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第二次没有服从杨海天的安排是在三个月后。王斯作为秘书的试用期是三个月,三个月一满杨海天就通知公司人事部为王斯办理转正手续,没想到王斯却提出她不愿办转正手续。杨海天很吃惊,把王斯找去,问她为什么不愿转正。王斯平静地说:“我对目前从事的这份职业很满意,对收入也很满意,所以总经理不必猜疑我有跳槽的打算。我需要的是一个长期的、稳定的、有发展的职位,前提是我认为我能够做好我想要做好的一切事,除了我自己的努力,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保障我不失掉这个职位。如果公司认为我不合格,我会立刻走人,这样就会少去很多麻烦。”杨海天说:“按照劳动保护法,公司的正式职员可以享有更高的劳保和福利待遇,你不转正,你将失去这些待遇。”王斯淡淡地一笑,说:“如果我是一名出色的职员,我不相信公司会不考虑我应有的报酬和福利;如果我是一名不合格的职员,我又有什么资格去享受公司提供的福利呢?”杨海天看了看王斯,他看出她是认真的。他有些弄不懂她,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觉得,他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秘书。
王斯开始有了朋友和对头。
朋友是大鲁公司财会部部长庄潮,小伙子二十八岁,毕业于山东大学经济学院经管专业,学士学位。他的父亲早年和杨海天一同从运输公司辞职出来闯天下,始终跟着杨海天,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一次建筑队的仓库发生了火灾,庄潮的父亲带头冲进火场抢救队里的财产,被烧伤致残。杨海天是个重义的人,从此就以公司的名义将庄潮的父亲养了起来。大鲁公司在宜昌成立的时候,庄潮的父亲将自己刚毕业的儿子送到杨海天手下,并将自己所有的积蓄投资给杨海天办公司。庄潮聪明能干,专业能力强,很快就被任命为公司的财务部长。同时,作为公司的股东之一,他还代替父亲拥有公司百分之七的股份,也算是大鲁公司的老板之一。
大鲁公司是民营公司,公司的高级职员几乎都是杨海天从山东带来的,乡党性强。因为企业发展的需要陆续也招聘过一些专业人员,但这些人很难迅速发展到高层管理部门。庄潮不太喜欢那些文化程度低,靠着草莽之气打天下的同乡,始终有一种郁郁寡欢的样子。如今公司里来了个王斯,物以类聚,两个人一接触,都有一种谈得来的感觉,彼此都有好感,这么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
对头是大鲁公司人事部总管金子,就是王斯来应聘那天站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的那个女人。
金子是总经理杨海天的大姨子,和杨海天的妻子是双胞胎姊妹,比杨海天的妻子早出生二十分钟。
庄潮说:“这个老太婆,整个是杨海天的保镖。”
金子不老,三十岁。没结婚,是大姑娘。金子人长得不赖,身材保养得也相当出色。只是金子脸上从来没有个笑模样,整天虎视眈眈地守在杨海天身边,好像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打算谋杨海天的钱财,普天之下的女人都打算谋杨海天的魂魄,大鲁公司的职员都因为她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和她的总经理大姨子的身份而畏惧她,对她敬而远之。
王斯觉得庄潮说老太婆这话太刻薄。庄潮说,也是,真正的老太婆大多是慈眉善目的,金子连老太婆都不如。王斯被庄潮的比喻逗乐了。王斯不明白庄潮干吗把金子比喻成杨海天的保镖。庄潮就告诉王斯,金子爱杨海天,也就是说,大姨子爱自己的妹夫,这件事在大鲁公司高层管理者中不是秘密。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当年杨海天的婚姻是由人撮合的,那时杨海天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分到一个不景气的小厂里当书记,撮合的人是杨海天的上级,上级拿了一家姊妹俩的照片给杨海天看,要他任挑一个,杨海天看照片中姊妹俩长得都不赖,就随便指了一个,被指中的是妹妹。但妹妹却没相中杨海天,嫌杨海天长相老了。姐姐心细,托人打听,认定杨海天将来会有一番了不起的事业,姐姐暗自就生出对这个男人味很浓的汉子的爱慕之意来,可是鸳鸯已经点成了,妹妹最终还是嫁给了杨海天,做了杨夫人,且替他生下一个女孩。姐姐金子心中的恋人成了妹夫,从此就芳心独守,拒谈婚嫁。杨海天将事业的重心转移到宜昌,金子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跟来为妹夫助阵,杨海天也需要家族中人的忠心,就任了金子为人事部总管。金子对杨海天是极其忠诚的,任何事情都以杨海天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以杨海天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公司里有人在背后说,金子比杨海天还像总经理。金子对杨海天的感情从来不曾有过外露的举止,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深深地爱着她的妹夫。
王斯被这个故事感动了,她为这个故事中的女主角感到悲哀,有些替金子抱不平。但是,王斯一开始就感觉到了金子不动声色而执著的敌视。
除了招聘的事金子受了王斯的捉弄,让王斯冒充市经委的人闯进总经理办公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王斯继而发现金子在公司里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这个阴影当然有着金子作为总经理杨海天大姨子这个身份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杨海天对金子的态度。杨海天对待自己大姨子的态度十分微妙,他尊重她,对她很客气,但这客气之中又有一层不易觉察的冷淡。杨海天可以训斥甚至责骂公司里的任何人,包括分厂那几个和他共同闯天下的厂长,但对金子始终相敬如宾,这一点比金子和杨海天那一层亲戚关系更让公司里的人拘谨。
