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院子在墨水湖畔,占地约三十公顷,分东院西院。一条柏油马路从中间将两院隔开,整个形状像一对猪或牛或羊或马或人的肾。两个院子被隔开了其实仍然属于一个。
院子是军营。
院子建在一个高地上。测绘图上标明方圆几十里再找不到这样的高地。院子建好以后就开始用大卡车往里面拉人拉东西,一般总是三四辆车为一队。当地渔场的职工和菜农就说:“好,又住进一个排。”
其实不是一个排,只是一家。
直到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后,陆续有一些鹤发童颜的老人牵着小保姆或是被小保姆牵着慢慢从院子里出来。走上湖边的小道,愉快或愤懑地打喷嚏,渔场的职工和附近的菜农才知道,院子原来是干休所。自然也算军营,只不过是个比较特别的军营。
国家职能部门给院子起了个名字:考微路139号。
渔场的职工和附近的菜农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雅而淡泊。虽然渔场是138号,只少一个数。
但他们不知道院子里的人怎么想。院子最初与外面不联络。
一般说来,军营总是有些神秘。
二
原第十三集团军A混成旅训练中心管理主任,中校芮虎因为旧伤屡发不能履行职责,被调回原籍重新分配。
这属于照顾性质的调动。芮虎明白,他不能做什么坚持。这已不是一九七九年在越南战场上了。那个时候他有过好几次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劣迹,虽然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连长。
调令上通知他去干休所当所长。原所长已离休了,就在那个干休所养老。
“这个干休所成立五年了。”干部部组织部休干处刘干事盯着芮虎头上的白墙毫无表情地介绍说,“共有休干五十七名。休干遗孀六名。休干中正军职以上十八名,正师职以上二十八名。五五年授衔的少将三名,大校七名,上校十四名。休干中百分之三十一是老红军,百分之三十是老八路。新中国成立后参加革命的有两名……”
刘干事的嘴机械地嚅动着。芮虎有些羡慕,他想弄明白刘干事是怎样做到这样如数家珍的。除了这一个干休所,由干休处负责管理的干休所还有七个。一个有八个孩子的母亲有时还会弄错自己孩子的名字。他还想,这些数字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当兵十五年,只知道一一三高地、第四作战方案、T三四、嘎斯五一、六四式……别的他知道得少,也没有机会知道。他想起以前的一件事。那时他的左腿还在他身上长着。他奉命带一支突击队去摸越军一个高地。他只用伤亡三人的微小代价拿下了那个高地,对方守军二十六人无一生还。一位前线指挥部的首长在监视器里目睹了这场战斗的全过程。首长一定要见见这位年轻的指挥官。首长对芮虎说:“小伙子,仗打得不错,很有弹性。好好干,以后争取指挥更大的场面,打更多这样的仗!”芮虎当时耳孔滴着血,累得直想睡觉,没好气地说:“谁他妈老想打下去?打两下是个意思。打仗是要死人的,能当饭吃?”首长被呛得一嗝。人家刚从死亡场回来的英雄,不便发作。过后对芮虎的团长说:“这是个歪种,扶不起来,以后只能在基层干。”
但是他芮虎现在要管理一大群将军。
“……你呀,先休息几天,然后去所里接手。熟悉一下情况,再把家属接来。”刘干事说。
“我没有家属。”
刘干事一愣,半天才想起干部情况介绍中有这么一段文字。面前这位黑硬干瘦的军官在前线泡了五年,受了四次伤,丢了一条腿,混了个二等甲级残废证,居然仍活得硬朗,而他在和平环境里自由自在生活着的妻子却得癌症死了。
这小子克妻。刘干事想。
三
宁带一个军,不管一个村。芮虎到所里报到的第二天就懂得这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负责生活的赵管理员如获救星地向新任所长汇报工作:
