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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独自上路(2)

王斯进去,也不排队,径直走向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有个一脸居高临下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见王斯往里闯。起身拦住王斯,说:“对不起,请在外面等候,我们会叫号的。”

王斯一笑,像是有些诧异地说:“怎么,市经委来检查工作还要等候叫号?”

女人一愣,旋即小心地闪开了身子。

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总经理杨海天正在对一位扭捏作态的姑娘进行面试,半个上午一连串的赝品已使他烦躁不堪了,而此刻一个生人的闯入更加使他不快,他看着来人用明显不耐烦的声音说:“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来?”

王斯在杨海天说这话时已掩上了办公室的门,她已经站在观众面前了,演出现在开始了。

王斯让自己完全进入角色,说:“总经理,外商已经到了,会谈十五分钟后在十楼会议室进行。我们的人已经到齐了,正在外面等您,有关材料我已经放在您的蓝色卷宗里了。对方是伊斯兰教教徒,请您注意不要用握手礼。您今天的吉利服装是那套红色西服,配满天星领带。”

杨海天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盯着王斯,在王斯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道诧异的神色。王斯说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就那么不眨眼地盯着王斯。那个应聘的姑娘莫名地看看王斯,又看看杨海天。

办公室里很静,静得三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杨海天突然往后一倒,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那个动作让王斯一阵紧张。

杨海天说:“好吧,那么会谈之后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是说如果有那个会谈,如果我必须穿上我的吉利服装去和那个伊斯兰教教徒会谈的话,接下来我还有些什么事?”

王斯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她已过了第一关,也就是说,观众没把她哄下台去,她还可以继续往下演。王斯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熟练地答道:“中午您陪客人在桃花岭饭店吃饭。下午两点您得去晓溪塔镇大理石分厂检查工作。四点半赶回市里,和建行谈贷款的事。七点是公司例会,您要听取各分公司和分厂负责人的工作汇报。八点半您得参加私营企业家俱乐部星期会,您今天是值事,得提前十分钟到。十一点钟您有一个私人约会,我已经往宾馆打过电话,通知您今晚可能不回去了。”

王斯一口气说下去。杨海天在王斯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他听王斯说完,浓黑的眉梢跳动了一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低下硕大的头颅,想了想,揿动桌上的传呼器,说:“进来一下。”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刚才那个守在门口的女人。

“请这位小姐出去。”杨海天说。

女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看着王斯,说:“对不起。”

王斯听到了落幕声。她知道她的演出很糟糕。也许她不这么认为,但观众不爱看,或者是舞台监督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有一种绝望的沮丧。她想说点什么,说点分辩或解释的话,要么就请求让她重新表演一次,也许她应该换一种方式,换一种传统的方式,老老实实地开始她的演出。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明白这是毫无意义的。演出到此结束了,她可以退场了,情况就是这样。

王斯心情黯伤地朝门口走去。

“错了,”杨海天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喉咙里古怪地咕哝了一下,有些生气地说,“不是她,是这位。”

女人连忙转身对坐在旁边的应聘者说:“对不起,您可以走了,您先回去,有结果我们会尽快通知您的。”

那个姑娘站起来,对办公桌后面的杨海天抛了个流波,声音悦耳地说了声“拜拜”,随着女人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复又关上了。

事情戏剧化得有些出奇,已经走到下台口的王斯被钉在那里。一切都是在一分钟之内发生的,幕落幕启的声音弄得她无所适从。王斯没有经验,她一点这方面的经历也没有,首场演出是全凭着一个新诞生的信念和天生的素质来操作的。

杨海天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王斯面前,毫无顾忌地盯着她。他离她很近。他是个典型的北佬,雄壮魁梧,小巧玲珑的她站在他面前简直就像是一个洋娃娃。他前额开阔,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唇角缺乏一般人的那种柔和,这表示他是一个不容易苟同的人。他的皮肤很粗糙,有一种没经打磨的铜铸感。这就使他不像材料里说的只有三十五岁而更像四十来岁的人。他的身上有一种充沛的活力,一种逼迫人就范和驯服的魅力,这种力量即便在他坐在办公桌后的时候也能隐隐感到,而当他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威胁。她头一回感到她是在做一场危险的演出。

杨海天盯着王斯说:“你是谁?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王斯让自己稳住劲,说:“这并不重要。”

杨海天奇怪地看着王斯。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他问。

“重要的是您有没有兴趣认识我。”她说。

“这么说,你是来应聘我的秘书的?”他问。

“是的。”她说。

“你有什么资格?”他问。

“图书情报专业硕士生,精通英文,熟悉办公自动化和文秘业务,二十四岁,相貌端正,身体健康,有敬业精神。所有这些条件都超过了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的招聘要求。”她说。

杨海天沙哑着喉咙说:“可你并没有按照规定参加笔测,而且你还自以为是地闯进来搅乱了我的工作……”