王斯自从担任了杨海天的秘书后,金子就很少进入总经理办公室了。金子对王斯十分冷淡,但这并不说明金子就丧失了原来的势力范围。金子分工管理公司的人事、劳资,实际上她在公司中的影响远远不止这一方面,她在公司内部,甚至在各分厂分公司里,都暗中把握着一些关键人物的好恶倾向。王斯来大鲁公司之前,杨海天曾打算提升一个总经理助理,协助他管理全公司的工作。杨海天倾向于把庄潮提起来,但这个提议遭到了大多数分厂分公司负责人的激烈反对,反对者认为庄潮属于新派,没有经过公司创业时的那份磨难,他们放心不下。杨海天要反对者提出他们放心得下的人选出来,他们提出了金子。杨海天想了想,说,这件事暂且放一放,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再次提出由金子担任公司总经理助理一事是在大理石分厂九五年度生产计划审核会上,当时王斯在场,这一次杨海天一改初衷,断然否定了。杨海天看也没看坐在一边的金子,冷冷地对他的同僚们说:“老话说,三贫三富不到老。一个家族的兴旺和衰败都不会出三代,所以大鲁公司不会成为家族公司,将来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市,成为公众公司。金总管是我的近亲,所以她不能担任比中层更高的领导职务,这点也参照到在座的我的所有亲戚,以后请诸位不要再提及这件事。”
杨海天在说番话时,王斯心里咯噔一响,王斯觉得杨海天实在是个很有眼光的私营企业家,但另一方面,金子所处的地位,也是很为难了。会议结束后,王斯乘着会议室里只有她和金子两个人时,非常亲切而又随意地对金子说:“金子姐,你这件外套很别致,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王斯特地选择了女人都不会回避的服装问题来调和两人间若有若无的芥蒂,并且有意地在称呼之后加了个“姐”字。
金子收拾好文件夹,连头也没有朝王斯这边转一下,走出了会议室,她仿佛没有意识到王斯是在和她说话。王斯听见金子在走廊里对一个公关部的女职员大声说:“你走开!不要在这儿碍事!记住,你只要干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别以为你能左右别的什么人。你这样想就太可笑了!”
王斯知道金子的话是说给谁听的。她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脸上仍然浮现着刚才说话时那种淡淡的微笑。
王斯很快在大鲁公司站住了脚,而且她越来越赢得了公司大多数高级管理人员的好感。庄潮有一次对王斯说:“你是大鲁公司的新星。”王斯轻轻一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秘书,比别人更吃苦一些罢了。”庄潮摇了摇头,用他那双明亮聪颖的眼睛看着王斯说:“不,你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你的能力超过了大鲁公司任何一个分公司分厂的负责人,你不会真正热爱一个秘书的职位的。”王斯有些吃惊地看着庄潮,好半天,她才说:“庄潮,看来你和他们对你的评价不一样。”庄潮笑了笑,说:“换个角度说,也和你的观察不一样。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讨厌竞争,讨厌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讨厌做一个生活在虚伪和冰冷圈子里的实业人,甚至讨厌有太多的钱,我只是很软弱,无力逃避商业生活带给我的许多利益,否则我宁愿躲到乡下去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当然,我这么说,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你没有必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在这个商品社会里没有任何信赖可言。”庄潮顿一下,说,“不过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了这个而信赖你。”王斯一刹那间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她看着庄潮,她的娟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很快地,她就让自己恢复到一种平常的状态中了。王斯说:“谢谢,庄潮,我也是同样信赖你的。”
王斯身上有一种智慧者和纯粹女人合璧的魅力,这种魅力再加上王斯表现出的冷静和淡泊,就使大鲁公司总经理杨海天感到日益强烈的困扰了。
杨海天一直试图抵御这种困惑,他不想把感情问题和他的事业搅到一块儿,这是他一贯的主张。但是这一次他没能成功。
那天杨海天带着王斯从秭归分厂检查工作回到宜昌,车子开进杨海天住的桃花岭饭店时,杨海天突然对王斯说:“你到公司这么长时间了,好像我还没有请你吃过饭吧?我今天想请你吃顿饭。”
与其说是邀请,莫如说是决定,王斯当然不可能有选择。
他们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进了杨海天住的豪华套间。杨海天把服务员叫进房间,要她为他们订两套客房套餐。王斯要了水晶鸡冻和什锦沙拉。杨海天要的是嫩牛排和浓汤。两个人都要塞舍斯丁黑葡萄酒。服务员去下单的那会儿工夫,杨海天问王斯需要什么饭前饮料,王斯要了柠檬汁,杨海天自己则从冰箱里取了两罐青岛啤酒。两人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喝着,谈了一会儿秭归分厂的事,也是杨海天谈,王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偶尔呷一口加冰的柠檬汁。很快地,服务员推着餐车将两人要的菜和酒水送来了,在客厅的小餐桌上摆好,然后退了出去。杨海天说,请吧。两个就相对坐到了餐桌两旁。
塞舍斯丁黑葡萄酒是意大利老牌酿酒师的杰作,醇厚而有后劲。王斯不胜酒力,只将半杯浓如血水的酒汁慢慢地呷着,杨海天则一杯接一杯地豪饮。酒将倾瓶时,大鲁公司总经理已多少有些醉意,他透过暖意朦胧的灯光看着仪态万方、典雅清丽的女秘书,一时没禁住,伸出手去,隔桌握住了女秘书十指尖尖的玉手。
王斯没动,也没惊诧,任杨海天握了一会儿,然后没事似的抽出手,把冰激凌端过来放到自己的老板面前。
杨海天盯着王斯,激动地说:“王斯,我喜欢你!”
