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是黄老板的陪酒员。橘红原先并不是。陪酒员不是职业。橘红原先是来做小工的。爹带她来城里投奔远房姑舅黄参。黄参是建筑队的包工头。橘红家里穷。橘红是巴东橘乡人。修葛洲坝,橘林被毁了。橘林被毁了橘红家就没了指靠。橘红的大哥四十多岁了,好容易说上一门亲,可是没有彩礼钱。爹对橘红说:“二丫,咱吴家只你哥一根苗。咱吴家不能断了烟火。”橘红说:“爹,我懂。”爹说:“好二丫。”爹就领橘红进城来了。爹对黄参说:“他姑舅,家里穷呀!咱要是有一根草绳的路也不带连你姑舅了。咱二丫晓事,粗活细活凭你吩咐,该骂该打全当你自家闺女。你就尽管使唤吧。”黄参长得像秋后枯丝瓜一样。黄参财源滚滚,可人却发不起来。黄参一双耗子眼在橘红白花花的脖颈上睃来睃去,笑嘻嘻说:“五哥瞧你话说得。我是谁?你是谁?再外咱三脚没踹出五服圈子去不是?橘红不就是我亲闺女?还能是什么?行了,搁下她,你这就回。我黄参保准她月月往家汇银行票啦!”爹千感恩万戴德。爹差不多要给黄参下跪了。爹满怀喜悦地走了。爹走时对橘红说:“二丫,咱吴家就你了呢!”爹说这话时老眼里泪花盈盈。
当天夜里橘红就被黄参叫进他屋里。黄参的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臊味。黄参把门反锁了。黄参一双耗子眼直勾勾盯住橘红雪白的脖颈。“橘红,你的皮肤真白!”黄参说,“橘红,穿这么厚,你不嫌热得慌?”
橘红慌。橘红不是热得慌,而是怕得慌。长到十九岁,橘红没有近过男人,可男人色迷迷的眼神她是觉得出来的。橘红说:“舅!”
黄参一拍沙发扶手:“别叫舅!叫老板!叫黄老板!老板!懂不懂?”
橘红颤抖着,眼泪快出来了。橘红说:“老板。”
黄参恢复了初态,说:“对了,这就对了。我是谁?你是谁?我是你的老板,你是我的佣工。你得记明白这一点。”
橘红怯巴巴说:“爹说,我是你闺女。”
黄参哈哈大笑。黄参秋后丝瓜一样的瘦架子哈哈大笑。黄参说:“闺女?你当你还小哇,你十九不是?我打哪儿找来你这么个闺女?咱们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过去我穷时咋没见你这个闺女来打探过?敢情人有了活路就有了闺女呀?去球吧!我是你老板,不是你亲爹。我可告诉你,你要识相,听我的,慢待不了你。不识相,行,你走,这就走,路费我掏了,追你爹去,他还走不太远。”
橘红说不出话来。橘红可怜巴巴用眼神乞求面前这位瘦小的汉子。
黄参移过来,伸出手,抓住浑身颤抖的橘红,把她摁在自己身边。黄参笑眯眯说:“橘红,你要听话。这是你爹吩咐的不是?听话好。听话老板才会照顾你,疼你,拿你当自家人。对了,这就对了。瞧瞧你这身衣服,哎呀呀,这算什么衣服?女孩子哪能穿这样的衣服?这不作践人吗?你瞧这扣子,这扣子,这扣子……这哪是女孩子穿的衣服。来来——”
黄参倒抽一口气,耗子眼瞪成牛眼,身子往后一倾,倒在沙发上直呻吟。
橘红头昏,半梦半醒。橘红感到自己的上衣已不在身上了。身上只剩下一件半头小衣。橘红有些不相信,有些弄不懂。她觉得冷。她下意识将两支圆滚滚的手臂拥在胸前。橘红的身子丰腴雪白,耀人眼。那是一种莲子米似的半透明的白。橘红有一身稀罕的好肤色。橘红感到一双干燥的手一寸寸侵上她的裸背。她紧闭着眼,眼泪夺眶而出。橘红喊:“不!”
黄参一呆,说:“怎么,你不想听话?你不想听老板的话?好,那你走,你走吧!你穿上衣服,这就走。去对你爹说,说你干不下来。说你不会挣钱。不敢挣钱。说就让你们吴家断了烟火吧!你橘红没有能耐。你走吧,走呀,干吗不走?”