王斯试图辩解道:“可是……”

杨海天武断地打断王斯的话,说:“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插嘴。一张文凭外加一张漂亮的脸蛋不能说明什么,再说,我不喜欢你那点小聪明。有两百多人在争夺这个位置,你以为光靠一点小聪明就能取得这个位置了?如果你这样想你就错了,大错特错了。告诉你,刚才我不过是对那个自我感觉太好的姑娘厌倦了,否则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就不是你了。”

王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对面那个强有力而又固执的男人。

杨海天说:“你现在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了。”

王斯说:“我没有什么意见,我只是想我该感谢刚才那位姑娘,她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

杨海天说:“你又错了,没有人给你提供机会,机会也不是万能的。记住我的话,百分之九十九的绝境,剩下的才是机会。”

这话说得王斯心里一跳,一刹那间王斯有一种灵犀被刺破了的感觉,她努力克制着自己。

杨海天转过身去,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说:“不过,我得感谢你为我制造了一个摆脱无聊的机会。好吧,你坐吧。”

王斯没有坐,她走到办公室一角,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瓦洛尔”斟了半杯,端到杨海天面前。

王斯说:“总经理,您可以休息一下,您已经连续工作了三个小时了,您已经有些疲劳了。”

杨海天看了看酒杯。王斯看得出来他有一丝不高兴,不是为酒,而是为她看出了他的疲劳。但是杨海天既没有发作,也没有动那杯酒,杨海天看着王斯,说:“怎么,你不来一杯?”

王斯说:“工作期间,职员必须戒除任何生活中的嗜好。”

这句话其实是杨海天亲拟的公司职工守则中的一条,王斯只不过改动了几个字。

杨海天问:“难道我不是公司中的一员?”

王斯不动声色地说:“您是公司的主宰。您决定公司的命运。如果您个人需要在任何时候干点什么,对于公司来说,那就是法律。”

剧本提示说,此处不可表演得太过火。但剧本的另一条提示说,观众是一个对宗法有着相当浓烈兴趣的人。

杨海天盯着王斯,粗大的眉毛皱成两道炭黑,半天没出声。王斯脸上表情依旧,心里却怦怦地跳着。她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她。也许她太急于求成了,也许她太过了,那些材料和她的自以为是并不能帮她什么忙。如果那样,她就会丧失所有的努力。

杨海天突然笑了。他笑起来很怪,呵呵地。他把身子往皮圈椅里一靠,说:“你坐下来吧。咱们坐下来谈。你用不着再告诉我职员在老板面前必须保持站立的姿势。虽然这也是我规定的,但现在这一条不管用了。”

王斯坐了下来,她坐下来的那个姿势很文静,这一点不用任何人提醒她也知道。

杨海天说:“我得告诉你。你确实长得很漂亮,而我对漂亮的女人一般回避生意上的合作。”

王斯静静地看着杨海天。

杨海天说:“我还得告诉你,给我当秘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我对秘书的期望值非常高,你可以把它叫做苛刻。”

王斯仍然安静地看着杨海天。

杨海天吸了一口气,说:“好吧,这个位子是你的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你有可能再次失去这个位子,这道理我想你该明白。”他抬起炯炯的目光看着王斯,“现在,我是不是该有权知道你的芳名了?”

资料里说,杨海天是胶东人,一九七八年当兵,一九七九年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负过伤,因作战勇敢,立有战功,战后被保送进石家庄高级步兵学校读书,回部队后当了排长,四年后在正连职位子上转业。转业后先是在县里的一家工厂当党支部书记,两年后他承包了县里最大的一家运输公司,使这家公司在一年时间里扭亏为盈。县里正打算树他为典型并考虑提拔他的时候他却辞了职,拉了一支数百人的建筑队成立了全县第一家私营企业,转战烟台、威海、青岛、济南,几年内集资四千多万元。三峡工程上马后,杨海天立刻将他的触角转移到湖北宜昌,并改建筑为建材,转行搞实业,先后在宜昌、秭归、万县和忠县成立了六家建材生产厂和两家建材营销公司,生产和生意都做得十分红火。他的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是一个乡党公司,各分公司分厂的头头全是他当年的战友和闯天下的合伙人。公司拥有资金七千万元,人员一千六百余人。

资料上说,杨海天高中毕业,此后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深造,但此人天性聪明,老练果断,善于算计,崇尚实力较量,同时很注意考察和掌握本行业和相关行业的知识和信息。他对付工商、税务、银行等职能部门很有办法,除了从没有违法经营、逃税漏税和拖贷之类的劣迹外,他还善于在这个圈内做公关外交。他敢干冒险顶全贷款,却又从不涉足金融和证券交易,即使在股票和期货市场最看好的那段时间,大户室里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资料上说,杨海天九年前结婚,生有一女,妻子和女儿均在山东老家,杨海天在外闯荡的时候绝不让妻子女儿跟在身边。