王斯很平静地直视着自己的上司,说:“我也有同感,您是一位令人敬佩和值得信赖的总经理。”
杨海天说:“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感情。我是说,你让我有一种冲动和烦躁的情绪。你让我着迷!”
王斯说:“总经理,我记得您告诉过我,我的前任是怎么被辞退的。”
杨海天烦躁地说:“你和她不一样。你他妈太正经了!”
王斯安静地看着杨海天,说:“总经理,我想我该告诉您,我在感情问题上是一名终结者。我有过一次经历,它告诉我没有一个男人在爱情上是靠得住的。我不想再失望。”
杨海天激动地说:“我不一样!我会给你带来希望的,请你相信我!”
王斯说:“您已经给了我希望,您同时已经看到我在用工作报答您了。”
“这不一样!”杨海天大声说,“这不一样!我需要你!我需要的比这更多!”
王斯抚了一下光洁的额前的刘海。她的动作很优美,她脸上的微笑如仙子一般圣洁:“我不守旧,但这并不等于我必须做您的情人。也许别的秘书会,但我不会。”她看着杨海天,停了一会儿说,“总经理,您有点醉了。”
王斯从餐桌边站起来,走到酒吧前去倒了一杯矿泉水,在杯中放了两块冰,然后端着水杯走回来,把水杯递到杨海天面前,轻轻地说了一声“总经理”。
杨海天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他伸出手去。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手中的水杯跌落到地毯上,而她本人却滑落进他的怀里。他如一座大山似的把她像一只迷途小鹿一般紧紧地圈盖住。他俯下头,深深而用力地吻住了她。他的吻是那么的强悍而不可抵御,他的嘴唇充满了男性具有的魅力,使她一时间失去了抑制力和反抗力,她甚至有了一些反应。她紧合着双眼,任他吻着她。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弄到床上的。他在那里热烈地抚摩她并且开始解她的衣扣。
王斯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了。她睁开紧合的双眼,伸手去推压在她身上的杨海天,王斯说:“不!”
杨海天丝毫不被阻碍地动作着。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洋娃娃。他已经解开了她外套上的最后一粒纽扣。
王斯拼命地扭过脸来,她盯着气喘吁吁的杨海天,说:“你不会强迫我的!你不会!”
杨海天眼里透露出血色,他沙哑着喉咙说:“不,你错了,我会。我要你,这就是我的决定!”
王斯感到一种窒息,她无力地去扳杨海天的手。王斯说:“我要叫人了!”
杨海天说:“你不会。你不会叫人的。你不会拿再次失业来做赌注的。你得承认你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王斯快要昏厥过去了。她在最后的那一时刻一边抵挡着杨海天的剥离一边喘着气说:“我会的,我会叫人的。而且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我不相信你会拿你的权力和男人的强力来逼迫我,因为你看重的正是我的主见和不附庸。你也不会辞退我,因为你需要我的尽力尽职,最重要的是你不愿意承认自己可以为一时的情欲放弃一个人才,那将证明你输给了自己的弱点!”
杨海天像跌落至万丈深潭之中的瀑布突然失去了力量。他停止了动作。他被王斯最后的话击中了。他被酒精熏红了的脸痉挛着,十分可怕。他在近距离盯着自己身下娇弱无力的秘书。半晌,他支起身子,颓然滑倒进沙发里。
王斯迅速地从乱七八糟的床上撑起来,一边扣着衣扣一边跑进门厅,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外套准备离去。但在拉开大门的时候王斯又站住了,她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复又关上门,梳理了一下被弄乱了的长发,慢慢走回卧室,在撑住额头的杨海天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杨海天的手,轻轻地说:“总经理,谢谢您!”
杨海天抬起头来看着王斯,他的目光十分复杂。
王斯让自己挥洒如水的目光罩住他,说:“我想您是有点疲倦了,您应该休息一下,我去给您铺床。”
杨海天无力地说:“你说得对,我有点头晕,我太累了,我得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