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伤口隐隐作痛,火烧火燎的。带来的止痛片早吃完了。芮虎打电话到卫生所问可不可以拿几包药片。对方说:“你先来看病。你是所长但不是医生,你没有处方权。”
芮虎悻悻地放下电话,问杨干事:“这人是谁?好傲慢!”
杨干事问:“男的女的?”
芮虎说:“女的。”
杨干事很怪地一笑,说:“大概是顾池风,顾守炎所长的女儿。她不仅傲慢呢。”
芮虎不大喜欢杨干事的阴阳怪气,但还是问:“还有什么?”
杨干事什么也没说,像是没听见。
顾池风医生对新来的芮所长显得有些冷淡。她先检查了芮虎的假肢茬口,又检查了芮虎左臂上的旧伤,然后说:“你太爱散步了,这可不行,你以为你能和健康人比赛怎么的?假肢得经常取下来,让伤口有机会喘口气,要不你拿止痛片当饭吃也不管用。顺便问一下,你的假肢在哪儿装的?”
“上海假肢四厂。”
“假肢不合格。”
“怎么会?他们是专为前线提供的。”
顾池风冷笑道:“别以为英雄使用的都是一流产品。”
她走到一边去洗手,头也不回地说:“另外,你左臂上的伤口不是贯通伤,里面还有东西。”
“我是在前线野战医院做的手术。”
“医院里并不都是好大夫。”顾池风冷冷地说。
芮虎不知道他这时该不该戴上假肢,他有些尴尬。他看着顾池风仔细地用酒精棉球揩洗葱管似的纤长的手指头。那双手指刚才触摸在他的伤口处显得异常灵敏和温暖。顾池风长得娇媚而丰腴,极似蒲松龄笔下的狐精。这么一个人裹在一件冷冰冰的雪白大褂里实在不那么合适,芮虎心想。
“这是联单。你去军区总医院复诊一下臂上的伤,每天来做半小时理疗。”
“完了?”芮虎觉得还应该有点什么。
“完了。”
“止痛片呢?”
顾池风没有理他,把脖颈间悬着的耳机移上去,坐到一边,像个中学生似的专心读一本《B超机临床应用》。
“妈的。”芮虎心里嘀咕着,“怎么所里的工作人员都害上了读书热?”他套上假肢,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出药味冲鼻的卫生所。
晚上新闻联播节目时,顾池风给芮虎挂了个电话。
“你到我这里来一下。”顾池风在电话里说。
“我并没有答应你要去做理疗。”芮虎没好气地说。
“我没说理疗。我说了吗?那是你自己的事。”
“那干吗?”
“当然有事。没事还找你?”
“去卫生所?”
“不,我家里。或者说顾所长家里。东区三栋。”
芮虎挂了电话。他弄不明白他和顾池风谁是领导。
芮虎找到东区三栋。在院子门口被铁门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腿不方便,但这不是理由。在这之前芮虎没有这么娇惯过,环境有时候比自身的能力和意志厉害得多。
芮虎来所里后发现每家都有一个院子。所里原来没有给每家盖院子,房子盖好后每家前后都空出一片地方,种了树,修了花坛,另外还在所部外面给每家划出一小片“自留地”,让老头老太太们闲时种点葱呀什么的。后来有人把自家前后的空地围起来,形成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大同小异,一致的是每家的院墙上都用碎玻璃插出一排排冰冷的墙刺,于是干休所就实际上成为一个个相对独立且封闭的单位。所里有围墙,有大铁门,又有警卫班,安全无恙,芮虎弄不懂再砌出一道道围墙有什么意义。
顾池风和顾守炎所长都在客厅里。
顾池风没穿白大褂,套一件杏黄高领羊毛衫,长发盘在头顶,娇媚之态夺人。顾守炎拿一份《老年文汇报》坐在沙发上看,见芮虎进门,说:“我说不必打搅芮所长的。一点小事,何必麻烦。”
顾池风冷冷地说:“你替他省什么心?这是他的职责,根本说不上打搅。”
芮虎自己找地方坐下,问:“什么事?”
顾池风说:“我妈今晚从上海回来,要车去码头接人,要了三次,都说没车。也真是怪事,老头子们用车要记公里,那些工作人员整天开车送老婆接孩子,家用私车似的,所里的车到底是配给谁的?到底是老干部在休养,还是那些老爷兵在休养?”
