会在一夜之间抛弃她,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远走高飞去了美利坚,那么王斯绝对不会在四年以前答应洪拨的求爱,以后又为他无休无止的学业芳心珍蓄地等了他四年;王斯也绝不会在顽强地守贞了四年之后,又答应了洪拨爱情的深入,在洪拨胜利大逃亡的前一夜搭成了自己处女的祭台,充满幸福和痛苦地献出了自己;那之后,假如王斯有预测,知道死神并不会在此刻对她洞开大门,她也不会在服下整整一瓶利眠宁后又切开自己的静脉,以至于让突然闯入的樊桑桑大惊小怪地喊人来把她送进医院,让几个实习医生手忙脚乱地为她缝合伤口,生疏笨拙地为她洗胃、注射大剂量的非那丁。总之,假如人真的可以预测,哪怕只预测到未来将要发生事情的十分之一,王斯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王斯的男朋友洪拨连句话也没有给她留下,就突然展开双翅,凌空而起,飞去了美国。
虽然电话那头明明白白告诉她那个如今大人小孩都热衷传诵着的国家的名字,王斯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王斯连续追问洪拨的同事,同事不耐烦地说:“我说的是美国,难道你连美国都不知道吗?”同事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王斯守着电话愣了好一会儿。这个叫美国的地方她当然知道,不但知道,她还差点去了,是公派。王斯读书时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后学校打算派她去美国留学,是她的导师改变了她的主意。她的导师说:“你这个专业,若没有几年时间,啃透国内丰富博大的藏品,你是没有资本和人家硬拼的。”王斯是听了这话才放弃了立刻出国的打算,而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一份研究工作。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洪拨,洪拨是学中国历史的,那与几乎谈不上历史的美国毫不相干。洪拨从来没有提到过出国的事。相反,洪拨曾经说过,他的兴趣、学业和课题全系国产,他从来瞧不起那些有了硕士或博士帽子后又拼命钻天打洞跑出国去边洗碟子边苦熬人家学士文凭的家伙。
然而现在他却不辞而别。
王斯觉得肯定是对方搞错了,也许洪拨是谁他都不知道。洪拨不会出国,至少不会连一点信息也不透露就消失了。她跑到洪拨所在的文史研究所,所里告诉她,洪拨确实出国了,是昨天早上八点十五分的飞机,所里派车送去机场的。洪拨出国是自费,这事定下来有好几个月了,光办签证护照就耽搁了两个月。王斯还是无法相信,她又去了洪拨的单身公寓。管理公寓的老太太嘴里不饶人地说:“你们这些姑娘也是,人家没出国前,几年苦心巴肝孤孤单单地读书,也没见有人来看一眼,说句关心的话,现在人走了,蜂子似的都来了,你也说是女朋友,她也说是女朋友,现在的女朋友也贱了,黏上就是,也不知道谁是真林妹妹。”王斯听了目瞪口呆,芳魂离窍。不,这不是真实的,不是几年苦心巴肝孤孤单单,是整整四年的相亲相爱!是洪拨不让她去他的公寓。洪拨说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搅他读书的场,即使是她也不行。她爱他,她听从他的,但是在他的公寓之外,他们难道没有整整四年海誓山盟的爱情吗?!
王斯呆呆地回到学校,半天才感到天晕地旋,彻骨的疼痛从心灵深处一直传导到指尖。人生的方舟顷刻间颠覆了,将她抛落于汪洋之中。
洪拨走了!和她相爱了整整四年的洪拨走了!那个苦苦追求过她。对她信誓旦旦的洪拨走了!走之前竟然没有对她透露一点消息,连告别这个仪式也节约了!“办理签证护照耽搁了两个月。”两个月,他们至少见过十次,而且这个周末的晚上,他们还是在一起度过的。
周末的晚上洪拨来宿舍找王斯。洪拨坐卧不安,神情迷乱,眼里痴痴地燃着两团火。王斯心疼洪拨整日搏命读书。人都读呆了,便放下手中正在干的事,走过去,依进洪拨怀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洪拨猛地捉住她的手,盯着她俏丽的脸蛋,说:“王斯,我不能再熬了!”王斯被他吓了一跳,欲抽身,却被捉得牢牢的。王斯心慌意乱。王斯明白洪拨。王斯自己也苦。二十五岁的女孩子,成熟得已芳馨四溢了,和相爱的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了四年,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有,却总是坚守着最后那道防线,那份坚守又何尝没有苦涩?王斯看着洪拨的眼睛,轻轻说:“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博士课题一通过,就把事情办了?洪拨,你让我把女孩子最后的梦做得完完整整的,好吗?”洪拨慢慢地耷拉下头,把一张脸猫似的在王斯的怀里磨蹭。洪拨嗓音沙哑地说:“不,我熬不过去了!我已经三十三岁了!”说着,泪滴落下来,浸入王斯的胸襟,没有任何爱的篱笆能抵御住男人跟泪的进攻,在洪拨的眼泪面前王斯四年的固守毁于一旦。王斯安静至极地抚摩着洪拨的头发,轻声地说:“好吧。”王斯从洪拨的双臂中挣脱出来,走出房间,到楼下的管理员办公室给同宿舍的樊桑桑打电话。樊桑桑在电话那头说:“请客?有亲戚来?”王斯红着脸,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他……他在这里……我……”樊桑桑聪明地悟到了,好朋友截断她的话说:“行了,我今天正好想回家去看看父母,后天很晚才回来,四十八小时内,你拥有绝对独立的小巢。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去打搅你。”樊桑桑还在电话里压低声音做朗诵状道:“当枝头最后那一枚苹果訇然跌落下来的时候,寂静的草叶儿该怎样摇曳掉它们晶莹的露珠呢?”然后樊桑桑咯咯笑着挂断了电话。