橘红闭着眼,泪水涔涔。橘红不能站起来了。衣服就在脚边,门在几步之外,但橘红不能。爹说:“好二丫!”爹说:“二丫,咱吴家就你了呢!”爹说这话时老泪纵横。橘红不能。橘红把眼闭得紧紧的。
黄参说:“怎么,想好了没有?不走啦?这就对啦,橘红你这就对啦!橘红你是聪明的。你聪明。老板我不会亏待你,绝不亏待。你拿着,这是十块。这是钱。新崭崭的钱。你拿着。老板我不会亏待你。拿着。来吧。”
橘红头昏。她的头没有撞在床沿上。老板把她拖到床上时显得十分温存。她头昏。她觉得天昏地暗。吴家不会断烟火,吴家有后了。她想。橘红给吴家传了烟火。爹说:“好二丫!”橘红说:“不!”
黄参赤条条爬起来,变了脸:“又怎么啦?!”
橘红哽噎道:“你不能这样。我还是黄花闺女,你不能让我明明白白丢了身子!”
黄参作难了。黄参说:“那咋办?”
橘红抽泣说:“你先把我打昏过去吧。”
黄参说:“你这不是要我犯命案吗?”
橘红说:“我不能明明白白丢身子。”
黄参说:“那咋办?”
橘红想了想,啜泣道:“那,你拿酒来。”
黄参去拿酒,倒了半茶杯给橘红。橘红硬硬心捏着鼻子灌了进去,呛得直咳。可是不行,橘红很明白。橘红又灌了半茶杯,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行。还是明明白白。橘红急了,抓过黄参手里的酒瓶子,一气全灌进嘴里。
还是不行。橘红还是明明白白。
橘红绝望了,倒在床上抽泣。
黄参站在床边,目瞪口呆。黄参的耗子眼变成了牛眼又变成鸵鸟蛋。黄参小心翼翼问:“橘红,头昏不?”
橘红泪流满面地摇头。
黄参突然直起身子,走到沙发前,穿上裤衩,套上背心。黄参转过身来说:“行了,橘红,你起来。橘红你起来,把衣服穿上。听着,从现在起,你就当我的陪酒员。”
橘红撑起身,呆呆地看着黄参。橘红不明白。
黄参说:“咋啦?”
橘红哇地哭出声来,嚎天恸地。
橘红去街上买衣服。橘红走在商店林立的大街上。老板说:“买露一点的。”老板知道橘红有一身稀罕的肉。
橘红站在一家时装店前吭吭地咳嗽。
六
蓝猫避开一辆疯子似飞驶而来的摩托车。蓝猫很灵巧。她已经熟悉了怎样躲避城市的车辆。泥水溅在她面前的泥土上,有如褐黄色的珍珠。城市的泥水都生成得乖奇。蓝猫左右看看,再没有车来,这才小心地拖着受伤的脚穿过马路,绕到那栋毛糙的两层白楼背后。蓝猫今天不饿。因为她已经明白了在城市也得捕老鼠的道理。而捕老鼠蓝猫是很在行的。蓝猫今天情绪不错。蓝猫今天受了夸奖。“瞧呀。那只猫会捉老鼠!它捉老鼠呢!”一个女人喊。蓝猫想笑。敢情城市人也有痴的,猫不捉老鼠干吗?但她没笑。她看见那个女人身后就有一只猫。那只猫肥头大耳,敌视地看着她。那个女人对她招手:“咪咪,来,喂你牛奶吃。”蓝猫没有去。蓝猫习惯自食其力。
那只白色的猫站在院墙上,一看见蓝猫就大声喊:“小妞,过来玩玩!小妞,过来玩玩!”蓝猫不理他,径自爬上晒台。蓝猫又看见他了。他伫立在他的屋檐下,颈毛乍立如针,双目炯炯有神,浑身的皮毛黑得发亮,身姿伟岸而又沉稳。蓝猫听见他结实的筋骨咔吧咔吧地作响。
蓝猫的瞳人湿润了。心想,这就是城市呀!
那只白猫仍在院墙上大声喊:“小妞,过来玩玩!小妞,过来玩玩!”
七
五孩是最早回来的。
五孩今天只卖了一小袋花生。卖完花生后她就去昨天那条巷子里。她想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昨天买花生的那两个城市人。五孩找呀找,可是城市人没有出现。满街都是其他的城市人,那两个城市人却像偷得了手的老鼠,躲在后面匿笑。可恶的城市人这怎么办呢?哥哥过两天就要运花生来了。哥哥运花生来就要带钱回去。哥哥总是一分一分地数。这可是差整整七十五块呀。可是那两个城市老鼠却不出来。五孩又担心家里的花生害老鼠,五孩就回来了。
第二个回来的是李药。城建学院的清洁女工按时上下班,这是李药的骄傲。李药在大学上班。李药拿的是国家工资。李药每个月在工资单上签字。这可大不一样啊。虽然李药从来不对人说她一个人要负责一栋六层楼的清洁卫生,扫地抹地擦窗户捅厕所;要给每个办公室打开水,每天两次,每次七十四瓶;要分发一大堆报刊信件。下一楼上六楼,整天手不停脚不住,那是很累人的工作。李药从来不讲。李药要讲就讲她在大学上班,她拿国家工资。这很不一样呢!