芮虎心想你太刻薄。但他没说心里想的,而是说:“你再要要。”
顾池风拿起电话:“请接司机班。是刘班长?还是那件事,求你发发慈悲给个车,总不能让老太太从码头走回来吧?”
刘班长在电话里痛苦万状地说:“真的不骗你,没有车了,车都出去了。卡车你要不要?有个生活卡车在家里。”
顾池风放下电话,嘲讽地看着芮虎。
芮虎过去把电话拿起来:“总机吗?给我接司机班。是小刘?我是芮虎。我有事出去,有车没有?对,现在。”
刘班长说:“家里还有一辆丰田和一辆上海,要哪辆车跟你去?”
芮虎脸红了:“你浑蛋!你听着,你现在立刻去找赵管理员,就说我说的,从明天开始,你到炊事班参加劳动。什么时候回车队回不回车队再说。现在就去!别忙,你立刻派车到顾所长家来。要丰田。你自己开来!”
芮虎放下电话,觉得脸怎么也挂不住。
顾守炎一点也没动气,说:“芮所长,小刘可能确实有困难,你别计较。池风,给芮所长倒水。”
顾池风仿佛耳背,转身进屋去了。
顾守炎摇摇头,自己给芮虎倒了茶。芮虎不渴,但需要茶杯做道具。端起茶杯,看里面的茶叶沉浮。
顾守炎坐下,重新拿起《老年文汇报》,说:“我们都是些残废人了,总是给组织上添麻烦。”
芮虎说:“首长不该这么说。”
顾守炎说:“说不说都是实际情况。”
芮虎说:“首长身体还不错。”
顾守炎说:“不行喽。七十六进七十七喽。土已经埋到下巴上,也就是等着交购粮本了。”
芮虎说:“哪里。”
顾守炎说:“中国男人平均寿命六十六,我已经赚了人家十岁,再赚就有些贫富不均了,该打倒了。”
顾守炎说这些话时笑眯眯的,脸颊上的红晕袅袅浮动。芮虎觉得这老头不但长得仙风道骨,连生命观都带点道学味。这个时候芮虎才观察到,客厅里挂着好几幅笔墨老到的书法和中国画,其中有一幅是秦风中的《蒹葭》两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再看那些字画,竟都题着顾守炎自己的名字,还有一方闲章,叫“山外山人”。
芮虎说:“这些都是首长的宝墨?”
顾守炎笑道:“什么宝墨,闲着没事,涂鸦罢了。”
“首长学字画多久了?”
“二十九年了。那时还没有池风。组织上要我休息,把位子让出来给年轻人。我那时正当壮年,才四十六七岁,又没有什么病,闲着太空,想想干些什么呢?生孩子吧,就生了池风。以后又学着弄这个。不能当正经事干,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刘班长开车来了。车停在院子外面,刘班长在外面怯怯地敲院子的铁门。
顾守炎穿上大衣,说:“池风,我去接你妈。你把门看好。”
芮虎想到自己也该走了。站起来,搁下茶杯。顾池风从里屋出来,说:“嗨,你急什么,又没地方去。你来。”
芮虎向来不是听话的兵,这次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听了一回话,跟顾池风去了。
芮虎死去的妻子也是干部子弟。芮虎对于干部子弟的闺房并不陌生。让他吓了一跳的是顾池风的房间完全是一个玩具的世界。屋里什么玩具都有,从变形金刚到多米诺骨牌,从动物料器到小天堂游艺机。电子琴躺在积木堆里,一支小口径步枪做了一双旱冰鞋的单杠,各种草帽,满世界像花一样开着。最多的是玩具娃娃,布的、绒的、木刻的、瓷烧的、泥塑的、玻璃料的、机械的、电动的。有一个绒娃娃差不多像三四岁的真孩子那么大,模样有点像顾池风。
顾池风很得意地说:“怎么样,大开眼界吧?”
芮虎说:“怎么,原来你还会笑。”
顾池风一扬下巴颏儿:“当然会笑,笑起来还挺动人。这你都看见了。”丢一个靠垫给芮虎说:“你剥橘子吃。我不喜欢给人倒水,那实际上是宣布我不信任你,拿你当客人看。”
“这么说,你现在是信任我?”