王斯自从当上杨海天的秘书之后,很快使杨海天感到过去没有一个得力的秘书是他事业上的重大失误。王斯精通文秘业务,头脑冷静,办事有条理讲分寸,既无遗漏之虞,又无越权之举。她心细如发,又气质超人。公司内外上下的事她处理得都十分得体,让人放心。杨海天平时不喜欢身边簇拥着大帮的人,他更多的时候习惯一个人思考和处理问题,王斯知道这一点,从不在他眼前多停留哪怕一秒钟,但杨海天一有事,不用传呼,王斯就立刻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吃惊,以为她身上有什么特异感应功能。王斯处理事务十分果断麻利,无论公司的日常工作备忘、总经理公共关系、文件报告的起草和上传下达、经理室档案的管理和运用、总经理的材料和信息的咨询,还是杨海天本人回到宾馆前的私人生活,事无巨细,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溢不滥。杨海天觉得自己平日倍感重负的工作轻松了一半,而有一个相貌和气质都相当出色的女秘书在身边处理杂务,这份轻松又有了更多的增值,那种愉快,不同于利润增长和事业扩大的滋味。

杨海天一直在暗中留意观察自己的秘书,他发现她十分尽职,尽管她能力超群却从不越职,而且不具野心。有好几次他有意将她单独派出去进行业务工作,耳里传回的消息都证实了他的观察是正确的。而另一个令他满意的是王斯不像她的前任那样总在他面前展示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魅力。尽管那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孩子长得十分出色,又总是对她的老板暗示一些什么,但她最终还是被解聘了。杨海天像大多数同类的企业主一样身边也是需要女人的,但她们和他的工作不会发生任何关系,而且,他绝对不会和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保持三次以上的关系。这是杨海天的一个原则。

杨海天很快喜欢上了他的秘书,并且十分信赖她。杨海天在公司里说话有着绝对的权力。他不喜欢任何人对他的决定改弦易辙,但王斯有两次并没有迎合他,他也没有像对别人那样对王斯发火。

有一次王斯建议杨海天有时间多看看书,并且开出了一批书单子。过了一天王斯又建议杨海天遵守周五工作日规律,每周抽两天时间出来让自己放松一下。杨海天对前一个建议不置可否,对后一个建议则大不以为然。

王斯说服杨海天说:“克拉克有一句名言,最出色的企业家总有足够的时间去钓鱼。”

杨海天反问道:“你对这话怎么评价?”

王斯粲然一笑,说:“这话值一家银行。”

杨海天摇头说:“我看未必,时间和利润一样,也是可以用来扩大生产的,消费它是最大的笨蛋!”

王斯说:“克拉克说的钓鱼,并不真的就为溪中之鱼,而是对企业和市场从容把握后的一种休闲,是从万千变化的竞争场退出的思维。何处没有发展?一个好的企业主,更重要的不是企业的行为手段,而是企业的行为思想。”

杨海天说:“企业的行为思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不是坐在柳树下拿着钓鱼竿想出来的。你得去干,只有干才能干出思想来,西方花了三百多年才创造出一个良好的市场经济秩序,它哪一天停止过市场经济的动作?”

王斯已经看出杨海天的坚持了,但王斯并不放弃,说:“西方国家花三百年的时间来建立商品生产的新秩序,并不意味着我们也得花这么长的时间来邯郸学步,我们有最先进的模式做样板,有多学科科学做支撑,用不着像英国圈地运动那样来一个原始积累过程,而可以像胎儿在母体中一样,九个月的发育就完成了从三叶虫到智慧人的漫长进化的迅速发展。事实上,我们的市场经济运行了不到十年,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和规模,我们完全可以把西方商品经济发展的各个阶段浓缩在几十年内,而这就需要思想和方法的力量。”

杨海天紧锁浓眉,盯着王斯,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图解,是纸上谈兵。企业的任何发展都不像你说的那样靠浪漫的想象和一相情愿的设计得来。走和跑也许有着量的区别,但有一个共同之处永远不会有区别,那就是它们都得用脚。你把这话记下来,它值两家银行。”

杨海天说是这么说,心里却认定王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秘书,用漂亮和才华这样的字眼远远不能形容她。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冷静和智慧,这是他暗地里欣赏的。他甚至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实在是太亏了。如果她是个男人,无论她是从政还是经商,都将会有出色的成绩,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杨海天开始按照女秘书开出的书单子读书。他的睡眠一向很少,每天回到下榻的宾馆,如果没有女人陪同,他很难打发掉那些漫长的夜晚,而女人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种泄欲的工具,他只是用金钱买来对她们的使用权,他甚至不愿意知道她们的名字。一旦有了书,他就可以熬过那些漫长的夜了。他开始读书,津津有味生吞活剥的都有,只是他绝不肯每周休息两天。他喜欢工作,在这一点上他表现得十分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