李药一回来就忙着洗澡洗衣服。李药有很多花衣服。李药爱买街头三轮车拖着卖的零碎布头。论斤算,又俏又便宜。李药洗完衣服就“费”呀“费”地往脸上涂爱丽丝面膜。五孩在走道里搅面疙瘩汤当晚饭。五孩问:“李药姐,你来一点?”李药不耐烦说:“吃过了。学校吃食堂呢。”但是李药等五孩做好面疙瘩汤后还是过来盛了一大碗,三天没吃饭似的稀里呼噜喝了。五孩问:“李药姐,好吃吗?”李药说:“味道差多了,不如我们食堂。”五孩就问:“食堂吃甚呢?”李药嘲讽道:“土冒,这还不知道。馍、饺子、大肉熬萝卜。”五孩说:“我当什么御食,不就大肉吗?明天我也割一刀大肉回来。”李药说:“别烧了。刚赔了几十块,你当你是谁?小心你哥来揍你。”五孩嘴硬,说:“才不呢,我哥顶疼我。我哥说我机灵。”心里却嘀咕,害怕见着哥那副模样。话瘾也小了。不声不响去楼下洗锅刷碗。
橘红回来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五孩说:“橘红姐,你今天最早。”橘红今天身上的酒味不那么浓,五孩就敢和她说话了。橘红“唔”了一声,从裙兜里摸出一方手绢,打开,是一叠钱。丢给五孩,说:“收好,七十五块”。五孩说:“这是什么?”橘红说:“你发晕怎么,这是钱。”五孩说:“给我的?”橘红说:“怎么啦?”五孩说:“为什么?”橘红烦了:“什么为什么?给你就拿着,啰唆个屁!”五孩呆呆地,看手中那叠票子,突然明白了,咧开大嘴笑说:“橘红姐,我知道,你是找到了那两个城市人,把钱要回来了吧?”橘红敷衍道:“唔。”五孩一蹦老高:“哈,钱找回了!这下我不怕我哥来了!橘红姐,我该怎么谢你?赶明儿我给你买双尼龙袜吧!”李药一旁说:“傻子!”一边趿着凉拖鞋过来,在灯下打量橘红身上那套二合一裙,说:“橘红姐,这身衣服哪儿买的,好亮眼!”橘红说:“黄氏时装店买的。”李药说:“多少钱?明天我也去买一套。”橘红说:“八九十吧。”李药抽了口冷气,说:“也不怎么样。腰太窄,上面露得太多,伤皮肤。”说完就走到一边去了。
冷子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天燥热得很。姑娘们洗过后就把凉席拖到晒台上躺着纳凉。五孩先已在晒台上泼了两大桶水,大家觉得渐渐有了凉意。
一只猫从下面爬上晒台。五孩用凉鞋去丢它。李药也丢。猫倏地躲进走道。橘红说:“干吗你们?它又没招惹你们,打它怎么的。”李药说:“猫跟着犯忌呢。”五孩说:“是犯忌。”橘红说:“你那里就没猫?”两个人就不吭声了。李药家的猫有一次生了七只崽。
五孩今天很高兴。五孩找回了被人骗去的钱。五孩很慷慨地装了一蒲扇花生来请大家客,大家也不谦让,慢慢剥花生吃。
五孩今天话很多。五孩说:“吓,我今天瞧见一桩故事,可是开了眼界啦!你们猜怎么的。我今天看见一个女人揍她的男人,可是往真里揍哇。啧,就当大街上。那女人说:跟我回去。那男人说:不。那女人说:回不回去?那男人说:就不。那女人抡巴掌就是两下,咣咣。那男人就说;你别打了,我跟你回去不就得了?那女人吐口唾沫,说:早干什么去了?”
冷子一边问:“也没人上去劝?”
五孩说:“人倒是围了几层,看猴戏似的。都喊:‘打!打!打出一个新天地!’”
冷子说:“都什么呀。”
橘红接过来说:“你当是咱乡里呀,人缘看得比粮食金贵。”
冷子说:“再怎么,都是人呢。”
橘红说:“人不假,分着七种八样呢。”
有一会儿都没说话,都仰着脸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看久了,眨巴着,像要掉下来似的。
五孩耐不住,翻过来趴着,黑暗里说:“下月就中秋了。我哥这回来,我要我哥下月来接我回去。我想我爹妈了。你们呢?”