“还不全部。但你人不坏,至少能为老头子们说话。”
“原来的所长呢?他不为老头子们说话?”
“说。说的是屁话,打官腔。干了几年,唯一的成绩是给自己找了个养老的窝。一个正团级,倒美滋滋地住进师级干部的房子里了。其实,这里的离休干部,谁蹦掉几个豆也比他的官做得大。”
“你有些粗鲁。”
“你错了。不是粗鲁,是直率。粗鲁是掩饰不明事和不礼貌的,我很清楚,也不想费劲对你们这些没打过仗又不会守天下的军人礼貌。”
芮虎本来想说我当然打过仗,还丢了一条腿。但想想还是没有说。
芮虎说:“看来你并没真信任我。”
顾池风笑了。她笑起来五官簇成一朵雏菊,显得有些顽皮。
“你多大?”芮虎突然冒失地问。
顾池风把一个非洲厚嘴唇黑娃娃抱在怀里,前晃后摇地说:“没关系,你问好了,只要让你进了屋你就用不着讲清规戒律了。”
“那么,你多大?”
“二十七。属虎的,金虎。”
“哦。”
“没啦?”
“没啦。”
顾池风一咧嘴,露出雪白的贝齿:“怕触及雷区?你那条腿是雷区里崩掉的?”
“我不笨。我想知道怎么可以调档案来看。”
“还可以问问杨干事,他看古龙的小说已经看出功夫来了。你得小心一点,你身边有几个不轨之徒。”
“不要背后议论人,这样不地道。”
“嗬,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
芮虎把橘子皮扣在一个胖娃娃头上,那个瓷娃娃立刻变得滑稽起来。他突然觉得很孤独,有一种想与人促膝谈心的渴望。
芮虎说:“这所里,怎么没有安居乐业的味道,处处烟火。”
“那还不简单,老的少的都是军人吗。军人和老百姓求的不一样。”
“我说的是正经的。”
“谁说的不正经?”顾池风说,“几十号有几十年不咸不淡经历的人,生生死死大惊大扰成功失败荣誉耻辱未尽壮志半生遗憾在生命将结束前积累到一起,过去的一切被离休二字截断在看得见摸不着的另一边,不久的未来是死亡。实际上,死亡每天都来敲他们中间一些人的生命之门。恩恩怨怨汇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座活火山。这些人从不懂事尚未明白革命道理以前就吃的是政治生命饭,吃了几十年,饭碗掉在地上再拾起来,打破了再补上,小换大,瓷换铁,现在一下子不让吃了,等于不让人活。”
“谁说不让吃政治生命饭了?奇谈怪论!”
顾池风嘲笑道:“你说的那不叫政治生命,那只是文件和党员称号。真正的政治生命是权力。只有权力才能体现一个政治人存在的价值。”
芮虎盯着对面这个娇姿依人的女人,说:“你打哪儿弄来这些浅薄的东西?他们自己对你这样说的?”
“你以为他们会把心里的话说给人听吗?”
“不管怎么样,你那套理论不高明!”
