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虎放下电话,主意没讨到,倒不硬不软吃了一顿批评。一时也想不出能怎么办,总不能要所里代李副部长出庭吧。后来还是杨干事出了个主意,说干脆,由组织出面打个证明,就说李瑞祥已病危住院抢救,无法出庭,拖拖再看。
芮虎说:“这行?”
杨干事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不行?不行你再想个好办法。”
芮虎想不出好办法,默认了。
八
芮虎每天去医务所做理疗。
他先悄悄去总医院做了一次复查。拍片的结果,左肩胛下有一粒黄豆大的异物。十年前前线野战医院诊断为贯通伤,伤口里是干净的。这诊断是误诊。
医院要他考虑开春后去医院做手术。走出外科时,老军医在背后喊:“小伙子,你得来做理疗,你腿上的茬口有炎症呢!”
顾池风人刻薄点,却不是庸医。芮虎想。
做理疗是护士小黄的事,她是个胖乎乎开朗乐天的女孩,广东梅县人,所里的老头老太太都很喜欢她,还有人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后来听说她有个男朋友在国外念书,这才作罢。小黄不爱穿军装,在所里却没人说,大概都认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军装太残酷。
但芮虎每次来,顾池风都亲自为他做理疗。顾池风穿上白大褂就显得冷冰冰的,一双手却敏捷而温暖。
芮虎躺在床上,红外线烤灯照在断肢处痒痒的,让人欲眠欲梦。
隔壁的房间里,小黄在给秦英雄副司令员打针。小黄一边慢慢进针,一边乐呵呵地和秦司令员聊天。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渔场的中年职工,一边阿嚏阿嚏地打着喷嚏。
中年职工说:“医生,我看病。”
所里的卫生所过去是不对外的,后来对外开放了,主要想利用设备和药品的优势弄点奖金,也有加强军民鱼水情的意思。军营过去靠每周一场电影吸引老百姓,现在家家有了大彩电,谁也不稀罕电影,所里的电影班早改行修电器了,为这个所里的老干部还提过意见。卫生所就两个医生两个护士,所里一大群病恹恹的老头老太太,不能为几个钱就本末倒置。但意见归意见,商品经济发展的大趋势,谁也拗不过。
顾池风走出去,问:“怎么不好?”
“感冒了。是重感冒。”中年职工说。
“我问你哪儿不舒服。什么病要我来说。”
“头疼发烧嗓子疼全身无力不想吃饭老打喷嚏。”
“你坐在这儿。”
顾池风给中年职工量血压测体温看喉听胸。她干这活儿即冷漠又认真。
“是上呼吸道感染。”
顾池风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在处方笺上开药。
“去拿药吧。卧床休息一天,多喝水。”
中年职工拿着药笺去取药,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医生,怎么就给我开这种药?”
“开什么药是我的事,你按医嘱服药就行了。”
“就这种药呀,那我还看什么病。我早知道我是感冒。”
“你知道有什么用?你是病人,我说是感冒才是感冒。”
“这药太差了。医生你给我开点好药。”
“什么叫好药?”
“太阳神啦人参蜂王浆啦什么的。”
“那治不了你的病。你并不虚弱。”
“开点别的也行,反正要好药。”
小黄在一旁说:“你这人才是,吃药又不是吃糖果,还要挑挑拣拣。医生开什么你就吃什么,管治病就行。你看人家老首长,还不是一般的药,人家老首长就不讲价钱。”
中年职工生气了,说:“我看你们才是。吃药掏钱,又不白吃。我想吃好药就吃好药,你们只管开就行了。”看看一旁系裤带的秦英雄一眼,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只要掏得起,有钱。我有钱。”说着就从脏兮兮的裤袋里掏出大把散发着鱼腥味的钞票,全是十元五十元的,摔在桌子上。
芮虎在里屋看见秦英雄副司令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老头子有好一会儿没系上腰带,是小保姆过来帮助系上的。
芮虎听见顾池风不动声色地说:“对不起,请把这些破纸片收起来。小黄,给他打丙种球蛋白,打两针,要进口的。”
顾守炎送给芮虎一幅字,字是庄子《大宗师》里的“唯道虚”。
顾守炎十分满意自己的这一幅字,放下笔,说道:“这是庄子人论的精华。要做到天与人不相胜,就得学会‘吾丧我’,所谓心斋、坐忘。我试过,效果很好。当然这种修炼得一步步来。三日能外天下,七日能外物,九日能外生,然后能朝彻,能见独,能无古今,能入于不生不死。这是一门性命双修的静功。”
芮虎说:“庄子的道德观实际是一种理想,作为现实世界中的人是不可能达到的。”
顾守炎说:“当然不可能超脱人间烟火,但修道的真正价值不在此,而在于达于理,明于权,不以物害己。”
芮虎说:“顾所长搞了几十年军械吧?现在怎么也讲起心境虚寂了?”