那天晚上洪拨出奇的体贴,出奇的温存。洪拨按照王斯的意思先回自己的公寓洗了澡,再打的赶了回来,洪拨买来了蛋糕和红烛,红烛点上之后小屋里温馨安谧,王斯在音卡中放进一盘她珍藏了许久的喜多郎的《敦煌》音碟,并在宗教般圣洁的天籁中切开了蛋糕。两个人谁也没有动那只蛋糕。他们坐在那里,守着温柔的烛光一句话也没有地对望着。王斯哭了,不是为生理上的痛苦,洪拨在烛光最后的摇曳中一件件脱去她的衣服时她是幸福的、战栗的,甚至有些迫切地眩晕。但她还是哭了,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双目紧闭泪水迷乱。她的泪水使洪拨有些慌张,有些心疼,有些迟疑,但她展示在烛光下的胴体却使洪拨魂魄震惊和心旌摇荡。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她的身体是那么的仪态万方,健康生动!洪拨深深陷入,无法自拔,洪拨甚至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本能的原欲,而是进入了一个艺术家对自然中最富魅力的艺术品的生动探索和剖析的境界,敦煌的天籁和红烛突然消失,几乎是在那同一时刻,洪拨进入到王斯的身心之中。一刹那间,绽开的桃红鲜艳无比,小屋芬芳如兰。
一整个夜晚又是一整个白天,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离开那张床一步。他们像两个刻骨铭心的对手一样在那里做着心蚀骨销的生死搏斗,以至于他们的头发一次又一次湿漉漉地将对方赤条条的身体缠死,缠死得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分开。一整个夜晚又一整个白天,小屋封闭成一座快乐和痛苦的伊甸园。
而如今他走了。那个亚当,他从枝头摘下了那枚诱惑的苹果之后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
王斯既不知道预测,也就没有任何准备。她当时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数了数樊桑桑每日必服的那种药片。药瓶就放在樊桑桑的化妆品中,一共八十四粒。然后她又找出一把刀片。刀片是废弃的裁纸刀上的,有些锈了。
后来有人说,假如不是那本书把王斯推入另外一个绝境,那么王斯在被抢救过来以后还有可能再图短路,至少,王斯不会摆脱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穷途劈径,临渊一挣,这话想想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书是洪拨带走的。洪拨留下的书籍中没有那本《全明皇室阁藏录》,管理部主任把这个消息告诉馆长的时候,馆长如雷轰顶,差一点就犯中风症了。馆长惜书如命,他在这个馆里工作了三十多年,馆里的每一册图书都比他那两个孩子更重要,何况《全明皇室阁藏录》是珍品,大陆仅存三套,馆里这套是最完好的善本,规定是不外借的,在馆里阅读也必须由馆长亲自批准,并由馆员在一旁监视。而王斯却利用职权和她良好的人缘将其借出,实际是窃出了,因为连正式手续也没办理,留在珍藏部那个倒霉的馆员手中的只有一张王斯写的白条子。
馆长当着众人的面,把手腕上仍缠着白色绷带的王斯大骂了一通。馆长原先是很宠爱王斯的。王斯是图书情报专业的高才生,聪颖敬业,天分过人,在馆里有一项课题的研究项目,又自告奋勇做了一份管理工作,两下都干得十分出色,馆里如今正试行的“分编检索制一”就是王斯的一项课题成果。馆长甚至暗下指示管理部主任把王斯当做副手使用,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是王斯辜负了他,欺骗了他,把他给卖了!馆长痛痛快快把王斯骂了一顿,并作出决定:一、将此事通报有关部门;二、当事人停职反省,听候处理;三、不惜一切,追回藏书。
王斯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因为失血太多,又经过了大剂量兴奋药的反抑制治疗,她的脸色苍白,这给她原先就白皙如玉的肤色上注上了一层圣洁的透明色。王斯低着头,一任馆长的发作。她不能怨馆长,甚至也不能怨那个对她始乱终弃,最后又暗算了她的男人。医生说她至少流了300cc血,大约300cc血已经流去四年全部的爱憎吧,如今王斯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回到宿舍后,樊桑桑拥着王斯说:“王斯,你要想开点,为那种人,你犯不上。”
王斯默默地点点头。
樊桑桑又说:“王斯,你要挺住。馆长也是公干,其实他看重你馆里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只要不付诸刑律,一切都可以从头来,你千万别再想不开!啊?!”