有六名休干拒绝领取服装费,要求仍然发给军服,承认他们是军人;
休干李瑞祥副部长已经第二十八次递来报告,郑重说明若再不落实他的级别政策,他就要进京找老首长告御状了;
休干麦迪政委要求组织解决身边无子女照顾的困难;
休干李云生副司令员在陆军三十六医院养病一住就是五年,医院多次要求所里把没有大病的李副司令员接回来,但李副司令员就是不走;
由休干黄道明处长承包的服装厂欠债四十八万元,现在债权人纷纷索债;
渔场前些日子通知所里,从下半年开始,所里付给的钓鱼费由每竿每月六十元增加到二百元。按所里十五竿计,每年共要四万元,但所里下半年已经增加了门球队、迪斯科队、气功班等诸多开支,根本挪不动这笔活动费的开支;
两年前所里利用汽车班装备修建了汽车维修厂,占用附近流兰乡杨汉村菜地两亩。原商定除按国家规定数目付给土地费外,还负责解决杨汉村两名就业指标。现在杨汉村改变了条件,要所里转卖一辆三照齐全的九成新桑塔纳轿车给村里。
还有……
芮虎坐在赵管理员对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入角色。赵管理员竹筒倒豆地向他汇报所里的工作,他却在奇怪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而面前那位疲倦又执著的上尉军官在唠唠叨叨说些什么?这一切他都不明白。直到目前为止,芮虎还没有机会检查一下自己的办公桌和文件柜。那些都是前任留下的。
芮虎问:“原来的所长都干了些什么?难道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问过以后才有些后悔。这是犯忌讳的。
赵管理员呆呆地看着新上司,突然拍拍脑袋,说:“对啦,差点忘了!线材厂答应接收李所长的爱人进厂,工作在保安组。不过他们要所里每年拨给他们厂十万度计划用电指标。这是交换条件。”
“李所长的爱人没有工作?”
“有。原来在汉口上班,嫌太远。”
“李瑞祥副部长的级别是怎么回事?”
“李瑞祥副部长离休前任职的级别是军级。按惯例,李副部长离休后应享受正军职待遇。他是省军区转来的。省军区在他的离休报告上写明李副部长可以享受副军职待遇。也就是说,省军区只承认他是正师干部。”
“善后办干部部怎么说?”
“不好说。过去有不少这样的事,干部任命时只有职位没有相应级别。在职时一般没有人提出,革命工作吗。”
“难道这事也要所里解决?”
赵管理员不说话。
“那么,麦迪政委的事呢?”
“麦政委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出国了,两个女儿都嫁在北京。老三麦可一九八四年犯杀人罪判了十五年刑。老两口都有病。所里曾经与麦政委的女儿联系过,她们愿意调回。但麦政委和他老伴不干,点名要麦可照顾。”
“这不是拧绳吗?”
赵管理员又不说话。
“李云生副司令呢?他是怎么回事?”
“李副司令一进所就到陆军医院住院养病,一住就是五年,除过年过节外,很少回家。医院说,李副司令只有轻微的高血压和静脉曲张,完全没有必要住院。”
“那他干吗不回来?”
“和老伴关系不好,总吵架。”
“李副司令老伴是干什么的?”
“原来是李云生在军分区当副司令员时那个地区工会的妇女干部,以后辞职不干了。”
“子女呢?子女都不说话?”
“没有子女。李副司令前妻倒是留下一个儿子,早就不来往了。”
“所里有个服装厂?”
“有个服装厂,有个汽车维修厂,有个对外营业的餐馆。服装厂过去是被服小组,原来就两个人,负责所里的老干被服,后来帮助三五一工厂做点服装加工。”
“服装厂怎么由休养干部承包?”
“黄道明处长过去是老后勤,熟悉这一套。”
“不是亏了吗?”
“先前并没亏。去年做了一批新式军服卖给地方,赚了一笔,大概是一万多。”
“现在呢?你刚才不是说欠债四十多万?”
“那是做计算机生意亏的。”
“服装厂怎么又做起计算机生意来?扯淡吗!”