大家都不接五孩的话。
星星依旧眨着,一颗颗像挂不住,要落了。
五孩不知道没趣,又说:“李药姐,你这件小褂真好看,是我上次陪你花一块八买的布头做的?你手真巧。赶明儿我也去扯块布头,你帮我照样裁一件,好不好?”
李药说:“就你那身段呀?要腰没腰,要胸没胸,穿什么都浪费了。”
五孩不服气地说:“你的胸也不是自己长的吗。”
李药说:“说你土冒吧。这叫文胸,合着身板儿最标准的女明星做的。正宗港货,花了我二十一块三呢!”
橘红吭吭地咳嗽。咳定后起身吐出一口痰去。一起一落,黑暗中裸着的上身白花花耀眼。
五孩羡慕地说:“橘红姐,你的皮肤真白!”
橘红躺下说:“白也不福气。”
五孩认真地说:“就白好。女人白,穿什么都上眼。像李药姐,枉有那么些好衣服了。”
李药恼怒道:“你懂个屁!现在国际上时兴皮肤黑。人家外国女人没事还找太阳晒呢!”
橘红一阵剧烈地咳,咳得一天星星都抖动。
冷子说:“橘红姐,今天又陪酒了?”
橘红说:“唔。”
冷子说:“你别喝那么多。酒伤身子呢。”
橘红说:“今天没喝白的。人家卫生局的,不喝白的。我今天就喝了五六瓶啤酒。”
五孩冲夜空吐舌头。
五孩说:“橘红姐,都吃些什么稀罕菜呀?”
橘红说:“海参、鲍鱼、大虾、发菜。”
五孩瞪着眼说:“喂!听也没听说过。”
橘红有了些情绪,兴奋地说:“这也算不上什么。过去都讲山珍海味,现在不兴这了,讲究野吃。毒蛇蜗牛百足虫蚁酱,什么怕人什么脏吃什么。”
五孩说:“妈呀!”
李药说:“那橘红姐,你也算是大场面上的人了!”
橘红说:“什么场面,也就是拿钱打漂漂。你们还记得我喝醉那回不?那回我们老板为抢市建三公司的一份合同,在鸳鸯酒楼,摆了六桌,每桌五百,酒水单开价。那天我换桌敬酒,光白酒,八钱的杯子就喝了二十一杯,果酒啤酒没计数。”
五孩说:“那不光菜钱就花了三千?!”
李药说:“你土冒。还有酒钱呢?现在最时兴喝洋酒。”
橘红说:“花多少是老板的事。只要合同抢过来,这亏吃不了。我只知道那天最后一道菜是芒果,专从广西运来的。每人一只,用美元叠成的纸盘盛着。”
五孩说:“美元是什么?”
李药说:“说你呢,什么都不懂。美元就是美国的人民币呗!”
五孩说:“嗬!”
橘红一气说了这些,止不住又一阵咳嗽。
冷子就爬起来,进屋去倒了半杯水出来,看橘红一气干了,冷子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叹口气,悄悄躺下了。
大家又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越来越稠。
冷子睁大眼用力看定夜空。几只猫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厮打,呜哇乱叫。冷子想明早一定得按时起来。身边的五孩和李药已发出轻微的鼾声。冷子这时听见橘红说:
“冷子,我饿。”
八
蓝猫在一片荒地上行走。这片荒地属于城市的一个老住宅区。老房子拆了,新房子正在盖。蓝猫是去捉老鼠的。蓝猫的脚已经好多了。不那么疼了。蓝猫现在至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城市不光有楼房,城市也有老鼠。蓝猫不再感到困惑和委屈,甚至她也不那么憎恶这个城市了。蓝猫起来得比那四个女孩子早。她饿。饿教会了她在农村就懂得的道理:猫是要捉老鼠的。当然也有例外。蓝猫曾经看见过一只不捉老鼠的猫。那只猫躺在主人暖和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打呼噜。城市猫都是有主人的。那只猫有很长的毛,一只眼睛是蓝色的。那只猫吃牛奶拌的鱼子粥。那只猫不吃老鼠,这是肯定的。但是蓝猫想:不吃老鼠的猫也算是猫么?蓝猫因此而生出对那城市猫的鄙视。
蓝猫不停地往前走,不时停下来警觉地四下张望。这是一片废墟,堆满了残砖泥灰。城市更像这片废墟的扩张,到处是死亡的和新生的残砖泥灰。废墟展示着城市的阅历,它是城市的过去和未来。另一方面,废墟又刺激城市的作为。这就是城市的魅力。蓝猫很高兴自己开始有了城市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