王斯安静如兰地说:“不会了。”
停职后,王斯认认真真写了几份检查,同时托人疏通关节在上海图书馆弄了一套《全明皇室阁藏录》影印本,这花掉了她积蓄几年准备为自己做嫁妆的全部款项。对她来说,她已经没有追回真本的可能了。她还给在深圳开电脑公司的哥哥打了个电话,告诉哥哥她需要五万块钱。哥哥在电话里问:“你是拿定主意把自己嫁出去了?”王斯迟疑了一下,说:“是的。”哥哥说:“告诉你那个书呆子,他要是对我妹妹不负责任,我就把他零件拆了重新编程!”哥哥一周后就把钱寄到王斯手中,不是五万元,是一万美金。王斯觉得心里对不起从小疼她的哥哥,她没有告诉哥哥她需要这笔钱干什么用。
过了两个月,处理意见下来了,无非处分和赔偿,毕竟馆长怜惜人才,没有付诸刑律。
决定下达当天,王斯将一套《全明皇室阁藏录》影印件、一万元美金和一份辞呈交了上去。馆长接到电话,匆匆从一个会议上赶来,老头子力挽王斯留下,王斯未允。
王斯离馆的当天就买了去宜昌的火车票。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去应聘一家建材公司秘书职务的。这是她在停职反省中从几百个招聘广告中挑选出来的。
樊桑桑送王斯上火车,行李很简单,只小小薄薄的一只衣箱,樊桑桑伤感地说:“王斯,你这一走,不知有怎样的未来在等着你呢,你自己要保重!”
王斯捋了一下柔软的长披发,美丽的脸上竟有一缕微笑渗透出来。王斯说:“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我已是一个搏生活的人,死过一回,再剩下的就是活出一份人样来!”
火车由慢到快地驶出了站台,走了。樊桑桑在那里站了很久。她有些怅惘,又有些疑惑,她觉得她这位最要好的朋友变了。
王斯几年前来过一次宜昌,那次她是到三峡旅游途经这里的。那个时候的宜昌给她的最初印象是美丽、宁静而整洁,街道不长但却充满了秩序,楼房不高但却充满了和谐,街上空气清爽,行人不多,每一个人都健康而友好,语言甜甜的。如果问路,至少有三五个人会热心地告诉你最便捷的路线。而此时的城市却是另外一幅景象:马路和楼房增生得很快,街道是疲惫不堪的,机动车辆像是被捣了巢穴的蚂蚁四处横窜,使街道苦不堪言,满街都是各色的广告牌,那些粗俗的、想象低劣的广告语言和画面丝毫谈不上艺术性,它们把城市和城市人的本色全部遮掩住了,让人有一种喘不出气的感觉。到处是人制造出来的垃圾和工业废气,好像人类乐意玩一种毁灭自己新建家园的游戏。因为有了一座举世闻名的水利枢纽工程和将要有一座更加举世闻名的水利枢纽工程,这座城市一夜之间身价倍增,成为疯狂的人们的淘金之地。满街都是人,但小城的居民却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操着各地方言口音的男男女女,还有更多这样的人在源源不断地拥进这座城市。他们开着豪华轿车或是二手货低档车,手拿无绳电话或是当街撩起外套看腰间的寻呼机,他们榨干熬尽又一掷千万,疯狂地巧取豪夺又以新的城市主人自居,他们中间有着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清楚的乡下文盲,但更多的是具有一个甚至两个学位的高级知识人才。无论哪一类人,他们全都是那种以为人真的就能够胜过天的人,只有一点是不难分辨的,从他们脸上兴奋好奇或焦灼困顿的神情上,你可以很容易地区别出他们是刚从海陆空港出来的还是已经拿到城市绿卡一段时间的。
王斯属于后者。但当她提着她那只小小的衣箱走出火车站时,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王斯在一家低档招待所住了下来,她没有多少花费可供自己住好一点的饭店,至少目前还没有。王斯住下以后没有直接去她要应聘的那家建材公司,而是去了市经委和市工商局。王斯是全国档案协会的会员,那份朱红色的会员证和她典雅的气质使她受到十分客气和正式的接待。工商局负责接待她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科长,他对王斯表现出一种极大的热情,甚至有些热情得过了分。他不仅向王斯提供了她所需要的材料,还自作主张地抱来一大堆相关材料。中午他盛情地留王斯吃饭,王斯婉谢了。王斯走时。他给王斯留下了三四个联系的号码。反复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我愿随时效劳。”
王斯回到旅舍,关起门来啃了一整天找来的材料。她肯定了她最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第二天,王斯一大早就起来了,洗漱一番,特别留意没有使用化妆品,在选择衣服时她迟疑了一下,最后挑选了一套小开领的海蓝色的呢套裙,这套冷调子的服装和她的文化气质相得益彰。
十点钟。她来到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的办公大楼外。
这是大鲁有限公司招聘高级职员的最后一天,按程序,今天是由公司总经理杨海天对入选者进行最后面试,事先王斯在街头电话亭打了电话问过。
办公室外美女如云,这些美女都是来竞争总经理秘书这一职务的,和王斯的目标一样。美女们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个挨着一个。听候叫号。有人在紧张地翻《秘书工作手册》,有人在傻呆呆地背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