“现在社会上都这样。”
“把服装厂的账本调来看看,看怎么回事。”
“黄处长说承包期未满,拒绝交出账目。”
芮虎感到头疼。这种事情不像他在训练中心当管理主任那么简单。那时训练中心有严格的规章条目,每一次任务都有上级周密的计划方案。大部分时间,他只与没有生命的材料、器械和设施打交道,而现在他的对象是人。是老人。是老军人。他们之中每一个人的军龄都比他的岁数长出一大截子。
赵管理员满怀希望地等着新上司发出第一道指示。他很疲倦,显然休息不好,头顶早谢,样子不像三十而像四十岁的人。芮虎突然在心里同情起赵管理员来。
宁带一个军,不管一个村。
四
和老干部们见面是下午传达总政八号文件的会上。
休干们大都知道新所长来了。经历过太多升迁调动的事,一般对新来的所长都不冷不热。也有几个热心的,问一些“小伙子哪儿人呀”,“过去在什么地方当兵”,“爱人干什么的”,“有没有小孩呀”的话,让芮虎觉得自己是面对着一大群家长。
念文件的是政工组的杨干事。这是一位地方大学毕业的哲学系学士,现在的军衔是少尉,小白脸。文件念得无滋无味,但很流畅。文件念完,接下来是讨论。可是第一个发言的老干部就走了题,说起所里澡堂子的事来。于是休干们一个个都发开了牢骚。什么交通费呀,暖气供应时间呀,公勤呀,送孩子上军区托儿所的班车呀,看病的车次呀,等等。发言很踊跃。
芮虎看见杨干事一本正经坐在对面,看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一个字也没有往记录本上记。休干们在发言时都对着他,但谁也没有注意他是不是在做记录,仿佛只要让他们宣泄一遍,记不记无关紧要似的。杨干事在翻书页时抬头松弛松弛脖颈,视线与芮虎相接。杨干事面不改色,继续低头看他的古龙。芮虎想,这人大概在大学里练过一段时间气功。
芮虎观察会议室里的休干们。
那些老头个个愤愤不平,牢骚满腹,滔滔不绝,一张张脸都那么干燥无光,缺乏水分和生气,颧骨和眉棱都明白无误地凸显着,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是患了营养不良症。他们的良好记忆和叙述的无主题不连贯同样让人吃惊。芮虎开始明白杨干事为什么看古龙了。
芮虎渐渐注意到两个人。
一位是秦英雄。这位干休所级别最高同时年龄也最大的老头,离休前是大军区副司令员,五五年授衔时的少将。秦英雄典型的习武气质,高骡大马式的身架,腰板笔直,口阔鼻隆,天庭饱满,两道浓眉黑如两道砸在宣纸上的墨汁,被炯炯有神的一对眼球撑着,头发却全白了,雪铺一样,一丝杂色也没有,顶在他那硕大无朋的脑袋上,十分有风度。秦英雄独自一人坐在会议室一角,腿不斜挂,背不靠椅,两手放在膝盖上,端直坐着,严肃地板着脸。他自始至终没有参加杂烩式的讨论。
另一位是顾守炎。老头子清癯干瘦,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儿。大约有病,两颊浮着两朵孩子似的红晕,眯缝着一双近视眼,从镜片后面饶有兴致地看定发言的人,不时将身上的鸭鸭牌羽绒服的衣领竖起来护住脖颈。下面是一双保暖鞋。这位前任军械部枪械研究所少将所长也是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芮虎悄悄走到会议室一角,坐在秦英雄旁边。
芮虎说:“秦司令,您不说两句?”
秦英雄看看新所长,仍然保持着笔直的身板说:“没什么说的。”
“不说对文件的体会,对所里工作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一提。”
“没什么意见。”秦英雄说,“组织上让休息,也是执行命令,有什么条件好讲。军人不讲条件。”
“所里应该为老首长们安度晚年创造良好的条件,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我们也是军人,要说。也是执行命令。”
“我们离休了,不能再为党和国家服务。安心养老吧,尽量少给组织上添麻烦。”
“秦司令,您太客气。”
“我是二九年入党的,觉悟还有一些的。芮所长原来在哪支部队服役?”