“行啦,我不想和你谈形而上。人家好心给你橘子吃,反而挨你训,没良心的!明天来做理疗吧。”
“我不来。”
“随你的便,也痛不到我身上。”
七
芮虎来所里几天后终于有时间看了所里的地形。这是在野战部队养成的习惯,无论要去什么地方,到了什么地方,首先得熟悉地形,以后到了训练中心,不再打仗了,这个习惯还保留着。现在成了干休所一所之长,他不能对自己辖下的地形一无所知。
干休所建在一个高地上,通往附近渔场的马路把干休所一分为二。据赵管理员说,这里原来是一座无名坟地,建所的时候军区来勘测过好几次,认为这里地势高,视线好,不背阴,是个理想的地方。开始所里为老干部们盖的是一楼一底的楼房,可老干部们都不愿上楼,于是又改建平房。平房实在,又显出面积来,有一个个小院子围着,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世界,所以干休所对附近渔场的职工和菜农们总保留着一丝神秘。过去这片高地是荒芜一片的,除了坟地和野草外什么也没有,听说还闹过狼。自从干休所建立后,附近的职工和菜农也瞧上这块风水宝地,开始在干休所围墙外划地盖房。渐渐地,干休所像一块大母蕈,四周繁生出许多小菌子起来。
神秘便是诱惑。
所里接到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寄来的感谢函,感谢所里的老同志提供了大量宝贵的资料,支持了党史资料的收集工作,并通知说秦英雄、段德民、刘方、顾守炎、米大水、卫声东、李云生、李瑞祥、麦迪等九位同志的回忆录将经整理后作为资料编纂入书。
党史征集办同时寄来九份纪念品。
这是芮虎到所里一个星期来唯一报喜的事。芮虎很高兴,心想到底是老革命,他觉得所里应该开个会表彰一下。
杨干事说:“我看还是免了吧。人往死里走,谁不想留点东西下来。肉体不在了,文字还能活上一阵子。党史本来就够糊涂了,活着的,谁都认定自己那段经历和认识,死了的无处去对证。要真敞开写,一千个人就会写出一千部党史,都认定自己,谁也不管历史是什么样。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不值得表彰。再说,所里给党史征集办写回忆录的有四十来人,你表彰谁?没录用的怎么办?还有没写的呢?人人都有一段风流史,闹矛盾的事,我看还是省点力气好。”
芮虎盯着面前这个嘴上无须额顶光滑的年轻人,一板一眼地说:“你多大?二十三还是八十三?你是学哪家哲学毕业的?你以为你读了几本精装书就可以轻松地阐述这些老人用命搏来的这段历史?你以为这些老干部就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也太张狂了!”
杨干事目瞪口呆地看着芮虎。
下午为外出疗养名额的事又惹了一场不愉快。
芮虎和几位所里的干部去医院看望李云生副司令回来,车刚停住就被黄道明处长拦住了。
黄处长问芮虎:“今年疗养,为什么分我去咸宁温泉?”
芮虎问:“怎么了?”
黄处长说:“人家都出省,去云南深圳珠海,偏我一个人到温泉!”
芮虎不了解具体情况,转头问赵管理员:“怎么回事?”
赵管理员说:“名额是善后办分下来的,按老规矩分配,年年如此。也不就他一个人在省内,汪主任和纪师长也在。”
黄处长喊道:“可不年年如此?去年夏天时就我一个人去鸡公山,别人都去北戴河、烟台。”
赵管理员说:“错不了。上面就给这些指标,我们有什么办法?个个有意见,年年如此。”
黄处长说:“可不有意见?级别高的,去不去年年都给好地方。我们这些级别低的,尽捡人家不愿要的,这不明明欺侮人吗?级别低的就该死呀?过去国民党军队这样,共产党里也这样呀?我当了几十年兵,没听说过!我说芮所长,所里的问题多了,你得好好处理,要不我把意见带到支委会上提去!”
芮虎说:“好吧,这事我回头了解一下,晚上去首长家。”芮虎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对了,处长,服装厂的事,是不是找个时间和所里研究研究?”
黄道明处长没听见似的早走远了。
洪湖方面又送传票来了。
满脸灰土风尘仆仆的法警很满足地对芮虎说:“没想到我还能来省城一次。他们说我交好运了,摊上份美差。”停了一下又说,“首长真好!”
他把传票交给芮虎。因被告之一李瑞祥二十八号没有到庭,李又是洪湖远东农林牧副渔经营有限公司受讹一案中的重要当事人,案件只能延期审理。洪湖县人民法院传李瑞祥于本月六号到庭,否则法院将作缺席判决。
这次没有说明材料。
芮虎这回自己送传票到李副部长家。李副部长正在暖气片上为孙子烤尿片,看也不看芮虎递过来的法院传票,气呼呼地说:“扯鸡巴淡嘛这是!我好心倒贴进去一万块,到头来还诬我犯法,这是哪家的法律?我不去!他愿判让他判好了!”
芮虎好言劝道:“李副部长,法院传您,主要是调查事实,也没先说您就是犯法。”
李瑞祥把片子一摔,说:“谅他也不敢!我不吃这套!我说过,我不去!谁愿去谁去!”
说完再不理芮虎,那脸已冷得十分难看。
芮虎知道劝也没用,只好回到所部,打电话向老干处汇报。刘干事在电话里干巴巴地说:“还是要做工作,劝李瑞祥同志去。咱们得尊重法院,弄不好,会影响部队和地方之间的关系,这样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