顾守炎笑道:“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样恐怕要更聪明一些吧。”
芮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顾池风进书房来拉走。顾守炎笑道:“你们谈吧,年轻人共同处多些。”
顾池风关上门,夺下芮虎手里的橘子,怒气冲冲说:“今天上午干吗躲在屋里不吭声?你真窝囊!”
芮虎说:“我不在烤电吗?”
顾池风嘲讽道:“烤得舒服吗?”
芮虎说:“这种事,你能怎么办?”
顾池风说:“关键不在于要怎么办,而在于你怎么想。这些老人剩下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可怜巴巴的自尊了,没有任何理由再夺去他们的自尊。”
芮虎说:“我不能做到这些,你也不能。我们都是小人物,怎么想和怎么做影响不了社会。整个社会都在变化,这是历史。”
顾池风说:“对,我们只说简单的,你要是被人侮辱了,你怎么办?”
芮虎盯着顾池风:“我会揍他。”
顾池风冷冷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芮虎问:“秦司令员什么病?”
“旧伤复发。和你一样,战争留下的纪念。”
顾池风接着讲了红四方面军西征途中的古浪激战,那是一个著名战役。芮虎在战役课中不止一次被它迷住,昆明步校的同学都说古浪激战简直不是人打出来的。
一九三六年初冬,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执行宁夏战役计划,率红五军、红九军和红三十军自甘肃靖远的河包口突破天险黄河向宁南前进。作为西路军右支队的红九军于十一月十五日拂晓攻战凉州门户古浪。为夺回古浪,敌马步芳部遣重兵复攻古浪。十一月十八日,马军先用山炮猛轰城南制高点,随后成营成团的士兵挥舞着马刀冲上来,截断红二十五师守团与师部的联系。二十五师守团指战员全部战死在阵地上。中午十二时,马军以山炮破城,步骑席卷而入。骑兵高扬着马刀在城内横冲直闯。红军供给部和卫生部男男女女被堵在屋里,统统被马刀砍死。血浆四溅。马军士兵大都蓄着大胡子,个个善使大刀,异常凶猛,很快突进九军指挥部。千钧一发之际,九军政委陈海松冲出大门,吊着鲜血淋漓的左手,右手高举驳壳枪狂呼:“九军的,不要命的跟我上!”红军官兵从尸山中爬起,个个红了眼,用枪扫、用刺刀捅、用石块砸、用牙咬……马军仍然涨潮似的往上涌。危急之中,红二十七师十五团团长秦英雄带着一支人人挂彩精疲力竭的队伍杀开一条血路突入重围,奋力救出军指挥部。
是夜,在浓雾掩护下,九军悄然撤离古浪城。
芮虎问:“秦司令员是在那次战斗中负的伤?”
顾池风说:“秦英雄这一生负过十七次伤。那次他身上留下了三块弹片,一粒弹头,两处刀伤。”
芮虎说:“你知道得很多。”
顾池风说:“我是在院子里长大的。”
芮虎看着面前这位娇媚而又冷漠的女人眼里转动的泪花,默默无语。
九
事件是在所里刚举行过授勋仪式后发生的。
由广州军区一位中将率领的授勋团刚离开干休所,赵管理员就匆匆找到芮虎,把芮虎拉到一旁,说:“所长,出事了!”
芮虎问:“什么事?”
赵管理员说:“杨汉村一户农民盖房子,房子盖了三层,遮住了麦迪政委家的房子,麦政委和老伴去说理,对方不睬,还动手推人,麦政委被推倒了!”
芮虎着急地问:“伤着没有?”
赵管理员说:“顾医生赶去了,说是腰挫伤。”
芮虎听了,拔腿就走。赵管理员在身后叫他。芮虎转过头去问:“还有什么?”
赵管理员支支吾吾。
芮虎吼道:“什么事!有屁就放!”
“李云生副司令员家的小保姆……肚子大了。”
“是谁?”
“公勤班战士李阳。”
芮虎奔过去,一把扭住赵管理员,咬牙切齿地说:“去,弄清楚!要错了,我揍你。”
所里近两年渐渐被渔场和附近菜农们盖的房子围了起来。这是一片高地,高地总是诱惑人的,虽然这片高地过去是乱坟。新盖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楼房,两层的,也有三层的,样式十分新颖。房子是花钱请城建学院的老师设计的。城建学院曾在前几年拿过全国民居设计大奖,名声很大。
麦迪政委一小时前刚得到一枚红星勋章。
麦迪政委现在被送去总医院做检查,他躺在老伴怀里,像个孩子,一个字也不说。
顾池风摇下车窗,眼里噙着泪对芮虎喊:“这就是你的那个狗屁历史!”
芮虎呆呆地看着小车驰出院子。
那座未竣工的小楼很气派,很时髦,一底两楼。阔足的大晒台,阔足的花坛,朱红大门上巍然悬垂着一对紫铜狮面环,粉黄的山墙足有两丈高,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围墙另一头那栋低矮的平房。
那一头是麦迪政委的院子。
这一头小楼的主人是个杀猪匠。
十
段德民院长遗体告别仪式上午在军分区小礼堂进行。