“第十三集团军。”
“哦?你们军长是不是景太和?”
“对。秦司令认识?”
“四二年在晋西军分区,他是我那个团的敌工干事。”
“那您是我首长的首长了。”
秦英雄不再说什么,依然笔挺地坐在那里,如一尊铜塑。
会议室里,发言仍在继续,如煮沸了的面汤。
五
脸上满是尘土的洪湖县法院法警把传票交给芮虎的时候笑着说:“我过去来过省城,是八二年。那次是跟民政局局长来给首长送年货。首长真客气,硬要留我们吃饭。”停了一下又补充道,“首长真好。”
芮虎觉得莫名其妙。
传票是送给休干李瑞祥副部长的,通知李副部长本月二十八日到庭,参加洪湖远东农副牧林渔业经营有限公司受讹案的审理。李副部长作为被告中的一名被传。
大概洪湖方面考虑到李副部长是洪湖出来的老革命,连本县县长每年春节前都要专程来拜年,所以传票没有直接寄给本人,而是差法警专门送到所里。同时附给所里一份案情详细背景情况说明。
李瑞祥副部长一九八六年六月受聘担任洪湖渔光农工商集团名誉董事长。一九八六年九月,渔光农工商集团与江西大华羽绒服装厂签订一份三吨鸭绒的供货合同,急需一笔资金。该集团经理手执李瑞祥亲笔信到李的原籍找到远东公司,硬支走远东公司账上十二万元,之后长达二十五个月不偿还。远东公司终因尺寸短缺及经营不善而倒闭。远东公司指控渔光农工商集团负有主要经济责任。
李瑞祥副部长任名誉董事长以来,三年未在渔光农工商集团拿过一分钱薪水(过年过节接受小磨麻油年糕羊肉野鸭等年货不计),倒在一九八七年将自己多年积蓄的一万元现款无偿赠给渔光农工商集团作为资金。此为补充材料。
芮虎打电话把杨干事找来。
芮虎问:“所里怎么能允许离休干部在外面随便任职?”
杨干事看了看材料,不动声色地说:“所里在外面挂职的离休干部不止李瑞祥一个人,大约还有三四个,也不是什么正式职务,都是名誉性质的,给人家当一张虎皮罢了。几十年,当领导当惯了,说退就退下来,连警卫秘书勤务都不剩一个,是我也耐不住这份寂寞。再说老区人穷,家乡想干点事,请你去贡献点余热,你好意思拒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芮虎说:“为家乡建设尽点义务是可以的,但总得经过组织上研究同意,毕竟是军人吧。”
杨干事说:“这种事,人家根本不找所里,也就谈不上研究同意。”
芮虎看着杨干事,他觉得这位白脸少尉军官说话办事都那么明白,让人受不了。但他找不出他有什么不对。
他让杨干事把传票给李瑞祥送去。
杨干事无动于衷地走了。
几分钟后李瑞祥副部长就怒气冲冲打电话给芮虎。
“芮所长吗?所里怎么可以随便代我收传票?这像什么话?简直乱弹琴吗!我把话说在前面,谁收传票谁去打官司,这个官司我不认!”
芮虎说:“李副部长,法院的传票不是想收就收,想不收就不收的。人家也是以组织的名义送来的,很客气,没有冒犯首长的意思。您看是不是准备一下,到时候所里安排车,让杨干事陪您一块儿去洪湖。如果必要,组织上可以出面做一些说明工作。”
李瑞祥在电话里吼:“我不要所里派什么杨干事刘干事!我也不会去!这个官司我不认,他一个洪湖就想告倒我?扯他的淡吧!”
芮虎仍然耐着性子说:“李副部长,您还是想一想,冷静一点。法律面前……”
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芮虎一愣。话筒里吱吱地响。他感到耳机里有异样,他断定电话班有人在窃听。
他吼道:“谁在值班?”
六
芮虎的旧伤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